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四朵雪花(二十六)
如果了了真的是情窦初開的小女生, 興許會感動于這位繼父的關心與愛護,又或者她但凡對男人有一絲絲友善,黎成周的話都能将她打動。
可惜她不是, 她沒有。
因為黎成周的表現, 汪香留開始懷疑起浩瀚口中所說的未來, 她并不是不信任浩瀚,而是無法将浩瀚與了了所推測的黎成周, 與眼前這個黎成周聯系起來,甚至于汪香留已經開始覺得,也許那個深情癡心的黎成周才是正确的。
了了毫不意外汪香留會這樣認為。
短短活到二十出頭, 讀完初中便已辍學, 人生中所接觸的最優秀的男人是葉向陽,跟葉向陽比,黎成周簡直是完美愛人。
他溫柔體貼細心謹慎, 時刻關注陶晴好的需求,無需她開口便會主動為她打點一切,毫無保留的為她花錢, 在家人面前也懂得維護她,甚至還很會說蜜語甜言, 偶爾有不妥當之處,他會在陶晴好感到難過之前便先行道歉并彌補。
在汪香留心裏葉向陽都是好男人,更何況比葉向陽強十倍百倍的黎成周?
可這樣的人, 了了見多了, 她沒有打斷黎成周, 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反倒順着黎成周的話問:“如果我真的有喜歡的人,我應該怎麽做呢?”
黎成周很認真地思考一番, 答道:“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那樣上趕着追求,會被人看輕,我想,不會有人不喜歡你的,興許對方對你也同樣有好感呢?如果是這樣,可以稍微等一等,讓他來戳破這層窗戶紙。”
了了:“可他不知道我喜歡他,他甚至還不認識我,是我單方面知道他。”
黎成周笑了:“既然這樣,不如嘗試着主動接近他,先從朋友做起?你喜歡的這個人,跟你是同一專業嗎?如果是,你成績這麽好,随時可以跟他互相交流學習經驗。如果不是也沒關系,你可以表現的像是對他的專業很感興趣,試着去請教他,這樣可以拉近彼此距離。”
“不過了了,你要記住,你是女孩子,是你媽媽的心肝寶貝,再優秀的男生,也不值得你去倒貼,無論多麽喜歡對方,都要保留自己的尊嚴。”
汪香留邊聽邊點頭,恨不得找個小本本出來記:“他真的,說得好有道理。”
了了又問:“如果他對我也有好感,我們成功在一起,應該去做些什麽呢?”
黎成周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說:“只要彼此喜歡,在哪裏都可以過得很好,比如你們可以一起學習,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去晨跑,一起吃飯……但學業永遠是最重要的,我聽說你的跳級申請已經通過了,之後有什麽打算呢?”
“考檢察官,繼續讀書。”
黎成周對了了的成績有所耳聞,贊賞道:“很好,你是個清醒的孩子,知道自己的人生要怎樣做。”
了了問:“但我很喜歡那個人,如果想要那個人完全屬于我,應該怎麽做才好?”
黎成周沒聽明白她的意思:“什麽叫……完全屬于你?”
“就是無論什麽時候,只要我回到家,就能看見他,他完全聽從我的話,不會反抗不會質疑,更不會離開。”
黎成周失笑:“了了,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兩個人如果真心相愛,朝夕相處很重要,但給彼此保留隐私空間,也很重要。”
汪香留點頭點頭再點頭:“真的很有道理,是可以出書的程度。”
路燈将兩人并肩前行的影子拉長,任誰聽到這段對話,恐怕都會對黎成周心生好感,他平日的言行舉止,真是挑不出毛病,今晚對了了這一番話更是感人肺腑。
難怪陶家二老會讓陶晴好跟他結婚,如果說以後二老不在人世,世上還有誰能全心全意為陶晴好着想,将她好好照顧呵護,除了黎成周,不作他人想。
不僅如此,黎成周還一點都不重男輕女,他對了了,可以說比對親生兒子還要溫柔,了了這種見人不打招呼,旁人主動跟她打招呼她還視若無物的性格,并不讨喜,所以人緣也不大好,全靠本身實力強勁才屹立不倒,但黎成周是從不對她生氣的,哪怕到現在她連一聲黎叔叔也沒叫。
他對妻子繼女的态度挑不出毛病,甚至于他還很體貼女性下屬,郭阿姨常說黎先生人好,哪怕已經離開離家的蔡姨,黎成周拒絕幫助田文博後,她也不曾對他懷恨在心。
了了:“你好像什麽都懂。”
黎成周笑:“畢竟癡長你幾十歲,這點人生經驗還是有的。”
“既然這樣,為什麽你的母親還要伺候丈夫?”
黎成周疑問地嗯了一聲,了了站定不動,擡眼看他:“那天,我全看見了。”
劉家人上門給黎深讨公道時,黎家二老也在,他們雖然沒有說什麽話,但從二老的相處模式就能看出來,黎家老太太是與豐國女人極為相似的類型,她像一只乖巧的金絲雀,腳腕上的鏈子系在丈夫手上。
“難道你的母親不算女人,不在被你憐惜的行列?”
黎成周道:“了了,你一定是誤會了,我的父母他們感情極好——”
了了搖頭,表示沒有。
她有眼睛自己會看,黎老爺子話雖不多,卻威嚴十足,顯然在家占據主導地位,說一不二,他一旦開口,老太太必定安靜守在一邊。
喝茶要她親自端過去,起身要她親自攙扶,就連拐杖都要她來懷抱,這種典型的女弱男強模式,曾經的豐國便是如此。
妻子的美德是溫順貼心,丈夫卻強大霸道,一個繞指柔,一個百煉鋼,看似恩愛,實則如主仆。
老太太完全沒有自己的喜好,她穿旗袍梳盤髻,那是黎老爺子喜歡的妻子模樣,她的一舉一動都完全符合黎老爺子的審美标準,了了看見黎老太太的第一眼,只感覺驚奇。
從修仙界至今,了了遇見了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女人,但黎老太太是第一個令了了看一眼便知,絕無可能尋回本性的存在。
她像被打磨好的玉石,本性早已徹底掐滅,永遠不可能尋回。
但從另一角度來說,黎老太太的确很完美,了了看過黎家的相簿,發現從有第一張黑白照片開始,黎老太太就沒有變過。
連微笑時嘴角揚起的弧度都恰到好處。
“你想将陶晴好變成那樣。”
聽見了了肯定的語氣,黎成周眼眸一深,随後了了下了定論:“你與你父親一樣。”
是個掌控欲極強的男性沙文主義者。
只不過黎老爺子不僞裝,而黎成周戴上和和善的面具,顯得極其無害。
汪香留吃驚地看着黎成周,黎成周像是聽不明白了了在說什麽一般:“你這孩子,在說什麽?我跟我的父親,都不是你想象中這樣,我們黎家男人愛妻是出了名的,你看我妹妹就知道,如果我跟父親對她不好,她怎麽會這樣自信?”
了了嘲諷道:“對她好,也不見你把家産跟她平分。”
黎成周的目光愈發深邃,路燈将兩個人的影子拉長,說實話,其實從他得知妻子找到女兒的那一瞬間,便感覺很是不妙,因為這預示着他好不容易得來的結果,又要重新開始。
在成年男人攻擊性極強的目光中,了了不曾退縮,她根本沒把黎成周當作對手,因為只要她想殺他,就沒有人攔得住。
“你很聰明,也很有耐心。”
她先是贊賞了黎成周的優點,随後緩緩道:“只是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黎成周笑容加深:“孩子,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想你是累了,也許需要回家好好休息。”
“你不必害怕,我沒有證據。”
黎成周笑意不變:“什麽?”
“無論是你蠱惑陶姥姥,令其二人扣下信件并僞造假信欺騙陶晴好,亦或是你在陶晴好每個月寄出包裹後銷毀信件,不讓這些信落到汪家手上,甚至于是有人給汪老太吹耳邊風,我都沒有證據。”
黎成周:“……孩子,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并沒有做這樣的事。”
“那背地裏舉報陶家二老,在這二人被下放後買通人做手腳,自己再現身做救世主的事,你做了嗎?”
黎成周:“當然沒有。”
汪香留再傻也感覺不對了,正常人遭到如此嚴重的指控,要麽憤怒反駁,要麽焦急解釋,可黎成周,他居然在笑!
那種笑容就像是一個胸懷寬廣的父親在縱容女兒惡作劇,完全沒有将了了當一回事。
了了說:“陶家算不上什麽名門,也沒什麽本事,按理說不該遭這樣的大罪,偏偏他們遭了。”
“興許是岳父岳母運氣不好吧。”黎成周嘆了口氣,“你年紀小可能不知道,一旦手裏有了權,有些人什麽壞事都敢做。”
了了話題一轉:“很生氣吧?”
黎成周:“嗯?”
“本來你的計劃應該是完美的。”
黎成周無奈搖頭:“了了,黎叔叔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好了,我們該回家了,不然你媽媽要擔心的。”
“原本純潔無暇的妻子,被別的男人捷足先登,還與對方生了個孩子。”
了了的話令黎成周眼底的笑意變淡,她像是沒看見一樣,繼續道:“原本你只打算讓陶家遭難,自己天神下凡與他們相識,從而獲得陶家好感——你知道,陶姥姥讨厭滿身銅臭的商人,她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你。”
“可誰曾想,她愛女心切,居然在災禍降臨之前,想方設法将陶晴好送去下鄉。”
汪香留感覺到,黎成周雖然還在笑,卻已經完全沒有愉悅的氣息了。
“後期這二人一個落了滿身傷,一個少了腿,是不是你在生氣自己的計劃被破壞?”
了了面無表情地說着足以紮心的話,她的确沒有證據,但她說的也全都是真的,黎成周看似不在乎陶晴好二婚,事實上他在乎極了!他在乎的每個夜晚想起這件事,都恨得牙癢癢!
汪香留想起了了問陶家二老那些稀奇古怪不着邊際的問題,忍不住叮囑她:“了了,你不要再說了,我感覺他都要動手打你了,而且我們沒有證據,不管是媽還是姥姥姥爺,她們都不會相信的。”
黎成周嘴角抿成一條直線,他饒有興味地看着了了,語氣聽似輕松,卻已有掩飾不住的怒氣:“哦?這就是你得出的結論?年輕人,想象力真是很豐富啊。”
“怎麽辦呢?”
了了嘲弄道:“有我在,你的目标恐怕永遠無法達成了。”
好一會,黎成周緩緩道:“你對自己,倒很有信心。”
她是不是忘了,她現在還很小,甚至只是個學生,他有無數種方法讓她消失在這世界上,更有無數種方法讓她從此泯然衆人,他能讓她考不上檢察官,也能讓她不能繼續讀書——年紀輕輕,這麽志得意滿,以為勝券在握,把所有底都掀了,她覺得她很厲害?
了了說:“肺心病嚴重雖會引發死亡,但若得到妥善治療,也能多活個幾十載。”
黎成周眼一冷:“你什麽意思?”
了了:“你一邊喜歡陶晴好,一邊能與別人結婚,等陶晴好能回來了,該讓位的人也就該死了。”
陶晴好回首都之前,黎深母親劉婉去世,雖然黎成周說她從生了黎深後身體一直不好,但都纏綿病榻這麽多年,怎麽突然肺心病發作,還搶救不回來?
等陶晴好回到首都,黎成周開始接近她,花了五年時間,終于讓陶家二老同意兩人結婚,他對陶晴好在鄉下嫁人生子耿耿于懷,可他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至于你想阻攔我,這恐怕不行,我的學籍,挂在東圖軍校,我是有軍功章的。”
大事過去沒幾年,黎成周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幸好天已黑了,黎成周的臉色有多精彩,才看不清楚,不知過去多久,他終于又對了了露出笑容:“你講的這個故事很有趣,我好像成了個徹頭徹尾,毫無優點的惡人,既然如此,你也可以試着向你媽媽,還有你姥姥姥爺講述一遍,我想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們肯定最清楚。”
了了面無表情:“沒必要。”
正在黎成周奇怪她為何這麽說時,了了居然破天荒地,嘴角微微揚了一下。
那甚至不能稱為笑容,淺淡的轉瞬即逝,可黎成周卻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傲慢與譏嘲,她說:“因為在陶晴好心裏,我比你重要,我讓她離開你,你就留不住她。”
否則黎成周怎麽那麽不希望陶晴好把女兒接來呢?他要真是個對繼女一視同仁的好丈夫,明知妻子關懷沒帶走的女兒,不說直接把人接回來,至少也要派人去看看——只要派人去了,汪家的謊言不攻自破,甚至于他可以不接人,哪怕是敲打一下汪家,讓他們好好對待汪香留?
他那麽深情那麽溫柔,真正對陶晴好好的事,卻一件不做。
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目的,他讓陶晴好所受的每一點委屈,都是想她認識到他有多重要,甚至于是陶家二老對陶晴好的控制,也有黎成周的推動與催化——如果了了所料不錯,也許再過個幾年,陶家二老也可能出點意外。
目的很簡單,陶晴好嫁過人,生過孩子,不像他的母親那樣完美,所以他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将她雕琢成無可挑剔的妻子。
喜歡是真的喜歡,只不過沒有尊重可言,是将陶晴好視為物品的愛。
要不怎麽說黎家父子如出一轍,他們對選定的女人有一種近乎癡狂的控制欲,大到思想行為,小到衣食住行,甚至于跨過門檻時先邁左腿還是右腿,都想要掌控。
這種馴養潛移默化,但黎成周運氣不如父親,陶晴好沒有如他所願,她在得知女兒的死訊後,終于能夠真正決定自己的人生,不再需要旁人為她做決定。
只可惜,太晚了。
黎成周聽出了了話裏的意思,饒是他耐心再好,也從未被一個年輕女孩這樣威脅過,四下無人,他終于挂不住面具,陰恻恻道:“不知天高地厚,你以為只憑你幾句話語,晴好就會走?”
“那咱們走着瞧。”
這一次,了了率先往前走,将黎成周抛在身後,黎成周大怒:“你不會想要魚死網破的!如果我要對付你,你逃不掉!”
汪香留默默地想,了了說她有軍功章,不是炫耀,而是警告,她可是能以一敵百的狠角色,真要動起手,該是黎成周先死才對。
了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黎成周陰沉着臉大步追上,走沒多遠,就看見陶晴好打着手電出現,汪香留看得清清楚楚,這厮真的會變臉,剛才黑夜中都顯得陰晴不定的表情,居然一瞬間就變成了往日和藹可親的模樣!
明明已經是小雪人了,汪香留還是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感,無論了了說什麽,黎成周都沒有承認過一句,他還是那麽溫文爾雅,卻讓汪香留感覺像是看見了一條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知何時便會張開血盆大口,将兩顆尖銳獠牙刺入自己的動脈。
陶晴好看見兩人,松了口氣:“都這麽晚了,左等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囡囡,你去哪兒了?”
了了沒說話,黎成周像平常一樣笑着說:“在外面多走了幾步,沒事的,有我在呢。”
陶晴好朝他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黎成周向了了看去,卻發現對方并沒有看自己,好像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
這讓黎成周有種說不出的不安,雖然他自信了了找不到任何證據,自己也沒留下什麽把柄,能處理的全處理了,不能處理的,也都切切實實封了口,絕對沒有洩露的可能,但這個女孩邪門得很,還是要小心為上。
了了沒有當衆戳穿黎成周,回家後也沒多說,這下連汪香留都不懂今晚她跟黎成周說那麽多話的意思何在,正在她要問時,看見了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長方形類似收音機的東西,汪香留問:“這是什麽?”
了了一邊擺弄一邊頭也不擡的回答:“随身聽。”
浩瀚送的,她打開随身聽,看了下裏面的磁帶,然後合上按下倒退鍵,緊接着,随身聽裏就傳來音質全損卻還能聽清楚的對話,汪香留錯愕不已:“這,這不是你跟黎成周說的話嗎?!”
電流聲有,但完全不影響聽。
浩瀚給了了帶了不少禮物,其中這個随身聽,據說是外國進口的,此外還有一箱子磁帶,了了把随身聽丢到床上,汪香留興奮地問:“這個要拿去給咱媽聽嗎?”
沒等了了回答,她自己先洩氣:“可黎成周沒說什麽會暴露的話啊,就算媽聽了,肯定也不會相信,說不定黎成周還會趁機賣慘,萬一夫妻感情更加堅不可摧怎麽辦?”
能把姥姥姥爺耍得團團轉,甚至于沒人知曉他真面目的人,這種模棱兩可的錄音有什麽用?
了了搖頭。
“那你要怎麽讓媽離開黎成周?我覺得還是快點比較好,不然萬一他對咱媽下手,讓她變成離不開他的精神病……”想到這個可能性,汪香留打了個寒顫,之前她覺得黎成周不會壞到這地步,現在就算有人說國外大地震是黎成周搞的鬼,汪香留都會信。
了了的方法很簡單,簡單到汪香留根本想不到。
次日母女倆同去學校,下車後,了了跟汪香留并排走,她張嘴就問:“我要你跟黎成周離婚。”
陶晴好還在想這個月月底是丈夫的生日,自己要準備什麽禮物才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什麽?”
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囡囡,你剛才說什麽?”
“離婚。”
陶晴好震驚不已:“……啊?”
“不離婚,死給你看。”
說着,了了眼睛不眨一下,掏出美工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道。
她皮膚如冰雪般潔白,于是顯得鮮紅血液尤其觸目驚心。
汪香留與陶晴好同時尖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