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第十九朵雪花（十）
莫說人間, 連世外山門都供奉着許多香火。便是不信僧道，門派中曾飛升的先輩，也是要供起來的, 這似乎成了修士們的一個執念, 那就是既然有人曾經飛升, 那麽我便也可以。
可想而知，想在世外摧毀信仰有多艱難。相比較來說, 人間竟更簡單一些，自古以來歷朝歷代誅佛滅道之事屢見不鮮，尤其是在昆古國與建水國, 前者早已盡數由公主掌控, 後者更是死得人煙寥寥，因此推行很快。
北延國也不遑多讓，真正麻煩的還是溪西國, 因為連皇族都信佛，以至于有些人專門假扮成和尚來行騙，律法對出家人寬容, 犯了罪便剃度逃脫懲罰之事比比皆是。
任何一個團體，一旦基數大了, 混跡其中的渣滓便會增多，許多邪僧借此肆意斂財，不知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 最負盛名的幾座寺廟, 其占地面積甚至能與溪西國皇宮相媲美。僧人白日裝模作樣念經頌佛, 到了夜晚便縱情享樂, 更有甚者将莊嚴廟宇當作銷魂淫窟的幌子，頂上香客衆多潛心禮佛, 地下卻是一片血淚苦難。
據說皇帝除了上朝，其它時間都穿僧袍，若是齋戒日，更是罷朝不上。
十分感人，如果夏娃沒有跟鬼王一同見識過這慈悲為懷的出家人私底下是什麽德性的話。
之前了了給了她四片雪花，結果全被她拿來與嬰哭打架用光了，這任務只能說是完成了四分之一，如今事情卻有轉機，只要她能成功攪和的溪西國天翻地覆，下個世界的身體就也有了！
鬼王見她笑得宛如成功偷到油的小老鼠，不禁問：“你這麽有把握？”
夏娃沖她龇牙笑：“讓我幹好事，可能難度有點大，但做壞事向來是我的長項。”
她心裏沒有一丁點兒尊重皇權的想法，專權本就應該被打倒，即便不是她，過個千八百年，封建帝國一樣要走向滅亡。既然如此，她提前幫個忙，溪西國的百姓還應該感謝她呢。
皇帝信佛難道真是潛心向善？別開玩笑了，既是潛心向善，沒見他把皇位讓出來，讓普羅大衆挨個輪流坐。他信佛也不妨礙他吃葷腥睡宮妃，不然那一大堆孩子哪兒來的？出家人的戒律該破的全破了，如此之心還大言炎炎說向佛求善，委實可笑。
他信佛，無非有所求。或者說天底下有信仰之人，心無旁骛者甚少，有所求者居多，求健康求平安求順遂求權力求情意……皇帝求的則是長生，從沒有哪個帝王能繞過此等魔咒，凡人可以平心靜氣看待死亡，被權勢欲望腌出味兒來的掌權者絕無可能。
只有真切體驗過權力的美好，人心才會變得貪婪不滿足。
靠夏娃與受鬼道限制的嬰哭想掀翻整個溪西國的佛寺廟宇，恐怕難如登天，而且一旦鬼王現世，世外那些人就會像聞着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湊過來，人間帝王卻是例外，帝王無論做出怎樣昏庸的決策，世外之人都不能插手。
聽夏娃說完大致上的計劃，鬼王贊賞道：“你真惡毒。”
夏娃拱手：“過獎過獎，彼此彼此。”
她先是從系統商城兌換了一枚永遠躺平的debuff，用在了溪西國皇帝的身上，原因很簡單，您都一心向佛了，怎麽還能破色戒呢？既然您自個兒控制不住，那就讓佛祖親自幫您停了這腌臜玩意兒，日後再用不着了。
皇帝晚間睡覺，夏娃便用夢境網為他織就了這樣一場佛祖顯靈的“美夢”。皇帝滿頭大汗自夢中醒來，頭一低，發現下面那玩意兒竟真不動了，連日日都有的正常反應也不見蹤影，真跟死了一般！
前幾日還生龍活虎着呢，今兒就不行了，一時間他還哪有心思禮佛，接連召了數名宮妃都不能成事，害得娘娘們心驚膽戰伺候一天，又毫發無損地回去。
皇帝私下傳召禦醫，檢查身體後卻尋不到原因，他因此大發雷霆，還砍了幾個禦醫的腦袋，畢竟自己不行這事不能傳揚出去，哪怕他已有了許多孩子，但面子也還是要的。
接連數日，眼見皇帝已絕望到快要接受此事，一場新的“美夢”再度來臨，這次佛祖顯靈說的是，出家人不應食葷腥。皇帝暈乎乎自夢中醒來，早晨喝他最愛的雞絲肉粥時，竟是味同嚼蠟，品嘗再三後，居然連葷油都沾不得了！
人生在世，無非口腹之欲，魚水之歡，偏偏這兩樣他盡數失去，哪有這樣強迫人守戒的！
要不怎麽說鞭子還是抽到自己身上時最疼，皇帝受不了這苦哈哈的日子，便私下命人去尋些能人異士，看是否可以解決。
他疑心自己是被什麽魑魅給害了，可世外高人來了一波又一波，沒人能解除他的負面狀态。
夏娃嘎嘎樂，當然解除不了了，她已經摸清楚了這個世界的規則。無論怎樣厲害的法寶，都會有順應自然而生的克星，有問題就必然有答案，她給皇帝的debuff以及夢境同樣如此，并非無解。
只是一點點中等難度的星際物理題，連續解開一千一百八十道便可讓皇帝恢複如初，這不是沒人解開嘛。
眼看皇帝頹得差不多了，夏娃給他來了最後一把火。
佛祖再度于夢中現身，告訴皇帝：我對你很滿意，會早日派接引之人渡你來西天，到時封你做個羅漢，共同念誦佛經。
皇帝滿身大汗自夢中驚醒，身下已是一片濡濕，被褥幾能擰出水來，誰放着人間帝王不做，要去當那數不清的羅漢之一？他是凡人，脫不開這煙火氣！
當下吓得他連夜把寝宮裏的佛龛僧袍都拿去丢了，并命人将小佛堂拆掉，就這還不放心，能燒的通通燒光，不能燒的也要打砸碎了！
誰知無心插柳柳成蔭，宮中有不少他自外頭請來的“得道高僧”，閑暇時皇帝常與他們一同禮佛，這突如其來的破壞，竟讓侍衛們發現一個大秘密，那就是高僧們正私下密謀，意圖戕害皇帝！
當初請僧人入宮時，皇帝特意将他們與宮妃隔絕，未免唐突高僧，連負責灑掃的人都沒有宮女，盡是些太監。可是萬萬沒想到啊，都這樣了，高僧們還能禍亂宮闱，好些個小太監被糟蹋的沒個人形，跪在地上哭求皇帝給他們做主！
不僅如此，這些妖僧竟還拿了皇帝的生辰八字及貼身衣物釘入小人詛咒，要知道皇帝是為了延年益壽，令他們給自己乞求長壽，才把生辰八字交給他們的！
夢中佛祖的種種看重，只是動搖了皇帝那顆本就不堅定的佛心，而他親自請入宮的這些所謂高僧的行為，卻真正令他感到了威脅，尤其是在他将“高僧”們丢進天牢準備問罪後，皇宮外竟跪了數不盡的僧侶，求他網開一面！
皇帝氣得體似篩糠，這究竟是他的天下，還是和尚的天下？什麽時候這群無欲無求的出家人，竟也能威脅到他了？！
一怒之下，他命人将妖僧們斬首示衆，猶不解心頭之恨的皇帝，一瞬間轉愛為恨，從前他有多敬重佛教，如今便有多恨，短短兩月，整個京城的寺廟便被毀了個幹淨，光是被抓捕的僧人便有數萬之多！
事了拂衣去的夏娃舔着剛買的小糖人坐在樹上晃悠腿兒，唉，可見如今僧侶确實是人人喊打了，她方才去買糖人，那做糖人的男老板都不敢給她畫個木魚呢。
朝廷對僧侶的圍剿嚴重到民間的生發方子一路大賣，好些脫發嚴重的光頭吃不下睡不好，生怕哪天因為這不長毛的腦袋就被抓去砍頭。
帝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可見其心并不誠。
皇帝怒不可遏，但多年供奉做不得假，下達了命令又疑心自己做得太多，誰知一覺醒來，他的小兄弟好了，味覺也恢複了，如此說來，豈非天意？
溪西國的滅佛運動浩浩蕩蕩持續了小半年，終于趕上了其它三國的尾巴。僧侶們要麽被殺要麽還俗，少部分則逃出溪西國，但天下之大，卻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尤其是昆古國，想要入境，須得年輕貌美，還要進女子後宅，別說禮佛了，能讓你從窗戶裏露出半個頭，已算是家主恩典。
建水國則更糟，進去就是個死，也就北延國稍稍好一些，但也不許他們建廟傳道。
最最奇怪的，卻是這三國男女颠倒的情況，這些外來的僧侶們一開始想要發展同伴，而且僧侶之中不乏有法力之人，可這三國百姓，卻個個都有些神通！
怪不得路上鮮少看見世外之人，連除妖師都少了。據說她們得了一種了不得的修煉功法，即便是沒有靈根的凡人也可借此強身健體益壽延年。僧侶們不由得心動起來，原本想花錢買，結果卻被告知各大書鋪皆有售賣！
這、這哪有将修煉功法拿出來随便賣的？又不是當街賣菜！
他們懷着半信半疑的心思買了幾本回來，發現上面言語通俗內容易懂，對人體構造有着極為清晰的解釋與表達，可謂是細致入微，完全不需旁人引領入門。
若一定要尋個缺點，那就是這人體是以女子為例，不知男子是否适用。
練過之後，心比天高還妄想着能重回往日溪西國輝煌的僧侶們明白了，不适用。
他們練不了，無論如何也練不了，眼睜睜看着走街串巷的女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高大健壯，僧侶們有心無力，最終只能放棄幻想，接受現實。
他們之中，有些長得好又年輕的選擇做了豐人，剩下沒人要的，只能做些被歧視的零工勉強度日極少數還不死心的，也不願在這三國蹉跎，憤而離去，之後便再沒了聲息，也不知是活着還是死了。
人間信仰崩塌，不僅佛道大教逐日勢微，連逢年過節都不再拜天地敬鬼神，人們的娛樂活動更多的是為了熱鬧與慶祝，贊美如今的快樂與幸福，“神”這個字，已經漸漸消失，不再有人提起。
連世外都受到了人間影響，許多門人在随着掌門參拜供奉時，已失去誠心，敷衍了事。
如此巨變，神族亦難幸免。
如今妖族居于靈昌山，鬼族居于建水鬼道，這兩族并不以人間香火做支撐，神族卻不然。它們本身可能不需要人類，但天外天需要！
是人類的虔誠信仰托起了高高在上的天外天，一旦信仰徹底消失，天外天也将不複存在，到那時，神鄉泯滅，神族何去何從？
然而根據推算，至少要再過四千年，人間信仰才會日漸稀少，為何如今提前的這樣快？
此等大事，連神尊都被驚動，派神下界探查，才知人間竟在搞什麽講科學不迷信的活動，到處都是什麽人定勝天吾輩自強之類的标語，連神廟都見不到一座！
按照神族的原計劃，四千年已足夠它們穩固天外天，即便人間道法沒落信仰凋零，神族也不會受到影響，可這也太快了一點！
難道這就是神尊曾說過的，神族難以逃過的劫難？但那場劫難，不是已經度過了麽？
“神尊大人！不能再放任此事了！”
天外天上，一名義憤填膺的男神将如是說道。
他握着拳頭怒氣沖沖：“吾等神族庇佑人間何止千萬年！人族卻如此忘恩負義，轉瞬之間便無視神族恩德！”
此番言論獲得了無數神族的認可，人族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自己不信奉神族便罷，竟不許旁人信奉，還打砸神廟貶低神族，簡直不可饒恕！
端坐于王座之上的神尊面容頗為模糊，周身似在雲中霧裏，遍身溫潤霞光，端的是一個光風霁月寶相莊嚴。面對同族的憤怒，他很是平和：“世間滄海桑田不過一瞬，曾受神族恩惠之人早已故去，何談恩德與否？”
“話怎能這樣說？”
又一名憤怒的男神官出列：“神尊大人，吾等請求立即向人間出兵！讨伐人族，重鑄吾族榮光！”
“吾等神族之名，應于人間流傳萬年，不得絲毫僭越玷污！”
衆神紛紛附和，一時間群情激憤，皆是怒不可遏，對神族來說，被人族遺忘、輕視，就如同曾喂過的流浪狗，不僅沒有跪下沖着主人搖尾巴，竟還狠狠反咬一口。
神明被冒犯了尊嚴，自然要懲罰人間，帶來災禍。
待人間屍橫遍野，餓殍滿地，人族自會學乖。只有認識到神族的強大與不容反抗，人族才會謹小慎微，永遠信仰天外天。
同族的怒火已熊熊燃燒，即便神尊也無法消弭，他沉默良久，方嘆息一聲：“既是如此，若能不動幹戈，自然還是以和為貴。甘風，便由你下界一趟，與人間帝王商談。”
名為甘風的神官拱手出列，領命而去。
神尊這般寬容，其餘神族雖心有不忿，卻也只能沉默，惟獨心頭對人族的怒火愈燒愈旺，難以平息。
如今人間蒸蒸日上，妖鬼兩族和諧相處，作祟的妖鬼越來越少，除妖師也随之減少，連世外之人都不怎入世了。若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倒不失為一場盛世，偏偏在這時候，有神急了。
甘風選在了最熱鬧的年關時分降臨人間，降臨地點是人口最多的北延國。在日湧王的治理下，北延國日益興盛，并與昆古國建水國建立起了聯系，從文化到經濟，皆是密不可分。
這是難得的新年之夜，各處張燈結彩人聲鼎沸，國民們雖修煉了功法，但卻做不到呼風喚雨踏雲遮月，因此當神官入世而來，那一身月華當真是聖潔美麗，令人不敢直視。
如果接下來，沒有迎天而沖的煙火的話，确實是美麗極了。
關鍵這煙火是夏娃改進後的，華麗效果堪比蘑菇雲，只是沒有殺傷力罷了，月華再美再純潔，被五顏六色的現言煙火遮住，還有什麽看頭呢？人總是會被色彩更豐富的物品吸引，人群中一眼看過去，絕對是大紅配大綠那位最惹人矚目。
煙花放完了，是一地硝煙味兒，到處崩滿彩帶碎屑，神官也不能幸免。
他那一身充滿神族特色的白色神官袍，此時已狼藉一片，連頭上都飄着幾根彩帶，別說是神官，哪怕是了了，滿身彩帶的樣子也跟威嚴不怎麽沾邊。
甘風想象中的“神明入世凡人跪拜高呼”的場面完全沒有發生，畢竟世外高人們都挺會飛的嘛，而且都飛出花樣來了，像甘風這樣踏着雲朵披着月華來的，少，但不是沒見過——她們還見過騎着把掃帚都能飛的呢。
說句實話，如此唯美高貴的出場不稀奇，騎掃把騎豬可能更讓人樂意看。
可憐的神官大人被氣到發抖，無人跪拜就算了，他落地時還清楚地聽見有人小聲嘀咕：
“都提前通知了今晚皇城有煙火大會，怎麽還有人飛來飛去，哪裏來的神經病啊。”
“誰家男人沒帶好，讓他出來撒潑？”
衆人看來看去，無人認領甘風，就連一些被家主帶出來賞煙火的美貌少男，都恨不得立馬跟甘風劃開距離，靠得近了萬一被家主誤會他們也是這樣的神經病怎麽辦？
不過看這人無主，又有些法術，可能是世外之人。
有好心人正要關懷一下甘風，畢竟他情緒看起來雖然不大穩定，模樣生得卻是絕美，帶回家做個豐人也使得，誰知還沒開口，甘風便怒斥道：“蝼蟻凡人，竟敢直視本神官！”
一個男人，再美麗，性子不溫柔讨喜也是不可愛的，原本對甘風還有點興趣的家主們紛紛調頭而去，有個善良少男見甘風口出狂言，活似腦子不好，嘆了一聲勸誡道：“這位哥哥，你可改了脾性吧，像你這樣是找不到主兒的，莫等到年華蹉跎沒人要再來後悔。”
神官大人抖得更厲害，這讓周圍一些人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麽惡疾，萬一是傳染病可就糟了，須得趕緊通知差役，讓她們前來處理！
甘風上次入世，還是在數千年前，那時人族對神族可謂是恭順有加，說句不好聽的，只差沒跪着舔。神族是救人族于水火的大恩人，充沛的信仰讓甘風的神力直接翻倍，可現在呢？看看現在的人間成了什麽樣子！
簡直荒謬！神尊錯了，他的仁慈不會換來人類的感恩，只有狠狠地将人族教訓一頓，才能令她們不忘本。
甘風一擡手，一柄長戟閃耀着流光出現，他要将這皇城一劈為二！讓人族吃不了兜着走！
心随意動，神官大人點地騰空，舉起長戟便要刺向大地，殺意凜然令人膽寒，可奇怪的事情随之發生，他用力想要将人間城池劈開，整個人卻像被定在空中一樣，維持着攻擊姿勢動彈不得！
連神官袍都被暫停一動不動，除了眼珠子哪哪兒不行。
“你看這個姿勢還挺有範兒的，改明兒我也學學。”
“這人在幹嘛？耍猴嗎？”
“不是說有個很知名的戲班子要來演出？這人是不是裏頭的演員啊？”
……
煙火大會剛剛結束，夜空變得潔淨，因此就顯得騰空數米的神官大人格外顯眼，人們路過此地時總要指着他聊上兩句，嬉笑之間，俨然是将他當作猴兒來看，沒人相信他是神。
嗨呀，那皇帝陛下都說了，世間種族平等，她們無需受制于神佛，要不了多久，連皇權都會消失，誰會相信一個大年夜出來發瘋大喊我是神官的瘋子啊。
甘風恍惚間，開始懷疑自己在天外天待了太久，已不知人間歲月流逝了多少年。為什麽這些人族說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卻每一句都聽不明白？
他哪裏知道，神洲四國中，有三國已經聯結，以夏娃為主腦建立起了防護網。由于面積太大，再加上法則限制，比不得現代世界中能讓夏娃随心所欲的虛拟世界，但威力也是不容小觑。
簡而言之，解不開一千一百八十道星際物理題，別說劈皇城，就是劈糞坑都費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