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 - 第 35 章 第二朵雪花(五)

第35章 第二朵雪花(五)

六公主被了了的大膽所震驚, 說:“你怎麽敢在背後這樣編排父皇?”

了了沒說話,瞥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正皇帝又聽不着。

她原本還想規勸了了, 免得了了口無遮攔, 萬一落入有心人的耳朵裏會惹來麻煩, 畢竟從沒有人敢批評皇帝模樣生得不好,六公主對他更是敬畏有加, 跪地聆聽教誨時頭都不大敢擡。

了了的話卻令她卻忍不住回想父皇究竟生了一副什麽模樣,了了方才提到了身高,好像确實是不怎麽高, 尤其是行走時, 身邊有高挑的侍衛做襯托,愈發顯得矮小。

不過她連擡頭去看都不敢,又怎麽會意識到這一點呢?皇權的光芒強橫耀眼, 能夠遮蓋所有缺點。

容貌也只能說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多餘的要誇,實在誇不出口, 但六公主不止一次聽過父皇批評母妃,今日的衣着有些不妥善, 妝容太過顯嫩,笑起來時會露出大片牙龈……六公主忍不住想,父皇自己有沒有對着鏡子照一照?

一名侍女端着水盆走進營帳, 對了了說:“公主, 大王子說今晚便在此處安營, 待到天亮再出發, 公主可要先淨手,而後用膳?”

另一名侍女已準備好淨手用的香胰子, 乖順地站立一旁,她們都是被皇帝賜給靜安大長公主,随同陪嫁的宮女,聰明的人早已暗中打點,惟獨她們這些出身貧寒又無本事的,只能聽從吩咐,來了隴北,此生想必是再無歸期。

好在公主雖不愛說話,又總跟隴北人對着幹,對她們卻并不苛刻。只要公主身體康健,那麽跟随在公主身邊的她們,日子便不會苦到哪裏去,只盼隴北與豐國不要再開戰,能平平安安到老就再好不過了。

了了點了下頭,“人齊麽?”

她知道隴北人一直觊觎她身邊的貌美侍女,想要借此給她顏色看,了了想起從前在無上宗,每次師姐點人時,都會讓她們自己報數,便給侍女們每人分發一個數字,而後每五人分成一個小組,每隔半個時辰确認彼此安全。

侍女恭敬答道:“公主請放心。”

了了并不喜歡做人,也不喜歡人類,可她既然成為了“女人”,那麽同性在她這裏天生便比另一種性別高貴。唯一的不同點在于,她所見到的大多數同性都已失去本性,師姐、真儀、阿映,六公主也是,她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麽。

“公主,讓婢子來服侍您吧?”

侍女見了了自己拿起香胰子,連忙說道。

了了慢慢轉頭,看着她,“你為何總想伺候我?”

侍女一愣,心想這能有什麽原因?公主是公主,奴婢是奴婢,奴婢伺候主子,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

“你不覺得屈辱麽?”

了了是真心詢問,畢竟在修仙界沒有奴隸可言,但設身處地想一想,她決不願意向人下跪,更不願去伺候人,誰對她講話時大聲一句,了了都會感到被冒犯,創造她的人沒有為她植入奴性,她也不會被馴養出奴性。

侍女卻吓得撲通一聲跪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了了問:“你為何不敢?”

侍女不懂公主究竟想要什麽,她戰戰兢兢擡起頭朝了了看去,了了也正看着她,眼眸清澈,“這有什麽不敢?”

有時她會想,究竟是人類不正常,還是她不正常?奴隸應該反抗,應該怨恨,甚至應該報複,但決不該溫順,更不該接受。

六公主不懂了了每天都在想些什麽,她說:“難道她不願意,就能不做?”

人生來便分三六九等,金枝玉葉,布衣黔首,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生來自有,不認命又能如何?除非是不想活了。

了了沒有搭腔,侍女則愈發惶恐:“公主,可是婢子哪裏做得失了差池?婢子能被派遣跟随公主,已是三生有幸,怎敢有叛逆之心?求公主明察!”

了了伸出手,侍女吓得不敢亂動,直到了了的手摁到了她頭頂,被凍得一哆嗦的同時,她連忙問:“公主可是受了寒?是否要傳喚随行醫女?”

強者自由制定規則,弱者只能遵守規則,這是了了在修仙界學到的道理,在這之前她她隐約感覺得到,卻說不清楚真儀阿映她們所失去的本性是什麽,而在侍女身上,了了想,也許本性是一點點不甘,一點點憤怒,一點點清醒再加上一點點反抗。

她收回手,忽地向營帳外看去,随即起身,侍女們不知道發生何事,趕忙跟在了了身後,營帳一掀開,就看見一名隴北勇士正雙手将一名侍女高高抛起又接住,他與他周圍的男人們因她的驚慌尖叫而哈哈大笑,即便瞧見了了也沒收手。

為首的男人豪邁地詢問:“公主!這個豐國女人很漂亮,腰很細!我喜歡,不如你将她送給我吧!”

另外幾名侍女連忙上前,“公主,這幾人方才忽地闖入婢子們之間,不由分說便搶走秋霞,婢子們求他們住手,他們卻不肯,還求公主救救秋霞!”

“公主!反正你們豐國女人都是要嫁人的,與其日後找不着男人,還不如現在就便宜我們!哈哈哈哈哈!”

“公主,是否要奴婢現在便去禀報塔木洪王子,請他制止?”

了了沒有理會侍女的請求,因為她已經向那狂笑不止的男人射去一根金簪!

淫邪狂妄的笑聲戛然而止,正中眉心的金簪竟将他整個腦袋穿透,整個人轟然倒下的同時,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變化!

這人一死,秋霞總算得以逃脫,她面上滿是淚痕,拎着裙擺往了了這邊跑,由于裙裾過于厚重,她跑得又太急,還狼狽地摔了一跤。

了了并沒有安慰她,此時她雖面無表情,心中卻滿是被冒犯的不悅。

塔木洪未嘗不知這幾人在做什麽,他脖子上的傷口尚未好全,對于其他人挑釁了了一事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成了,他能出一口惡氣,若是失敗,那也不能怪罪到他身上。

死去的這人名叫木罕,同樣是弘闊可汗親信,同時他還是弘闊可汗第二位可敦的親哥哥,再加上他和切瓦關系不錯,因此對了了懷恨在心,拿她侍女開刀這個法子便是木罕所想,當然,究竟是他自己心懷不軌,還是像他說的那樣,想為妹妹及兄弟出氣,那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死人不能開口講話。

外頭鬧了這樣大陣仗,塔木洪怎麽還坐得住?他一出來便看見木罕橫死當場,沉聲質問了了:“公主何以下此毒手?木罕乃是隴北大将,公主難道就不怕大汗降罪?!”

了了說:“他碰我的人,我要他的命,很奇怪嗎?”

塔木洪幾乎被她氣笑了:“一個侍女,怎配與我隴北勇士相提并論?”

了了沒說話,目光緩緩下降,停在塔木洪的頸項處,那裏還有她刻下的字,這字對塔木洪而言有如附骨之疽,永生永世無法消除。

在了了冰冷的目光中,那個字寒透骨髓,塔木洪忍不住以掌心壓住,姿态語氣随之變弱,“即便他冒犯公主,公主也該大人有大量,好生說他幾句也就是了,何必要他性命?公主先是廢了切瓦的腳,又殺了木罕,待面見大汗,可想過如何解釋?”

此時隴北的男人們已徹底認識到這位豐國公主的厲害,她用自己的實力證明,誰敢違抗她的意願,不經她允許動她東西,必然是死路一條,以至于他們在看着了了時,輕佻與傲慢蕩然無存。

“下一次。”

了了語氣冰冷地警告,“你們無人能活着回到蘇克津。”

塔木洪的手顫抖着,他是最兇猛的勇士,此刻卻被一個豐國女人吓成這樣,擔心部下看見,他将手握成拳頭藏進了袖子裏。

經此一事,隴北人總算是徹底安分,再不敢對了了身邊的人下手,去往蘇克津城的一路還算一帆風順,只是比原本的行程慢上不少,但又有誰敢催促了了,叫她不要停留?

她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與探索欲,創造了了的人賦予了她無窮盡的知識,記憶告訴她,草原無邊無際,沙漠人跡罕至,而人類是充滿智慧與靈性的生物,但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親身感受,了了就無法理解。

蘇克津城與豐國首都截然不同,中原建築大多以磚瓦為主,但蘇克津城坐落于草原與沙漠交界處,這裏的土壤不适合建造房屋,因此放眼看去,便是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營帳,最中央那最大最華麗的一座,便是弘闊可汗的居住之處。

隴北苦寒,想在這裏生活下去,沒有強健的體魄絕對不行,所以無論女男,盡皆身材高大,城中有規劃出的完整道路,道路兩邊還有許多攤位,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很是熱鬧。

寒冬将至,草原一片枯黃,總目所視,荒涼中自有一股大氣壯闊,了了不喜歡夏天,天氣越冷她越自在。

她騎在馬上,與塔木洪并肩前行,蘇克津城的隴北人看見塔木洪便知這位就是豐國送來的和親公主,反倒是豐國侍女與侍衛,見隴北人身材如此魁梧,難免慌張,了了卻很欣賞,當她的馬兒經過一位挑着筐子的隴北女人身邊,她甚至從自己随身的小荷包裏抓了一把糖遞過去。

四肢粗壯皮膚黝黑的隴北女人受寵若驚,糖可是好東西,她連忙接過,雙手合十向了了道謝。

塔木洪将那女人看了又看,也沒看明白了了對其另眼相待是什麽原因。

隴北王宮位于蘇克津城正中央,由許多個華麗營帳共同組成,與外圍的平民明顯區分開來,王宮外則由守衛看守,塔木洪率先下馬,他牽過了了的馬兒,要扶她下來,了了卻目不斜視:“讓弘闊可汗出來迎接我。”

塔木洪本想說話,轉念一想,怕是說了公主也不會聽,遂道:“我進去禀報。”

弘闊可汗正坐在營帳中看着羊皮地圖,他留着滿臉的絡腮胡,頭發像大多數隴北男人一樣梳成了許多小辮子,再綁在腦後。

聽了塔木洪的話,他竟沒有動怒,反倒笑起來:“哦?沒想到那懦弱的老皇帝,竟也生得出這樣膽大的女兒。”

塔木洪欲言又止,他想說那豐國公主可不僅是膽大……弘闊可汗目光如炬,“塔木洪,你想說什麽?”

“回大汗,切瓦和木罕……”

這下子,弘闊可汗擰起了眉頭,他一動怒,營帳中其他人紛紛戰栗不已,就連單膝跪地的塔木洪也只能将頭壓得更低,随即弘闊可汗沉聲道:“前面帶路!”

六公主焦躁不已,她勸了了不要與弘闊可汗為敵,了了卻充耳不聞,這讓六公主想起自己在隴北生活的那些年。

弘闊可汗與父皇不同,他從不插手女人間的事,也不對任何女人上心,連他前兩位可敦都不在意,何況對他毫無用處的豐國公主?隴北人厭惡豐國人,兩國之間勢如水火,短暫的和平無法維系,夾在中間的和親公主必然要吃苦頭。

六公主沒有獨自生活下去的能力,亦無反抗的勇氣,她受了罪便下意識向夫君尋求幫助,正如她在豐國時依靠父親與兄長。

但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最終她只能成為父兄與夫君争奪權力的犧牲品。

弘闊可汗沒想到豐國皇帝會送來這樣一位完全超出他預料的公主,看見了了的第一眼,他頗為吃驚,心頭怒火也不似方才那樣旺盛,“……豐國皇帝送你來和親,是他的損失。”

了了卻說:“你看起來不怎麽愛幹淨。”

隴北缺水,天氣又冷,即便是大汗也不會天天沐浴,看見他那滿臉的大胡子,滿頭的小辮子,了了已經倒盡胃口。

弘闊可汗沒有被了了激怒,反倒放聲大笑,“你像一匹烈馬!而烈馬需要能馴服她的勇士!”

了了同樣沒有被激怒,她歪了歪頭,問:“你刷牙嗎?”

六公主已躲進雪人裏捂住耳朵,她怕下一秒看見了了血濺當場。

弘闊可汗大笑不止,擡手想把了了從馬上抱下來,周圍衆目睽睽卻無人看清,只聽一聲脆響,定睛一瞧,一根金簪正與弘闊可汗的寶刀擊在一起,原來是弘闊可汗伸手時,了了以金簪相刺,而弘闊可汗在馬背上打天下,天生神力武藝超群,一察覺危險,瞬間拔出金刀抵擋!

細細的金簪在了了手中堅硬無比,她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弘闊可汗也一樣,半晌,了了突然松手,金簪在她指間轉了幾圈消失不見,誰也沒看明白她是如何将其收起。

弘闊可汗有一對極為珍貴的金刀,一把被他賜給了長子塔木洪,另一把則被他留在身邊,不過他依舊沒将了了放在眼裏,因為他剛才抵擋時并未用力,了了又是主動收手,所以弘闊可汗将了了當作是會些花拳繡腿的公主,之所以能殺死木罕,怕也是出其不意。

塔木洪沒有告知父親自己脖子上被刺了字,這對他而言是種恥辱,如果大汗知道,很可能會對他徹底失望,甚至于剝奪他的繼承資格。

弘闊可汗說:“木罕太過無能,死了也要怪他自己,你叫什麽名字?”

了了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弘闊可汗只是稱號,并非名諱。

“你是第一個敢問我名字的人。”

弘闊可汗越看了了越是喜歡,同時愈發唾棄豐國皇帝眼瞎目盲,竟将這樣的公主拱手送人,真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以為豐國皇帝會刻意送一位不受寵的公主過來,沒想到來的不是一只小兔子,反倒是一匹桀骜不馴的小馬駒!

“我叫斯日遮。”

“了了。”

“斯日遮在隴北語中,是天神的意思,你的名字呢?”

了了緩緩看向弘闊可汗,“終結。”

弘闊可汗對中原文化了解不深,原本他打算随意安置豐國公主,可現在他已改變想法,他喜歡這種冷冰冰又傲慢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勇士永遠會為烈馬着迷,男人永遠會為戰争熱血沸騰。

了了并不知道弘闊可汗的打算,她在想,如果就這樣将弘闊可汗殺死,自己能夠得到隴北嗎?倘若弘闊可汗死去,而隴北人拒絕效忠投誠,要将他們全部殺光嗎?如果全殺了,即便得到權力,又如何行使?

弘闊可汗與皇帝擁有的,了了全部都想要。

她想要成為比他們更強大、更可怕的統治者,而統治者不能沒有子民。

如果說修仙界令了了明白個人力量的重要,那麽在這個世界,她開始漸漸懂得,有時權力可以勝過個體的強大,而她不曾擁有過,所以非常想要得到。

在了了思考時,耳邊忽地響起幾聲清脆鈴響,她低下頭,發現是弘闊可汗,他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一顆鈴铛,正巧了了坐在馬背上,他便将這顆鈴铛系在了她左腳腳踝。

——只有狗才會戴鈴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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