“老夫人。”
陳老夫人沒有說話, 她到底上了年紀, 之前折騰了那麽久, 早已是精疲力盡。如果旁邊有人, 她多說幾句也沒什麽, 可胡貴妃等人竟然走了, 留她一個人在此,旁邊的宮女太監倒是多,但沒一個人敢上來拉她。
但陳老夫人知道, 她的法子已經奏效了,就如今這勢頭,不用皇後乃至陳家推波助瀾,只憑着宮裏其他妃子,就足夠皇貴妃吃一壺。
“老夫人。”
“魏王妃你不用再多說了, 今日老婆子是來向皇貴妃請罪,與你無關。”
鳳笙笑着在她面前蹲下,道:“老夫人您多想了,我不是來勸您的。我就是看您一大把年紀老糊塗了作死, 心中有些不忍罷了。”
後面這兩句話她說得聲音極小, 剛好也就陳老夫人聽得到, 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像看妖怪似的看着鳳笙, 不明白她為何會這麽說。
“老夫人的愛女之心和愛子之心其實都懂, 可惜用錯了方法。若是我沒猜錯, 老夫人打得主意是想把事情跟皇後撇清, 再順便裝一下可憐,以示當年做錯事的悔過之心?”
不等陳老夫人回答,她又道:“可惜老夫人高高在上太久了,沒有吃過苦,也沒有受過罪,即使心裏明白怎麽做,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多少有些意難平。因為你意難平,你鬧了這麽一出,因為你意難平,你手段決絕想把皇貴妃往絕路上逼,因為你意難平,即使你想裝得可憐,可惜這張臉表現出來還是帶着兇惡的猙獰。”
她嘆了一口氣,笑得有些惆悵:“你算盡人心,把宮裏其他人的反應都算進來了,如果我沒猜錯,這會兒皇後肯定在坤寧宮裝病,你們母女二人很有默契,即使不用串通,也知道怎麽做才是最好。但我其實挺可憐你和皇後娘娘的,一個活了一大把歲數,都是老封君了,孫子甚至重孫都有了,卻要在衆目睽睽之下跪一個小輩,跪的還是你當年最恨的那個女人的女兒。
“而皇後娘娘,枉她貴為一國之後,享盡天下尊榮,卻要犧牲自己的母親來挽救自己,何等可笑可悲。”
“你——”
鳳笙依舊笑着,笑得溫和體諒:“老夫人可千萬別生氣,我不過是替您分析下當下局勢,告訴您錯在哪兒。”
“不用你在此多費口舌,我想做什麽自己清楚!”大抵也知曉自己的話不能落于人耳,陳老夫人聲音壓得極低。
“你真知道?”
眼前這個女人實在太讨厭了,不管是她的笑,還是她的語氣,都刺激着陳老夫人的神經,讓她布滿了老人斑的枯瘦老手上青筋一跳一跳的。
“你真的知道?”鳳笙又重複一次,笑着搖了搖頭:“你不知道!你算盡了人心,唯獨忘了算一個人,”她往前湊了湊,看着陳老夫人渾濁的雙眼,“你忘了把陛下也算進來。”
她的眼睛很黑,泛着波光,像裏面含着一汪潭水。陳老夫人甚至能從她瞳子裏看到自己的臉,一張錯愕隐隐含着恐懼的老臉。
“有着之前的事,你覺得你母女二人在陛下心中是個什麽形象?一對卑鄙無恥虛僞做作的母女,腌臜事讓你們做盡了,還要裝得一臉慈悲為懷高高在上,還要居高臨下把所有人都踩下去,顯示自己的無辜。如今你又做的這一出,你猜陛下是更可憐你和皇後,還是更憐愛無辜受辱的皇貴妃?
“瞧瞧,多麽可憐,一個把所有過錯都扛在自己身上的老母親,一個被牽連病倒的女兒。女兒可以罔顧上了年紀的老母,來低三下四求對手原諒,自己無辜的躺在宮裏裝病,就為了撇清自己,顯示自己其實不知情。
“但這樣不覺得太做作了嗎?正常人的反應難道不該是來哭着制止,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讓母親受辱?陳老夫人,你把女兒教的太好了,足夠冷靜,也足夠自私。恰恰這冷靜,讓人覺得一切都太刻意。”
陳老夫人的臉頰已經抽搐起來,像患了癫症似的。
鳳笙看着她,眼神憐憫:“其實這也不能怨皇後,您出乎她意料的破釜沉舟,實在吓到了她。如果我沒猜錯,老夫人會來這,是因為皇後向陳家求助,那老夫人知不知道,皇後其實更想讓您沉默的把這件事扛下,以示悔過,來告訴陛下知道錯了,而不是像這樣撒潑放刁。”
沉默的把這件事扛下?
陳老夫人看着對方眼裏的憐憫,心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是了,是了,其實之前她想過,解決這件事還有一個法子,她不需要多費任何口舌,只用讓自己暴斃在陳府,就足夠解釋一切了。
一切都是她罪孽,與任何人無關,而她的慘死相反還能博得陛下的憐憫,讓他不忍再過多計較。可她活了一輩子,即使知道可能活不了幾年,也下不了決心就這麽死了。
每個人心底都有那麽點誰都不能碰觸的底線,她怎麽可能被那個女人乃至她的女兒逼死,那會讓她在九泉之下都沒辦法合眼,所以她罔顧了這個最好的辦法,選擇了另一條讓自己顏面盡失的路。
她覺得自己犧牲已經夠多了,不光是她自己連陳家的臉都被她丢盡,但只要能成功其實沒什麽,現在竟告訴她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而誤了大事。
“而您大概也忘了,就算風頭讓你們占盡了,世人都覺得你們可憐又無辜,但只要陛下不這麽覺得,你們就是白費功夫。不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事實已經鑄下,老夫人您還是趕緊回去吧,別在這兒浪費時間,那只會招來陛下更多的厭惡。”
陳老夫人一口氣接不上來,厥了過去。
“老夫人,老夫人?瞧您這一把歲數,怎麽勸都不聽,快來人,快去請太醫。”鳳笙焦急地揚聲道,半垂的眼中卻閃過一絲不忍。
本來請來給皇貴妃看診的太醫,先被挪給陳老夫人。
倩如只能又讓人去請太醫,魏王收到消息匆匆趕至,不多時建平帝也來了。
建平帝黑着臉,明顯帶着怒氣。
皇貴妃半靠在軟枕上,讓太醫診着脈。太醫診完脈說,皇貴妃只是氣急攻心,并無大礙,只用小心調養一陣子即可,就是不可再生氣,以免引發頭風症。
“老夫人如何了?”皇貴妃問。
“你還管她做甚?自己有頭風症,不看顧着自己些。”建平帝道。
皇貴妃半垂着頭,沒有說話。
建平帝也知道自己口氣不好,又見她臉色蒼白,猶為楚楚可憐,道:“朕不是惱你,是惱其他人。你也是,性子太軟了,她鬧就任她鬧?讓人打了她出去!昨天你還勸朕這事和皇後沒關系,現在再看還是不是沒關系?!!那老虔婆,竟然逼到堂堂皇貴妃宮裏來了,仗得誰的勢!”
說着,建平帝又怒了,一腳踹飛了腳邊的繡墩,随着撲通撲通幾聲,殿裏的宮女太監跪了一片。
“陛下……”
“好了,朕不說了,你好好養病,朕禦書房還有大臣等着,忙完了再來看你。”、
建平帝來去匆匆,不過他倒也沒忘了還留在鹹福宮的陳老夫人,吩咐福祿把人送回陳府。
其他的什麽也沒說,可恰恰什麽沒說才讓人心悸。
等建平帝走了,鳳笙和魏王才來到床榻前。
“娘。”
“鳳兒,謝謝你。也是娘太不中用,這事最後竟讓你出了頭。”
“娘,其實我也沒做什麽。”鳳笙赧然道。
她這麽說皇貴妃自然不會相信,她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但也聽倩如說了,是魏王妃和陳老夫人說了些話,對方才會受了刺激暈倒。
“時候也不早了,你和钺兒帶着孩子回去吧,今天把珒哥兒吓着了,我怕他晚上會鬧夜,你們回去後讓奶娘精心些。钺兒,你帶個太醫回去,以防萬一。”
魏王應下,就帶着鳳笙離開了。
等上了馬車,魏王才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別多想。”
“我沒有多想,就是覺得對一個老人說那些誅心之言的我,太讓自己陌生了,可我又覺得那不是錯,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麽做,心情有些複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