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第二十三朵雪花(九)
東大陸的狀況算不得好, 也算不得糟。
如果說南大陸的人們被所謂的身體自由害了一身難以痊愈的病,那東大陸的民衆大抵是腦子叫修大公給忽悠瘸了。如此之大基數的人,時不時出些個能力卓絕的天才并不稀奇, 稀奇的只是天才們在加入智慧大公麾下後, 都變得平庸無比。
修獻給國王的那些新科技, 數不清有多少是掠奪來的成果,有人對此一聲不吭, 也有人不甘心血被強占,但這樣的人往往沒法活着走出東大陸。
這裏是大公的支配之地,他屠戮一座城都輕松得如同飲茶食飯。
上次夏娃來的時候, 因為時間有限, 并沒有仔細對實驗樓進行搜索,如今這裏還維持着當初的模樣,所有的實驗體交由洛德帶領的醫療團隊安置, 貝魯卡跟柯樂尼去“友好看望”修大公了,他還在茍延殘喘,但狀況非常糟糕。
皮膚像一層即将被腐蝕透爛的保鮮膜, 薄薄的一層甚至能看見裏頭堆積蠕動的髒液,漂亮的白色長發和禿了毛的掃把沒有區別, 淩亂地團在身上。由于長時間沒有得到精心照料,與床褥接觸的背部生滿褥瘡——現在也不能将他弄下來了,他的皮膚比紙還薄, 脆弱得像一層浮沫, 根本沒法跟床褥分開, 恐怕稍稍破個口子, 裏頭擁擠的液體就裝不住了。
貝魯卡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狼狽得都讓她覺得可憐的修。他在她面前永遠是那麽高不可攀, 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但現在山體崩塌,他只是她腳下肮髒的石頭。
她對他那些恨忽然就消失了,貝魯卡笑了起來。
一開始只是微笑,慢慢地變成了大笑,到最後她笑得都直不起腰了,柯樂尼也不知怎麽回事,被貝魯卡帶動得也忍不住發笑,兩人從頭到尾都沒對修說什麽誅心的話,她們只是看着他笑,那笑容又輕松又愉悅,夾雜着尊貴前大公絕對無法容忍的輕視。
誰會恨一只醜陋可憐,随時随地可以被碾死的蛆蟲呢?即便他惡心過自己,或許是吓到過自己,但現在地位對調過來了呀,再去恨他豈不是在擡舉他?仇恨是很濃烈的情感,修大公已經不配得到了。
不過柯樂尼還是真心地感謝了修,她說:“不管怎麽說,要不是你做的那些狗屁實驗,我也不會想到能這麽對付你,你說你當初要是沒選擇我成為實驗體,或者是早點殺了我,又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呢?”
貝魯卡嘆息一聲:“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看你了吧,連莊園裏的仆人都不再畢恭畢敬地伺候你了吧?國王更是将東大陸的權限交給了斯卡蒂大公,如此可悲的你,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可憐啊,哥哥。”
貝魯卡很讨厭叫修哥哥,于是修總變着法兒威逼利誘她叫,倒不是真有什麽兄妹情誼,只是純粹地喜歡看別人明明憤恨又不得不屈服的模樣,可這聲“哥哥”大概是修這輩子最不願意聽的一句話了。
他能夠接受被斯卡蒂踩在腳下,因為斯卡蒂很強很有能力,可貝魯卡憑什麽?旁邊這個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矮人族又憑什麽?她們曾經是他足下的蝼蟻啊,生死都掌握在他手中!
修破防得厲害,他的五官扭曲着哆嗦着,青紫的皮膚通紅到似乎下一秒就會炸開,他想罵人想殺人,卻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喉嚨裏像拉風箱一樣發出嗬嗬的模糊音節,刺耳的笑聲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經,眼前發黑,眼看就要被氣到炸了——
“等等等等!”
夏娃火急火燎趕來,在修物理炸掉之前緊急将他凍住,然後松了口氣,并怒視貝魯卡跟柯樂尼:“找樂子找到這兒來了是吧?”
兩人無辜眨眼,誰讓她們暫時還沒有接到任務,連喬跟威爾弗都被派出去抓人了,她倆閑得要死,怎麽能不來看看修大公?
“你手上拿了什麽?”
貝魯卡很快被夏娃的手提箱吸引了注意力。
夏娃當着兩人的面打開了手提箱,裏面是一些奇奇怪怪顏色不一的線,還有類似電極片的東西,夏娃将那玩意兒貼到了修兩邊的太陽穴上,沒等貝魯卡跟柯樂尼看明白,床上的修大公就像一條剛下鍋的油條開始扭曲跳動,但幸好夏娃提前用雪花将他凍住了,所以才沒弄得到處都是內髒液。
不同的線路卻連接在相同的一片小小卡牌上,不知道夏娃從修的大腦裏到底取走了什麽,唯一能确定的是這個過程絕對痛苦至極,因為修慘叫得像一頭沒被殺就先丢進了開水裏的豬。
夏娃抱怨道:“能不能別叫這麽大聲,有點公德心好不好,考慮下離你最近的我啊。”
她感覺耳膜都要穿了!
“貝魯卡,來搭把手。”
貝魯卡滿頭霧水:“搭什麽手?我不會啊!”
夏娃讓她握住那張連接的卡牌,并要求她向卡牌中注入能力,之後突然傳來“啪”的一聲,吓得貝魯卡罵了句爹,原來是修大公的一只眼球爆了。
夏娃:“啊……承受力這麽差的嗎?這種實驗你都做過多少次了,怎麽你自己原來承受不住啊?”
支配能力的提取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很多支配者往往會在提取成功之前死去,而在修的實驗數據中,活體提取的成功率更高,甚至于被提取者越是痛苦,提取的能力就越強。
夏娃還以為他會很厲害呢,結果叫得這麽大聲,真是太爺們了。
柯樂尼悄悄慶幸自己沒被喊去幫忙,但她高興得太早了,夏娃接下來就開始喊她,讓她像上次對付修大公時那樣,與貝魯卡聯合使用能力控制這張被提取的卡牌。
柯樂尼:……
她現在算是知道為什麽小隊其她人都被派遣了任務,卻把她跟貝魯卡留下來了。
“小心點,大公的支配能力非常強,即便沒有神聖之劍加持,能量場的沖擊也很可能把這裏夷為平地。你們倆咋樣我不管,我要是受傷了,就唯你倆是問。”
夏娃還是那個不講理的夏娃。
貝魯卡小聲說:“不是已經凍住了嗎?斯卡蒂大公的冰,應該不至于被沖破吧?”
但剛才眼球又的确爆了一只,算了還是聽夏娃的吧,就算不死,被弄一身腥臭也是很讓人不爽的,衣服得好好愛惜。
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快一個小時,原本無色的透明卡牌終于從底部被徹底染上顏色,卡牌正面是一只貓頭鷹,背面則是一個圖案,這圖案與修的肩章一模一樣。
提取過程剛結束,能量場驚人的卡牌,貝魯卡與柯樂尼聯手都握不住,夏娃眼疾手快将它摁進手提箱,咔嚓一聲扣上,并轉手往修的頭頂拍了一朵雪花。
貝魯卡不可思議道:“所以本來是可以用兩朵的,你非要用一朵,想獨吞另一朵?”
夏娃打死不肯承認:“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柯樂尼幽幽道:“……仔細一看,手提箱都是大公的能力制作出來的。”
夏娃成功達到目的,哪裏還管這兩人說什麽,她對貝魯卡道:“準備一下,明天就可以進實驗室了。”
她只叫貝魯卡進實驗室,卻沒叫自己,正在柯樂尼心頭的不祥越來越濃之時,夏娃再次開口:“你也洗個澡吧。”
柯樂尼很想問為什麽到了自己要求就變成了洗澡,但她覺得還是不要問比較好,洗幹淨了直接上戰場,所受到的心裏沖擊至少會小一點。
事實證明柯樂尼的預感無比正确,從次日開始,她就回到了實驗室,但不再像之前那樣被關在容器之中,除了實驗開始任何時候都動彈不得。
她現在,嗯……穿着雪白的實驗服,被研究者們抽點血,并被要求在監測下各種使用能力,實驗過程毫無疼痛,抽完一管血,那位負責抽血的冷臉醫生甚至會給她一根棒棒糖。
三天時間,柯樂尼一共收集到了五種口味。
此外她的一日三餐也經由專業營養師負責,所以當威爾弗結束任務歸來,看見的就是在實驗室裏殚精竭慮眼下漆黑好像一百年沒睡過覺的貝魯卡,以及坐在單獨房間周圍擺着一大堆新鮮瓜果胖了至少兩圈的柯樂尼。
兩人截然不同的狀态讓威爾弗費解。
貝魯卡對于實驗并不專業,但她體質特殊,必須随叫随到,而且她自己也不想做個什麽都不懂的廢物,所以黑眼圈其實不是累出來的,是她為了趕上學習進度熬出來的。
不過實驗并沒有很順利,即便成功剝奪了修大公的支配能力,可他過于強大的能力完全無法被複制,更沒有可能讓其她支配者使用。
主要原因還是普通支配者的體質完全無法與大公相提并論,這就好像給一個嬰兒一輛坦克,殺傷力再高也沒有用。
所以如果要用,就只能憑借外物連接,這樣可以在短時間內大幅度得到增強,夏娃所研究的裝置目的就在于此,通過訓練室讓騎士們的肉體達到大公的強度,除非神聖之劍能夠量産,否則純屬癡人說夢。
現在她們手中共有三把神聖之劍,修的智慧之劍、紮克利的強壯之劍以及了了的貞潔之劍。
貝魯卡的特殊能力,了了對本世界力量的了解,夏娃的頭腦,是制造出類似星際驅動器的裝置的關鍵。
實驗過程中夏娃還發現了一個問題。正常情況下,貝魯卡想要變化為某個人,需要得到一件被對方觸碰過的物品,或是同時與對方觸碰到某物。成功變化的時間與被變化者的能力成反比,對方越強,持續時間則越短,并且觸摸到物品後,只能維持七天時間,假如七天裏沒有變化成對方,那麽七天後就需要再次達成觸發條件。
問題在于能力沒法在夏娃跟了了身上施展,這個問題夏娃跟了了探讨過,估計是因為她們并非本世界的原住民,了了的外貌雖與斯卡蒂相同,身體卻仍然是自己,夏娃更不必說,她就是個純純的複制人。
對于這件事,貝魯卡有點愧疚:“對不起……我好像沒能幫上忙。”
夏娃擺擺手,不以為意,了了卻忽然解下了身上的披風:“再試一次。”
貝魯卡不明所以地接過大公的披風,好重、好長……她聽話的再次嘗試,依舊無果,臉蛋頓時漲紅,了了将披風取回,重新披上,與夏娃對視一眼。
在人前,只要情緒穩定,夏娃都以斯卡蒂的名字稱呼了了,夥伴們偶然聽見過幾次,但誰都沒有多問。
幾次三番的實驗都以失敗告終,貝魯卡明顯有些坐立難安,她的焦躁壓根無法掩飾,因為她有個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秘密,現在以她的特殊為中心的研究方向始終沒有進展,這讓貝魯卡開始疑心,也許實驗不成功的原因,正是來源于不能說的秘密。
最先察覺到她情緒異樣的是洛德,她們倆認識最早,感情也最深厚,洛德身上有着貝魯卡羨慕的一切,尤其是母親。
但洛德也沒能問出貝魯卡情緒變化的原因,她是個有點大條卻又格外貼心的朋友,所以從來不追問。
貝魯卡問她:“如果我有件事,應該說出來卻怎麽也說不出口,我可以不說嗎?”
洛德想都不想就點頭:“當然!”
貝魯卡:“可是不說的話,會讓很多人走彎路,浪費時間卻得不到成果,甚至會引發最糟糕的情況……這樣的話不說也可以嗎?”
洛德思考了幾秒鐘:“當然!”
在貝魯卡發怔的表情中,她笑得很開心:“因為我永遠偏心你嘛!我只想你開心,而且我知道,貝魯卡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即便偶爾會迷茫,也一定會做出正确的選擇。我沒有你們那麽敏銳,但無論何時,我都會給你療傷的哦。”
她做了打針的手勢,笑嘻嘻的。
貝魯卡低頭笑起來,“我會好好想清楚的。”
整體來說,東大陸比南大陸好管理許多,這裏是知識的天堂,但學愈進則愈惘,越是學識淵博,越能察覺自己的愚昧與無知,有些人能夠接受,有些人卻故步自封,後者一旦鑽了牛角尖,造成的麻煩可不是一星半點。
今天剛回來的威爾弗明明完成了任務卻眉頭緊蹙,似乎是遇到了某種解決不掉的麻煩事。
她的族人已經在斯卡蒂大公的幫助下被解救并回歸深海,但在任務途中,她竟然看見了一只海妖。
海妖是極為稀少的海中種族之一,據說她們極為美貌,并有無比動人的歌聲,歌聲會迷惑附近的船只與水手,當吞食獵物時,海妖才會露出美麗下恐怖的一面——被人類認為的美貌,恰恰是她們進化而來引誘獵物的利器。
居住在海邊的人們常常将海妖視為不祥的象征,老水手常常告誡新人千萬不要靠近在大海中莫名出現的美麗女子,她們往往有一頭海藻般的浪漫長發,但當你靠近就會發現,她們只有上半身與人類相似,下面那部分卻是魚身。
海妖是從不會上岸,更不可能與人類一起生活的。
威爾弗感到奇怪的正是這一點。她所遇到的那只海妖,如果不是屬于大海的氣息,威爾弗簡直會把她當作普通的人類女子。
“……也許是我看錯了?但她依偎在一個男人身邊,那種眼神你們看了就知道。”
洗完澡吃了飯的威爾弗正跟夥伴們講述着這件事,“向來只有人類對海妖露出那種眼神的,但她和那個人類男人卻反過來了。”
而且即便海妖表現得和人類一樣,甚至用雙腿走路,身上的氣息也遮掩不住,同類一眼就能認出來。
像精靈一類的種族可能會跟人類和睦相處,甚至像象島那樣互幫互助,但海妖絕無可能!她們可是兇殘至極還會吃人的種族,所以對威爾弗來說,看到海妖跟人類癡纏,就像看到了食肉動物忽然原地吃素,太匪夷所思了!
“可惜當時影像卡牌用完了,不然我高低得拍下來給你們長長見識。”
這段時間最閑的尤裏聽了不免興致勃勃:“既然在東大陸,那說不定很快就能再見面呢,到時候你上去問一下不就好了。”
威爾弗像看傻子般看她:“我是深海族,海妖卻屬于淺海族,理論上來說,就等于飛禽跟走獸,主打的就是一個互不幹擾,你是不是想看我被她一口啃掉腦袋啊?”
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随後發生的意外,卻還是讓海妖進入了衆人的視線。
修大公已退位,如今掌管東大陸的是斯卡蒂大公,這是帝國人盡皆知的事情,東大陸向來是智慧之地,許多心有迷惘,或是有困難在身之人都會奔赴此地而來,要麽是追尋自我的意義,要麽便是求助。
這并不奇怪,可會擅闖主城,尤其是大公莊園的,在這之前也就只有黃昏小隊一個,哪怕是赫爾曼名聲最為鼎盛之時,也沒幹過這麽愚蠢的事情。
黃昏小隊能夠全身而退,靠得還是貝魯卡對修大公的克制,以及夏娃的詭計多端,還有運氣。
真當大公的莊園是菜市場,什麽人都能想來就來?
實驗樓早已被重新加固,了了手中那批秘密資料也交給了夏娃,所以當有人夜闖莊園時,連夏娃都驚了,這得多想不開,才會闖了了在的地方?
還不如去主大陸刺殺皇帝呢,說不定還有成功的可能。
貝魯卡因為內心的焦灼,最近睡眠質量一直不佳,剛得知有入侵者,還沒入睡,正在頂樓吹風的她直接翻身越過欄杆往下跳,向聲音來源處奔去。
值夜的騎士們早已蓄勢待發,可入侵者顯然擁有支配能力,除了短暫的觸發了魔法陣外,很快便消弭了行蹤,整個莊園瞬間亮如白晝,實驗室內還在配合夏娃提取細胞組織做研究的了了往窗外看了一眼。
在星際時,她也曾被提取過基因,結果是一無所獲,所以夏娃之所以會要求了了幫忙,并不是想複制她的身體——那屬于是剛下生連路都不會走就想着飛了,她想研究的是,以不屬于本世界的靈魂與身體,是怎麽做到與本世紀的非自然力量正常融合的。
貝魯卡神奇在身體的融合度,但貝魯卡本身就屬于這個世界,了了卻不然,如果能找到原因,說不定可以換個方向。
了了提供了當初使用的魔藥,以及自己手頭全部的有關聖女的資料信息,她在進入本世界時,由于沒有冰雪之力,會拟态成為斯卡蒂,而聖女本身體質就很特殊,她們能夠淨化神力中的雜質。
這時外頭忽地傳來一聲響動。
兩人對視一眼,夏娃停止手頭動作并将桌上全部物品通通掃入數據庫,在實驗樓內她可以盡情使用數據庫不擔心被察覺。
而了了已快速走到了門邊。
門一打開,走廊中的騎士們倒了一地。
“開什麽玩笑……”夏娃簡直想罵人,“當這裏是無人之境嗎?!”
莊園戒備最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的就是實驗樓!連負責值班的騎士們都是佼佼者,現在告訴她說最優秀最厲害的騎士們無聲無息的全倒下了?這是在羞臊誰呀!
了了檢查了下離自己最近的一名騎士,發現對方只是失去意識,并無外傷,也不致命。
她轉身提醒夏娃:“把東西收好。”
夏娃正要拍胸脯打包票,耳邊忽然刮過一絲幾不可見的風,她臉一沉,桌上一個閑置的量杯不知為何突然倒了,仿佛有人從它旁邊經過,不小心将其碰到。
了了反應極快,實驗室內所有的門窗及縫隙通通被凍結,她一直在門口,入侵者若是從她身邊經過她一定會察覺,而實驗室內的窗戶不僅緊閉,還刻有魔法陣,對方既然能從窗戶進來,必定是有什麽特殊能力。
夏娃氣得要死,她生平最恨別人戲耍自己,如今有人主動往槍口上撞,她絕對絕對不會放過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