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黃金福, 鳳笙感覺時間似乎沒有流逝。
唯一有別的就是黃金福比幾年前更胖了。
當年黃金福投了方鳳甫,将黃家永永百年的引窩抛售, 人人都說他是敗家玩意,誰知當年名震兩淮的十大鹽商之家,敗的敗落魄的落魄,最後反倒讓黃家拔了頭籌。
如今的黃家手握隆日升兩成幹股, 又因當初投誠夠幹脆,兩淮之地有大半的官鹽店都握于黃家手中, 俨然一副皇商的架勢, 黃家甚至比當年黃金福他爹在世時還要興榮昌盛。
鳳笙這幾年身居京中,與黃家的聯系并未斷掉。
于公, 黃家能有如今半私半官的身份, 多虧了鳳笙的暗中相處。哪怕換了身份, 背靠着魏王也讓黃家足夠在江蘇橫行,所以這幾年哪怕黃金福從未去過京城,逢年過節或者逢上魏王府有喜的時候, 孝敬卻從未少過。
不是門人,卻勝似門人。
而于私,九姨娘和黃瑩兒與鳳笙私交甚篤,如今九姨娘能當黃家大半個家,交情自是不用說。
“參見王妃。”
黃金福一身金錢蟒紋的錦袍,體格比幾年前更胖了, 也因此不過是行個禮, 也讓他折騰得滿頭大汗, 模樣狼狽。
他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戴着寶石戒指,一伸出來明晃晃的,幾乎能閃瞎人眼,一點都沒改當年鹽商的做派。
九姨娘也與幾年前沒什麽差別,只是眉眼之間又多了幾分幹練,一如既往的明豔照人。
“行了,不用行禮,我此次輕裝簡行,你們也就不用多禮了。”鳳笙依舊一身男裝,手持着折扇的手往上擡了擡。
九姨娘也是個爽快人,當即站了起來,又伸手去扶黃金福,言語之間沒少抱怨他不知道節制,以至于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其實也是幫黃金福解釋,也免得讓鳳笙誤會他不夠尊敬。
鳳笙也就順着話說了兩句,還假借宮裏太醫之口,說人太胖病就多,又說改日以王府的名義請個太醫來,幫黃金福把把脈開個方子,總是要把這體重減一減,這樣才能康健長壽。
這話迎來九姨娘的贊同,雖當年她跟了黃金福,是因為全家都靠着黃家吃飯,可被黃金福寵了這麽多年,除了沒有個正室名分,她也等同黃家的當家主母無疑。
這其中少不了黃金福的偏心眼,可人心都是肉長的,她與黃金福也是有一份夫妻情分在,自然希望他康康健健的。
再者說,她就生了黃瑩兒一個,也沒給黃金福生個兒子。時下以子嗣為大,若黃金福真有那一日,她沒個兒子撐腰,恐怕和黃家那邊還有的糾纏,就算不會被掃地出門,日子也不會比現在好過。
九姨娘順着鳳笙的話音,埋怨了黃金福好幾句。
黃金福抹了一把汗,連連陪笑,至于心裏連連叫苦不疊,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只是這簡單幾句話的往來,就讓雙方久不見面的隔膜頓消,又因鳳笙的身份,黃金福與九姨娘格外多了一種被看重感。
想想當年,他們也算和魏王妃有一份不同尋常的交情。
其實早在鳳笙還在京中時,便給黃金福來了信,讓他幫忙在江南一帶籌集糧食。花銀子她不怕,她怕的是有銀子也沒處買糧食,魏王空城計中部分的糧食,其實就由黃金福手中所出。
可惜消息遞來的太晚,等鳳笙往這邊來信時,江南一帶的糧價早就漲了好些倍。
“自打王妃遞了信來,我與我家老爺便在當地各處籌糧,私下屯糧的不止我們一家,都在屯糧,官府便插手了。不光嚴厲打擊屯糧的糧商,還不允許不經官府同意往外放糧,現在只江蘇一地,糧商糧行每日售糧都有定數,若是敢私下販賣,便是抄家砍頭之刑責。”
這些鳳笙都知曉,早在昨日她就從範晉川口中獲知了具體。
甚至這一系列政令,都是範晉川一力推行的。期間得罪了多少豪賈大戶,這些豪賈大戶背後又站着多少官,當年因為兩淮鹽政改革,範晉川便把兩淮的官都得罪了個遍,這些年遠的不說,只說他為了治理兩淮的水患以及這次,所以範晉川的處境真可謂是烈火烹油,步步維艱。
可恰恰就是這樣,在如此艱難的大環境下,江南才沒亂,能一如既往的維持着隔岸猶唱後庭花的安穩,而不是米價攀升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以至于連累造成當地物價混亂,百姓民不聊生。
時也命也,這個怨不得,鳳笙也不會怨。
只是這樣一來,她擔憂的事就發生了,即使有銀子也買不到糧食。
“王妃,其實就算大梁買不到糧,也不代表別處也沒有糧。”九姨娘目光閃了閃,道。
鳳笙還不急反應,就聽黃金福斥道:“亂說什麽,這事是你個婦道人家能插言的?”
九姨娘嘴唇翕張了下,再是不言。
這可不是九姨娘的性子,又見黃金福連連給九姨娘做眼色,鳳笙也心知這事恐怕另有蹊跷,而黃金福并不願意九姨娘提起。
她也不是個不識趣的性子,只能容後再說。
鹽商們都過得奢靡,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
好不容易鳳笙來一趟江南,黃金福自然花了大力氣招待。
可惜鳳笙心中有事,又不想走漏行蹤,只是飲了宴其他不提,黃金福就算有力氣也沒處使,不過鳳笙倒是在他名下的園子裏住了下來。
住下的第二日,黃瑩兒就來了。
時隔多年,黃瑩兒已經嫁人,據說嫁的也是個做商人的。鳳笙見她氣色紅潤,眉宇舒展,便知曉她過得不錯,如此一來又放下一份心事。
遙想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小丫頭偷偷跑到她房裏,要與她成就好事,誰知最後竟下了一夜的棋,鳳笙不禁覺得時光荏苒。倒是黃瑩兒不改秉性,拉着鳳笙的手問東問西,一看就是嫁了人當了娘但還沒長大。
至于黃瑩兒嫁的丈夫,九姨娘也把內情與鳳笙說了。
“這丫頭是個倔強的,也是被我寵壞了,她爹也與她挑了不少青年才俊,可她俱都看不中,倒是和家中鋪子裏的一個小掌櫃看對了眼。她爹嫌棄對方沒出息,當初可是鬧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遂了這丫頭的願,不過我那女婿倒也是個成器的,如今自立門戶,生意也做得有聲有色,才終于能踏進黃家大門了。”
聽了親娘這話,黃瑩兒倒是不樂意了,反駁道:“說白了,您和爹就是嫌貧愛富,人家早就說浩哥以後肯定有出息,您們當初還不願。”
見母女倆言辭神色有些異常,鳳笙是個外人也不好插言,只能岔開了話題,問起黃瑩兒別的事來,這才将此事翻篇。
黃瑩兒沒有留太久,很快就離開了。
她家中還有幼兒,而她丈夫陳浩是個孤兒沒有親眷,雖家中仆從衆多,可黃瑩兒并不放心留個年幼的孩子在家中,急着趕回去。鳳笙也沒有多留她,只說讓她改日把孩子一起帶來,不用拘禮。
等黃瑩兒走後,鳳笙才問起昨日九姨娘提及之事。
其實這事說起來還是與陳浩有關,陳浩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幸虧自身品行端正又夠努力,才能在黃家名下的鋪子裏從跑腿夥計,一直做到三掌櫃。
可再是掌櫃,于黃家來說,也不過是個下人,他與黃瑩兒的私情被發現後,自然遭受了來自黃家的許多刁難。
不光黃金福不同意,九姨娘也不願意,他們想的更多,在商場上什麽樣的龌蹉事沒見過,誰知陳浩是不是因為黃瑩兒的身份,才故意勾引年幼無知的小姐。這事可觸犯了黃金福和九姨娘的底線,換做黃金福的性格,棒打鴛鴦後自然不會饒了這小子,還是九姨娘心慈手軟饒了陳浩一條小命。
這陳浩也是個有決斷的,知曉自己若是不出頭,跟意中人肯定沒有以後,大抵還存着一份想出人頭地給黃家人看的志氣,他便冒險和人一起出了海。
蘇州本就臨海,揚州以鹽聞名,而蘇州則是以繁榮的手工織造聞名于世,光蘇杭一帶每年産出的絲羅綢緞便不計其數,這些除了暢銷大梁境內以外,還有很大一部分則是運銷給海外的那些夷國。
大梁并不禁海,于沿海各地設市舶司,用以進行朝貢通商。
可惜朝廷重農抑商,再加上大梁自诩地大物博,十分瞧不起那些夷人,所以市舶司的作用更多體現在朝貢之上,于通商之上卻毫無進益,官府無作為,可海上貿易的利潤卻足夠人瘋狂,也因此滋生了很多走私海商。
當然,普通的商人肯定不敢走私,還是通過市舶司門下,卻對市舶司官員加以收買,大家心知肚明,彼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至于許多海商都靠着與夷人做生意發了財。
可這財也不是那麽好發的,尤其是那種手中本錢不多的小商人,他們很多都要親自出海,去往他地購來大梁沒有的物品,通過倒賣獲利。而海上氣候變幻無常,又有海盜出沒,一不小心就會丢了命,也因此很多人稱這種出海是做搏命的買賣。
當年陳浩便去做了這生意,半年後從海上回來,人被瘦得脫了形,卻帶回了一袋子紅寶石。就靠着這袋紅寶石,陳浩發了人生第一筆財。
等手中有了周轉的銀錢,陳浩更不會放過這門生意,就這麽把大梁的絲綢瓷器運出去,再從其他國家運回寶石香料等物,陳浩也算賺得缽滿盆滿。這小子人膽大,也是個有成算的,就這麽一來二去,在蘇杭一帶也算闖下了一點名頭。
至此,他才能堂堂正正踏入黃家大門,将黃瑩兒娶回家。
至于九姨娘昨日說的那句話,就跟陳浩做的這生意有關,陳浩也是與丈母娘順口說了一句,提及呂宋多産稻,當地百姓飲食習慣和大梁別無不同,這次鳳笙讓黃家幫忙籌糧,卻束手無策,才會想起此事。
聽完九姨娘的話,鳳笙陷入沉思。
她自是清楚事情沒有這麽簡單,無緣無故九姨娘怎麽會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尤其海上的事本就說不準,以前的一句閑話,就能讓九姨娘不顧身份當着鳳笙的面提及,背後肯定沒有這麽簡單。
知曉事情沒那麽容易瞞住,九姨娘想了想,道出實情。
其實事情很簡單,陳浩的生意碰到了難處,所謂民不與官鬥,這海上的生意本就無常,不管是經過市舶司還是走私,都必須與官打交道。而暴利自然少不了競争對手,以前小打小鬧也就罷,如今陳浩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自然礙了人眼。
黃家在江南一帶經營多年,自然也有關系的,可這關系也分地方。就在陳浩焦頭爛額之際,鳳笙突然給黃家遞信過幾日會登門拜訪,這不就求到了鳳笙的頭上。
至于黃家為何這麽賣力,其實陳浩的生意,黃家也是入股了的。也是通過陳浩,九姨娘和黃金福才接觸到海上貿易,事關己身,自然不留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