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時空舊夢（3）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糖果城鎮的日落。

遠處的巧克力火山正醞釀着一場爆發，下沉的太陽像是一個烤爐挂在山上，金色的奶油河被燒得滾燙沸騰，整個小鎮的空氣中彌漫着奶香的味道。

林可可雖不清楚胡朝陽那句 OS 的含義，但她确信，日落後的糖果城鎮一定藏着至關重要的秘密。

目前她無法辨別“太陽落山”和“火山爆發”之間的因果關系，不過可以确認的是，二者是同時發生的。

如果說，太陽落山造成了巧克力火山的溫度升高，從而可可脂開始分解，影響巧克力的成型和口感，這樣一來，火山中的岩漿就成了“不穩定”的巧克力。

高溫的巧克力将會進行一整晚的降溫，讓它恢複到正常的溫度，而當第二天太陽升起，岩漿回溫，巧克力火山又回到了最穩定的狀态。

看來巧克力火山失去穩定性的時候，就是糖果城鎮的 NPC 們恢複意識的時候！

想到這裏林可可加快腳步。

不知道沈律能拖多久，她一定要趁現在讓更多的人退出游戲！

太陽落山速度很快，眨眼的時間天就黑了，她第一次見到糖果城鎮的路燈亮起。

林可可看到一如往常熱鬧的街道，急忙沖進路邊的蛋糕店裏，随即找到一位 NPC 老婆婆說：“奶奶，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快點退出游戲！”

可老婆婆卻對林可可笑笑，說：“我要再買一些雞蛋和面粉，今天是我老頭子的生日，我要親手給他做一個生日蛋糕。”

“你、你不是玩家？”

“他從年輕時候就喜歡吃草莓蛋糕，可我比較喜歡吃蘋果派。”

怎麽會這樣？！

林可可又去跟收銀臺裏面的店員對話，誰知是雷同的答案：“随便看看吧，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說。”

難道他們是真正的 NPC？那麽胡朝陽口中的“那些人”到底是誰？

接下來林可可對話了許多居民，得到的都是系統設置的自動回複。現在看來，她必須要找到那位玩家大哥，她記得他們一家三口生活在奶油霜公寓裏……

林可可按照記憶尋找，在繞着三幢一模一樣的大樓轉了一圈，正當她打算挨家挨戶敲門的時候，突然有人跟她說話。

“你需要幫忙嗎？”

林可可轉過臉去，愣住幾秒，問：“你是……水果冰沙店的老板？”

“是啊。” 水果島的 NPC 男孩點點頭，“你是不是迷路了，需要幫忙嗎？”

“等等！你是玩家？” 林可可急忙問。

“我是啊，但我也是水果冰沙店的老板。” 男生笑着說。

這是預料之外的收獲，林可可驚喜地說：“你還記得我嗎？當時在水果島，是你給我們派發的支線任務。”

男孩露出疑惑神色，說：“任務？你是不是記錯人了？” 他說，“看樣子你應該是新玩家吧，我和我姐姐是最早一批的封測玩家，你看，糖果城鎮就是我們這批老玩家一點點建起來的。”

封測玩家們建成了糖果城鎮？那這個城裏的居民到底有多少人是原本的玩家？

話到嘴邊林可可竟然不知道怎樣表達了，她緩了緩說：“你聽着啊，我現在跟你說的話都是實話。你和你姐姐，你們兩個已經變成了游戲裏 NPC，只有糖果城鎮天黑的時候你們才會恢複意識，其他時間你們都是被游戲控制的。”

男孩眉頭動了動，說：“你在說什麽啊？”

“我說的是真的，你和你姐姐，你們兩個必須馬上登出游戲，不然就再也不能回到現實，只能生活在‘食空’裏了！” 林可可有些激動。

男孩聽完卻沒有露出驚訝神色，他似乎毫不在意“回到現實”這件事，沉沉地說：“我們本來就不想回去。”

林可可震驚地看着他。

“我和我姐姐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抛棄。與其回到現實世界，還不如永遠留在這裏。”

林可可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他們想逃避現實世界，于是心甘情願留下，把自己的記憶和精神交給“食空筆記”？

“可是留在這裏你們只是被操控的 NPC……” 林可可聲音有些顫抖。

男孩搖頭否認：“我們沒有變成 NPC 啊，我和我姐姐的店鋪生意很好，這裏的居民都很可愛，我們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水果……”

林可可啞口無言，她竟然無法分辨這對姐弟是“叫不醒”的人還是“裝睡”的人了。

她最後告訴男孩，太陽升起來之前是他們退出游戲的最後機會。

男孩沉默幾秒，還是禮貌地對她說了“謝謝”。

可他似乎沒想離開“食空”……

男孩走後，林可可沒有找到大哥一家三口，也沒有找到其他玩家的影子。她腦子混沌一片，正打算用道具卡飛去找毛比利時，突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可可姐？”

林可可看到站在巧克力店門口的人，愣在原地。

“還真是你啊，可可姐，你怎麽在這裏？

“你是小悅？” 林可可頓了頓，“還是……桃子？”

小悅一驚，說：“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

桃子是她的小名？所以之前那個 NPC 真的是小悅！

林可可此時顧不上細想其中古怪，嚴肅地說：“小悅，你現在必須退出游戲！”

“啊？為什麽？” 小悅疑惑地問。

林可可頭痛無比，看來變成 NPC 的玩家完全沒有有關任務的記憶。于是她言簡意赅地将桃子之前派發的任務闡述一遍，說：“如果你現在不退出游戲，在太陽升起之後你又會變回 NPC 了！”

小悅沒有質疑林可可的話，只是蹙起眉頭，看了眼家的方向說：“可是我媽媽……”

“她不是你媽媽！她只是一個幻象，你媽媽一直在國外不是嗎？她身體不好，還等着你回去看她，如果你留下來，這輩子都不能見到她了……”

小悅突然激動地打斷林可可，“可是我媽媽已經變成植物人了！她根本不會記得我了！”

林可可愣住幾秒，狠心說：“可是你身邊的那個人不是你媽媽！”

“她是我媽媽！” 小悅突然哭了出來，顫聲重複，“她就是我媽媽……我要跟我媽媽生活在一起……”

林可可實在沒有力氣多解釋什麽，用盡最後的耐心說：“張程悅，你必須馬上退出游戲……”

“你別管我！”

小悅哭着跑走，林可可突然覺得這個世界瘋掉了。

她手臂顫抖，走了幾步，看到了悠然坐在長椅上的胡朝陽。

“偶像，你不解釋一下嗎？” 胡朝陽語氣平淡，沒有嘲弄也沒有憤怒，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林可可攥了攥手，說：“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吧。” 她頓了頓，同樣平靜地說，“‘食空’是你創造出來的，只要劇情加載到 100%玩家就會永遠留在這裏，成為游戲的 NPC，我說錯了嗎？”

胡朝陽嘆了口氣，無奈地說：“你別對我這麽大的敵意啊，你剛剛不是也看到了，是他們自願留在這裏的。”

“你還想騙我，剛才在下面你明明不是這麽說的。”

胡朝陽毫不避諱說：“是，剛剛我是挺緊張的，但是現在看來，我的确沒有選錯人。”

“什麽意思？”

“這個城鎮裏的大部分人都是數據堆疊出來的 NPC，但我必須承認，所有給新玩家派發任務的，都是封測時候的老玩家。” 胡朝陽說，“偶像，NPC 也要經過篩選的，你以為誰都可以留下來嗎？”

林可可冷笑一聲，說：“是你想方設法騙進來的吧。”

胡朝陽說：“你怎麽還不相信我啊，你見過的這些人，水果的姐弟、梅姐、小悅，他們都是自願留下來的。”

林可可反駁說：“你少騙我，那個來酒莊買酒的大哥，他明明有老婆孩子，他說很想他們，想把他們一起接過來的……” 說到這裏林可可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

“你也察覺出來了吧。” 胡朝陽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他的老婆和孩子早在一場車禍裏死了，妻兒走後，他每天酗酒，說喝醉了就可以看到他們了。”

一陣沉默後，胡朝陽看向林可可，“他們自願留在這裏，你卻非要把他們的夢打碎，你真的很殘忍。”

林可可心髒驟然抽痛，有些呼吸困難。

她從來都是共情能力很差的人，不會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迷失自己，就連在島上遇到“爺爺奶奶”她也會咬牙抽身，然而這一刻卻為活在夢裏的人傷懷。

她緩了許久才說：“不可能……毛比利還有爸媽，有弟弟妹妹……”

胡朝陽搖頭說：“他跟爸媽早就斷絕關系了，弟弟妹妹長大後完全忽視這個哥哥的存在。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沒人真正在意過他。就連你這個朋友不也是一樣嗎？如果有一天他從你的世界消失，你也全當這個人沒來過，不用為他花太多心思。”

胡朝陽句句擊中要害，針針見血。

他說的沒錯，林可可從前根本沒有把他當成真正的朋友，只是在圈內算得上關系親近的同事。他們的關系從來都是毛比利主動維護，而林可可對他的私事更是從無過問、一無所知。

胡朝陽說：“唉，還是我對他好，幫他寫了自動回複的程序。不過速度還是慢了點，不然上次登出他就能接到你的電話了。”

說到這裏林可可終于有了反應，她盯着胡朝陽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即便他跟家裏人決裂，你憑什麽替他做決定？”

“那你又憑什麽替別人做決定？” 胡朝陽反問她，“他們想留下來，你為什麽要逼別人登出游戲？梅姐在進入游戲前試圖自殺了多少次你知道嗎？她這輩子都不能再見到她女兒了，是我讓她們團聚的！”

在這一刻林可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她毫不客氣地說：“胡朝陽，你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嗎？”

“你說什麽？” 果然這句話刺激到了胡朝陽。

林可可鎮定地說：“海底的人魚根本不是梅姐女兒，還有小悅的媽媽，毛比利的弟弟妹妹……他們都是你盜取記憶創造的幻想，你這樣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見胡朝陽眸色沉下來，她繼續說，“還有，你說他們是自願的，那你有告訴他們如果留在‘食空’，真實世界的他們就會死嗎？”

胡朝陽神色恢複如常，反駁說：“他們只是将意識留在‘食空’而已，軀殼還是留在真實世界的。” 他補充說，“簡稱，休眠人。”

林可可聽到想要的答案，挑眉說：“所以，你也想把我變成休眠人？”

“不不不，找你合作、想幫你贏得勝利是真心的。” 胡朝陽頓了頓說，“你太聰明，我還沒有傻到冒險留一顆定時炸彈在身邊。”

見林可可露出狐疑神色，胡朝陽繼續說，“當時帶你去見‘爺爺奶奶’只是試探一下你的反應，看到你果然狠心，我更确定咱倆是一種人了。”

胡朝陽沒有說謊，只是他沒想到系統出錯，突然自動彈出游戲進度 95%的提示，讓林可可警覺，反倒弄巧成拙。

“我沒騙你，我從一開始就只是想要你爺爺的那本筆記而已，後來沒想到你青出于藍，竟然知道這麽多菜譜，你們爺孫倆簡直是我的搖錢樹。” 胡朝陽笑了下，說，“對了，沈律被邀請也是因為你爺爺的菜譜。”

“……你說什麽？”

“他也有一本你爺爺留的菜譜，你還不知道吧？” 胡朝陽嘆氣，“哎，沒想到你們竟然搞到一起了，真的很麻煩。”

林可可懶得跟他廢話，問：“沈律和邱爽現在在哪？”

“違反游戲規則，已經被系統清除賬號了。”

“馮強、羅斯芬也是被你強制退出游戲的是不是？”

“他們太蠢了，我看着煩。” 胡朝陽看着林可可複雜的眼神，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別這麽看着我，是我讓人類重新恢複味覺，所有人都應該感謝我。”

林可可堅定地說：“人類再也不會恢複味覺了，玩家們只是被你讀取了對食物的記憶，你只是個自以為是的沙雕救世主罷了。”

胡朝陽冷笑一聲，“我看你才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吧？你以為你是好心救他們離開游戲，結果呢，沒人領你的情。”

“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現實主義。” 林可可看着胡朝陽的眼睛，沒有從裏面讀到任何情緒，他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喜怒哀樂都是提前寫好的代碼，看上去冷得可憐。

“胡朝陽，如果真的有一款游戲能讓人類重新恢複味覺，我一定第一個跳槽。但‘食空筆記’不是，它只是盜取玩家的記憶，為人類編造一個破爛不堪的夢境。”

林可可冷靜地說，“現在夢醒了，你也該醒了。”

說完，她一刻也沒有猶豫地點擊“登出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