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六朵雪花(五)
其實只要雨翻開歷史課本認認真真看一遍就會知道, 不僅題目如此,就連教材內容都是整合來的,前一單元還在講某某朝代所發生了怎樣的政治鬥争, 下一單元便跳到了蒸汽時代, 再接一單元又變成人類起源, 甚至還有修仙史、西方史、高武史等種種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一個世界觀的章節。
唯一值得稱贊的便是卷子上的題都不超綱,如果真真切切把歷史書倒背如流, 去掉主觀分析題,考個六十分問題應該不大。
只是玩家們置身于吊扇游戲中,恐怕除去了了, 沒人會靜下心學習, 更何況她所謂的學習也不過把歷史書翻一遍。
小老頭越改卷子越生氣,他每打一個鮮紅的對勾,都要朝了了瞪一眼, 要不是因為某種忌憚,雨認為他一定會不管不顧動手殺人。
“好了,下課!”
滿分卷子被小老頭拍在講臺上, 惡狠狠的口氣訴說着他究竟有多不甘,雨松了口氣, 在她看來,哪怕接下來依舊會有危險,能躲過一時, 就能有更多時間尋找規則去應對。
但她還不大了解了了, 這口氣沒松完, 了了開始了:“老師, 請留步。”
小老頭的腳就跟生了根一樣紮在地上,沒好氣地問:“什麽事?”
了了看了眼自己的卷子:“有道題出錯了, 老師難道沒注意到嗎?”
小老頭一愣:“什麽?”
有一道問答題,問“怎樣理解後世将聖神母皇所在位的八十年稱為璀璨朝代的開端?這樣的贊美是否有過譽之嫌?”,了了說:“歷史書上說,聖神母皇自708年即位,787年退位,嚴格說起來,應當是在位79年。”
她看着小老頭,目光冰冷,一時間竟分不清究竟誰是掠食者誰是獵物。
小老頭走回來,拿了第一排同學的歷史書翻開到聖神母皇的章節,果然,上面寫得很清楚,聖神母皇708年即位,787年退位,對此小老頭的解釋是:“79年跟80年沒什麽區別,四舍五入一下,你知道就行,不用太在意。”
神奇的是他的語氣與之前大不相同,甚至有幾分和藹,了了卻不是別人示弱便會心軟的人,她用毫無情緒的聲音開始質疑小老頭:“一位老師居然能當着這麽多學生的面,說出如此不尊重教育的話題,今天你将一個小問題四舍五入,這種毫不敬業,毫無師德可言的行為,是校規所允許的嗎?”
小老頭臉色無比難看,了了說:“我認為,今天出現在這個班級裏的每一位任課老師,在教學水平上都有很嚴重的問題,不足以成為我的老師,校方選擇這樣的師資陣容,令我十分失望,像我這樣優秀的學生,應當由更優秀的老師來教導。”
“身為一名優秀的學生,我認為我有資格向技不如我的老師提出質疑,老師,您以為呢?”
他以為?他能以為什麽?
下一秒,小老頭已經挂到了吊扇上,不僅如此,今天來班裏上過課的老師全都來了,他們一個個被挂上吊扇,原本只能挂20個人的吊扇,現在已經搖搖欲墜,屍體晃動的速度變得非常慢,還發出一種年久失修的吱呀吱呀聲,仿佛随時可能被壓垮。
語數外物化政史生地音體美,一共十二位老師,今天上過課的有六位,除卻國字臉外,幾乎每個人都提問過了了,更嚴重的甚至直接随堂測驗,現在他們被某種力量支配而來,目露兇光上挂,然後像國字臉一樣四肢團向後背抱起炸開。
剩下六位老師沒來上過課,因此也沒有出現在教室,直到晚自習結束,一位穿着職業套裙的老師才出現,讓學生們到樓下排好隊準備回宿舍。
副本裏的時間,大多數情況下會與正常世界一樣流逝,人受傷了會疼,累了會困,會來月經會生病,可以說如果沒有道具,玩家們很可能在進入副本的瞬間已經死無全屍。
中午的時候在食堂,雨就發現學校并不止自己這個班有玩家,其它班級一樣有,投放人數應當也一樣,但在晚自習排隊時,她發現多了一些新面孔,少了一些舊面孔。
只要跟NPC換座位就能存活,這種事不是秘密,大家都不是新手,只要看到同班的老玩家平安無事,基本就能猜到了,甚至于在更換座位的過程中,會起沖突,為了活下去,有些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擡頭看天,烏雲遮月,一顆星子也無,天空濃厚地像是幾瓶潑灑的黑色墨水,也像是發黴的陳年棉絮,讓人喘不過氣,下樓後,教學樓內燈光熄滅,黑漆漆的樓梯入口像一張血盆大口。
遠處的宿舍樓亮着紅色的燈光,無端透着幾分不祥。
了了跟雨在同一間宿舍,女生宿舍是八人間,四張鐵床上下鋪,條件不算好,沒有獨立衛浴,洗臉刷牙需要去到共用衛生間,一棟宿舍樓分東西兩個入口,東邊西邊各一個大型衛生間,晚自習在九點二十分結束,宿舍九點五十分熄燈。
雨有生理需求,雖然今晚不一定睡得着,但不洗臉不刷牙不行,沒條件也就算了,有條件的情況下還是得注意衛生。
這是學生們難得的自由活動時間,熄燈後學校老師才會來查房,了了坐在鐵床上沒有動,小雪人問:“不需要跟其它玩家交流嗎?這個副本還是有一些女玩家的。”
了了問:“為什麽副本裏,男玩家的人數,比女玩家多?”
小雪人說:“可能是因為男女天生力氣懸殊吧,在進入副本後,男人能更快的适應這種環境,女人在力氣上先輸了,而且,她們之中很多人太過心軟,不像男人那樣有魄力。”
了了沉默了幾秒鐘:“只有你這樣認為,還是很多人都這樣認為?”
小雪人有點不懂了了的意思:“這不是常識嗎?大家都知道的事。”
了了沒有說什麽,她當然不認同小雪人的說法,在她所遇到過的女人裏,比男人強壯的聰明的兇狠的數不勝數,而且壽命更長久,但小雪人的話讓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雨還洗了個冷水澡,回來後,她苦惱地對了了說:“我那身皮衣,花了不少錢在副本裏買的,現在不知到哪兒去了,你說等我們離開這個副本,皮衣能還我嗎?”
不過道具都還在,但玩家沒有儲物空間,道具全在書包裏,包括那把淬毒的匕首。
了了沒說話,雨已經習慣了這種自己說一百句冰女一句不回的場景,冰女每次說話都有鬼怪上挂,不說話也挺好的,至少安全。
“對了,我剛才遇到別的玩家了,她們跟我們的經歷差不多,其中有幾個是隔壁班的,我們班的老師跟她們班的一樣,死掉了六個,她們也松了口氣。”
雨說完,伸了個懶腰,把鞋子穿上躺下,想起什麽,又從床底勾出一雙拖鞋放在床前,畢竟穿鞋睡覺肯定不符合校規。
外頭哨聲響起,她問了了:“你不去洗漱嗎?”
燈光熄滅的瞬間,雨的眼皮子變得無比沉重,她暗道一聲不好,可還是沒能擋住這突如其來的困意,就此被拽入夢鄉。
冥冥之中,她感覺很冷。
從跟NPC換座位之後,她一直跟冰女坐,雖然兩人沒有肢體接觸,但誰身邊坐了個大冰塊會不冷呢?身上這種冷卻跟冰女的冷不一樣。
如果一定要用語言形容,那麽冰女的冷,是一種純粹、清澈、透明的冷,而此時纏繞住身體的這種冷,卻黏膩、陰暗、腥臭,令人極度不适。
不僅如此,除卻冷之外,雨漸漸地有些喘不過氣,身上像是壓了幾百斤重的大山,她開始瘋狂出汗,汗水跟陰冷交融,有種粘痰般的惡心。
在恐怖世界存活至今,雨當然不是稚嫩新手,她知道這種感覺,是怪物,可能是鬼,也可能是妖,還可能是魔,總之在恐怖世界裏什麽鬼怪都可能出現,她曾經還看到過五頭鯊跟哥斯拉,那種經歷可不想再來一遍了。
在強大的意志力下,雨費盡力氣終于睜開了眼睛,這一睜眼可真是恰恰好,正與被窩中從腳邊爬到身前的女鬼深情凝望,對方慘白發青的臉上忽地露出一個笑,真真正正演繹何為“嘴巴咧到耳朵根”,一口發黑的牙齒滴出涎水,腥臭味正是由此而來。
雨的手腕上戴着一根普通的黑色發圈,這是年給的,本質上是一件攻擊道具,可以變成一把小刀,品質低級,頂多削削水果,對鬼怪造成的傷害約等于零。
但這女鬼死死壓在身上,綁在小腿的武器跟枕頭下的刀都抽不出來,四肢被女鬼身上的黏液鎖住,除了這把沒什麽用的水果刀,雨沒有任何辦法。
按理說一人一鬼纏鬥起來,動靜大的能翻天,可同宿舍的女生卻毫無所覺,依舊沉睡。
了了沒有睡覺,黑暗之中她依舊看得很清楚,雨的床鋪往下滴着黑色且難聞的粘稠水漬,說實話,雨的被窩會出現女鬼,了了一點都不意外。
她坐起身,小雪人已經急得去拽雨身上的被子,可她只是個看似存在實則并不存在的雪人,任憑她使出多大力氣,被子依舊紋絲不動,像被焊在床上。
雨咬着牙躲避女鬼的撕咬,大腦飛速轉動着自己應當怎麽逃生,夜晚的宿舍不允許喧嘩吵鬧,到底是大喊大叫把生活老師招來比較好,還是跟女鬼同歸于盡比較好,這種是撐死還是餓死的選擇,她不想做。
就在雨打算來招狠的時,被窩裏的女鬼忽然靜止不動,從她身上滴落的黑水到慘白發青的身體,眨眼之間就被堅冰凍結,下一秒灰飛煙滅。
雨動了動被凍得發僵的四肢,掀開被角,悄咪咪叫道:“冰女?”
幸好眼睛被強化過,哪怕不能像白天一樣,至少能看清楚冰女正看着自己,雨劫後餘生,拍了拍胸口:“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她原本覺得弄髒的被子肯定不能蓋了,可奇怪得是,女鬼被弄死後,床鋪幹淨如新,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要不是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臭味,以及身體上的淤青,雨會以為自己剛才是在做夢。
了了下床,起身:“走。”
雨不明所以,卻還是跟了出去,她腳上穿着鞋子,所以也不用換,兩人打開宿舍門,走廊寂靜無聲,只有一盞昏黃的燈,遠遠望過去,一條走廊的盡頭,總感覺有什麽恐怖的東西要撲出來。
“咱們這樣,算不算違反校規?”
“校規沒有說半夜不能內急。”
這麽晚了,衛生間一個人也沒有,雨走到水龍頭前,擰開一個想洗洗手臂,被女鬼抓到過,還被黏液包圍,不洗洗總感覺怪怪的。
衛生間東西兩面牆各有一條長洗漱臺,洗漱臺上面是長鏡,雨低頭洗手時,鏡子裏的她卻沒有低頭。
而當她擡頭時,鏡子裏的她也擡起了頭。
了了也看着鏡子,那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照出來,看樣子,鬼怪也欺軟怕硬。
雨甩了甩手上的水,忽地看了眼鏡子,她膽子也大,開玩笑般對了了說:“你知道嗎,以前我去過一個城堡逃生副本,那裏鋪天蓋地到處都是鏡子,鏡鬼可以在裏頭随意穿梭,玩家卻不行,惡心得很。”
了了問:“女生宿舍,為什麽總是有很多鬼故事?”
在雨轉身的一瞬間,鏡子裏的雨面色猙獰伸出兩只手想要掐住她脖子,被冰凍結後無聲慘叫退了回去。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但你還真別說,女生宿舍真是鬼故事頻發地,什麽好朋友背靠背啊,頭朝下蹦進來的女鬼啊,被窩裏的女鬼啊,廁所裏要衛生紙的女鬼啊,還有被女學生生下來溺死的嬰靈啊什麽的……”
她話沒說完,耳邊忽地響起一聲嬰兒啼哭。
雨:“……不是吧,上個副本是給我掉言靈屬性了嗎?”
沒有啊,她還是一如既往的非,除了強化道具跟幾件攻擊道具外,基本沒什麽東西。
哭聲越來越響亮,簡直就像是在耳邊,衛生間的廁所是蹲坑,有門,仿佛真有個小嬰兒被生在最裏頭的隔間哇哇大哭,等人發現。
沒等雨反應過來,一團黑紅之氣迎面而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掏出武器,那圓不溜丢的一團就被冰女一腳踹開,很慘地砸到衛生間廁所的牆上,極有彈性地在地上彈了兩下,又不死心地來沖。
了了像踢足球一樣将那玩意兒又給踢回去,這一次沒有留情,咔嚓咔嚓聲中,黑紅之氣被凍結,露出一個醜了吧唧的怪嬰,第二次撞牆的瞬間化作黑煙消失不見。
兩片長鏡,一左一右映出兩個雨,但沒有了了,雨終于注意到這一點,不過她沒有懷疑照不出影像的了了不是人,而是低聲道:“是不是有鏡子鬼?”
同樣是在城堡副本,擁有控制鏡像能力的鏡子鬼刻意隐去幾名玩家的影子,讓所有可反光照出影像的器具通通失效,來挑撥玩家矛盾坐收漁翁之利,幸好有年在,那也是雨跟年的第一次并肩作戰,同一副本,兩個非酋掉落了綁定道具,便從那時走到現在。
她們之間有着最堅固、最真誠的情誼,過命的交情,所以後期即便小雪人加入,也無法達到同等深厚,三個人的友誼,哪怕年跟雨格外照顧小雪人,小雪人也沒有跨過心裏的坎,而她的這種情緒,又在刻意的引誘下被放大,導致釀成大錯,悔恨終身。
一層淡淡的冰霜将兩條長鏡凍起來,裏頭的鬼怪別說出來,連靠近鏡面都不敢。
“現在沒有了。”了了說。
雨:……
萬籁俱寂,世界無聲,雨感到不解:“這些鬼怪好奇怪,剛才我被窩裏出現了個女鬼,但在之前的副本裏,鬼怪就算是被殺,也不會消失的無影無蹤,至少也會跟白天的老師們一樣,先炸的滿是血肉,再被清潔幹淨。”
可被窩女鬼卻直接跳過了這個步驟,一點痕跡沒留下。
了了看她:“很奇怪嗎?”
雨試探着問:“不……不奇怪嗎?”
“哼。”
了了發出一聲淡淡輕哼,“等你死了,就不奇怪了。”
雨:“啊?”
然後她發現,冰女那張沒表情的臉,居然用眼神表達出了“你是腦子有問題嗎”的意思,雨想說自己腦子正常,她單人過副本時也能過五關斬六将,聰明得很呢。
“還沒發現嗎?它在學習。”
雨:“學……什麽?”
“學習如何成為更優秀的副本。”
雨越發聽不懂了,了了看着她,懶得講,“你所想的,在這裏都會成真。”
雨搖頭:“我最想的是回到正常生活,還想發大財,怎麽沒成真?”
了了定央央盯着她看了三秒鐘,轉身就走,雨連忙追上去,怕吵到其它人還特意壓低嗓音:“我說的是真的呀,我天天想回家想暴富,每次遇到鬼怪還想着自己能變成龍傲天,一拳一個小朋友,這些都沒成真啊!”
小雪人也有相同疑問,但她不想被了了用看弱智的眼神凝視,所以忍着沒問出口。
了了想要表達的意思很簡單,老師們一口一個校規,玩家們一口一個規則,無論鬼怪、NPC還是玩家,所有人都有個共同點——視規則如命,副本中,玩家也需要先找到規則,才能确定逃離副本的方法。
了了梳理了一遍小雪人的記憶,發現一個很大的問題,規則永遠不會提前出現,一定會在玩家們死傷慘重後才有線索,甚至于是全軍覆沒都不一定找得到。
而且同樣的副本,在不同玩家進入後,難度會越來越高,像上個副本的山間旅館,了了敢肯定,下一批玩家進去時,旅館老板絕對不會再把自己的骨頭放進大鍋裏,餓鬼在爬出來時,也一定會先檢查附近有沒有陷阱。
——它們在學習,副本在學習,又或者說,是恐怖世界在學習。
正如那本亂七八糟的歷史課本,各個世界的歷史知識被糅雜其中,等待排列成為最适合它的知識。
上個世界,了了在《璀璨之星的來信》游戲世界中确定了一件事:人類也是數據的一種,正如了了到達新世界會選擇讀書學習,未知存在想要達到某種目的,就也需要學習。
今天晚上在雨被窩裏出現的女鬼,下一批玩家再進入時,被窩女鬼絕不會再這麽好對付,因為副本會随着玩家進入的次數越來越難。
與其說玩家們要先尋找規則,倒不如說,要等玩家們創建與修訂規則。
恐怖世界所謂的“規則”,來自于每個玩家,這個副本裏老師們說不可以違反校規,那麽進入副本的玩家,在大多數都上過學的情況下,他們會自動補全校規規則。
——不可以大聲喧嘩。
——不可以在走廊追逐打鬧。
——不可以留長頭發,不可以化妝,裙子的長度必須在膝蓋以下。
——不可以不敬師長。
——不可以從校外帶食物進入學校。
——不可以浪費糧食。
——不可以上課玩手機看小說吃零食。
——不可以熄燈後聊天。
……
副本吸納了這些想法,制定了“規則”,甚至于鬼怪,都來自玩家們的記憶數據。
女生宿舍鬧鬼多,被窩裏的女鬼,廁所的嬰靈,跳樓的紅衣學姐——甚至是“男女天生力量懸殊,女人太感性不如男人理性”,這樣的想法,在恐怖世界也會成真。
世界在學習,副本在學習,它會默認這樣的“規則”是“正确”的,玩家們用豐富的想象力與記憶,幫助恐怖世界壯大,所以沒有人能逃出去,玩家們所想象的任何驚悚事件都一定會發生。
了了認為,恐怕連“道具”、“天賦”、“屬性”這樣的東西,都是在世界吸收了玩家想法後所呈現出來的。
恐懼滋生萬物,世界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