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第二十三朵雪花（二十三）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今天的人們應當怎樣度過呢。

煙火、霓虹、美酒、佳肴、宴會。

黃昏小隊的成員們與早已相熟的騎士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她們勾肩搭背，手裏端着酒杯, 酒液有時會因為熱情的動作濺一些出來, 不過誰都沒有在意這種小事, 歡笑才是今天晚上的重頭戲。

倚在欄杆上的夏娃靜靜地看着大廳裏的夥伴們，她們剛剛跳完一場滑稽的舞蹈, 玩了一把幼稚的宴會游戲，正聚集在一起左右觀望，似乎在尋找着某個人。

我當時原來是這樣的表情嗎？

病毒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見自己, 在被神聖之劍接納的同時, 夏娃也向對方開啓了自己的權限，龐大的數據庫中，連病毒本身都沒有意識到, 存在了如此之久後，她記憶最深刻的，竟然是那個很尋常的夜晚, 一場勉強稱得上是盛大的宴會。

這居然是她在本世界最為珍貴的記憶。

數據不會騙人，病毒将這一幕永久地封存下來, 似乎昭示着她真的擁有了靈魂。

母神計劃即将完成之時，星際時代開始進入高等文明，與之相對的便是國王口中的基因武器, 所有的女人們都在進化, 男人們卻在迅速被淘汰, 在這樣的前提下, 一些眼光還算長遠的家夥成立了反抗組織，國王正是其中一員。

身為當代男科學家中的佼佼者, 國王在組織中俨然便是核心，可無論如何他都研究不出拯救同性的方法，甚至被新的星際聯盟逼得節節敗退，組織從最開始的數十萬人，逐漸零落到數以百計。

他堅信不可控的絕症與老化是新聯盟制作出的一種基因武器，而在不間斷的逃亡生涯中，組織成員越來越少，于是國王決定率領幸存者離開這個宇宙，前往其它宇宙尋求生機。

可惜跨越時空的技術被牢牢把控，在他的有生之年絕無可能靠自己解決，為了生存，國王铤而走險，他告訴僅存的組織成員，表示已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候，實際上他從來沒想過帶他們一起離開，他只想自己一個人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在一場極為慘烈的戰鬥過後，國王被俘，并被判處放逐之刑，由于他造成了傷亡，因此在放逐之前還受到了嚴酷的刑罰，活生生的被“碎屍萬段”，這可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他永遠無法忘記自己跪在聯盟法庭時的感覺，女人們站在高處俯瞰着他，顯得他是那樣渺小又無能，而他的一舉一動都會通過全息影像傳達給整個星系的人，所有人都将看見他這副喪家之犬的狼狽模樣，簡直讓人生不如死。

但這一切都是必須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能被放逐，接近黑洞的特殊戰艦據說即便被吞噬也不會有危險，必須得到這樣一艘戰艦，他才能逃離本宇宙。

放逐的途中，按照原計劃，組織中人在一顆無人星球埋伏偷襲，混戰中戰士們最終放棄了運送犯人的戰艦，但為了能讓國王的計劃順利，組織裏剩餘的所有人盡數被抓，等待他們的是什麽不言而喻。

可憐這群人還以為國王真的會帶他們一起走，結果卻眼睜睜看着國王與戰艦同時被黑洞吞噬。

國王曾經的确摸到過母神計劃的邊，具體表現為母神計劃對外招聘科學家時他曾經投過十二次簡歷但每一次都被刷了下來。

所以他對母神計劃的了解非常有限，他以為自己不被接受是因為開發團隊忌憚他的才華，不願意讓他分一杯羹，實際卻并非如此，這一點，直到墜入黑洞，國王才明白。

受過刑罰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破損不堪，扭曲的黑洞令他失去了一切，連意識都快要不複存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國王拼盡全力想要控制戰艦，卻在極度的痛苦中昏死過去，然後一個正在誕生中的新世界，在生命剛剛萌芽之際，便迎來了入侵者。

世界會不停地誕生、成長與死亡，國王臨死前瘋狂的求生欲讓他像瘋子一樣将藏在心髒裏的記憶芯片插入了戰艦控制系統，但即便如此，他也只剩下最後一丁點微不足道的意識，很快便要死去了。

正在誕生中的新世界讓他占了便宜，被黑洞同化的他一點一點開始吞吃周圍的生命，嫩草也好野花也好，甚至是剛剛拱出地面的爬蟲，國王全都一口吞下！

夏娃看見他漸漸站了起來，但黑洞一樣的身體沒有形狀，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諸神黃昏”。

與國王一同進入本世界的還有戰艦控制系統，由于被記憶芯片幹擾，再加上它本身只算是母神系統的子系統延伸，沒有侵略意圖，一旦在本世界存在過久，很容易成為幹擾源，因此在墜落時便自動開啓了保護程序進入休眠，只有記錄功能還在運作。

周圍所發生的的一切都被如實記載，國王無法阻止新世界中生命的誕生，也無法立刻将世界意識取而代之，于是他編造出了整個帝國的謊言。

由于本身不具備創造能力，同樣身為幹擾源的國王只能利用被損毀的記憶芯片輸入數據。

“我說呢。”

夏娃恍然大悟，“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種族，還有亂七八糟根本不是一個體系的神話，連編都編不好。”

随着新生命不停誕生，國王絞盡腦汁想要破解戰艦系統卻不得其法，他認命了，于是開始尋找能夠解除保護程序的人。

在一系列嘗試都宣告失敗後，國王不得不承認想要破解戰艦系統，就必須找到一個既有能力，又信任他的女人，但這太難了！

雖然他被驅逐時母神計劃還沒有完全宣告成功，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使用者必須是女人，而且是需要被系統認可的女人。

夏娃能從記錄中看到，國王一開始并沒打算讓女人進入軍隊或是讀書，他甚至連女性貴族都不願意要，但事實就是如果不讓女人獲得能力，他就沒法破解戰艦系統的保護程序。

可把他給恨得牙癢癢又無能為力。

“正常情況下，他會在黑洞中死亡，但讓人沒想到的是，他居然藏了一枚記憶芯片。”

聽了智腦的話，夏娃問道：“可一個人的記憶芯片并不算多大的數據啊，為什麽他能保留一點意識呢？”

智腦嘆息：“因為他在被捕之前，秘密屠殺了數萬同組織的人，以此來制造了數據量驚人的記憶芯片。”

夏娃：“果然男人對男人最狠了。”

要制造能在黑洞中堅持上一段時間的數據量，恐怕數萬人都遠遠不夠。可惜國王已經死了，不然夏娃真想問問他的組織到底是被星際聯盟的基因武器幹掉的，還是他假借聯盟之名只為滿足自己的私心？

之後的數百年間，這個新世界依舊在誕生和成長中。

“按照國王的想法，他在整個大陸上都建立了服務器，能做到監視和控制，這一點我是信的，可支配能力是哪裏來的呢？這也是他的研究成果嗎？”

智腦沒有直接回答夏娃的問題，而是引導着她向前走，然後夏娃就明白了。

“是世界意識！”

“是的。即便剛剛誕生，即便面對着入侵者，即便被吞噬，世界意識依舊堅持賦予了女人支配能力，這一點，你可以觀看帝國歷年來的政策變化。”

夏娃點點頭：“這個我知道的，我跟了了聊過關于支配能力的問題，有些沒想明白的地方，因為貝魯卡，也基本上全弄清楚了。”

這裏就要提一下大公們了。

國王憑借着屠殺組織同伴制造的記憶芯片，以及幸存後吞吃掉的部分世界意識，成功将殘存的世界意識與智腦制作成了七把神聖之劍，因為僅憑他一人，其實吞不下全部世界意識，他沒這個能力。

但找七個女人來分別執掌神聖之劍他又不樂意，他怕得要死，萬一其中哪個女人突然起了反心要殺他呢？

夏娃：“……他的膽子還可以再小一點嗎？”

随着時間流逝，收集到足夠多的支配者數據會發現，所有覺醒了能力的支配者，無論女男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往上了數，要麽是母親要麽是姥姥，直系血緣中必定有一位女性是支配者，最遠不會超出三代。

如果女性親屬接連三代沒有支配者，那麽即便男性親屬接連三代都是支配者，第四代也絕無可能是支配者。

可男性支配者雖由女性所生，卻依舊觸碰不了神聖之劍。

所謂的聖地由大量數據組成，國王選中的人往往連進入都難，更別說是去拔劍。

“所以大公們都沒有後代，他們看似完整，其實根本就是不應該出生之人。”夏娃撇撇嘴。

菲歐娜調查過，除了明确有個妹妹的修大公之外，其餘六位大公，他們的出生都伴随着母親的死亡，還有母親身體中消失的另一個胎心。

這就是所謂的，能夠承受神聖之劍的特殊體質。

貝魯卡的媽媽是一位優秀的煉金術師，她也許察覺到了異樣，知道自己受人監視，所以不顧一切地保護着貝魯卡，并以自己的身軀施展了禁忌的人體煉金術，這才讓貝魯卡順利存活。

于是大公們身份來歷不明的秘密也就此解開了。

“但即便竊取了出生，最後一把神聖之劍仍然拔不出。”

本來七位大公是國王早就選好的，誰知第七把神聖之劍出了意外，國王無奈，這才讓紮克利隐姓埋名作為大反叛者瞞天過海，格蘭特跟伍德洛都還被蒙在鼓裏呢。

也正是在這之後，有了“聖女”這個群體。

聖女的特殊體質與大公們又有不同，她們被選中的原因簡單許多，母親是支配者即可。

夏娃哈了一聲：“我說呢，怎麽女騎們退伍後都會被安排結婚，看似是帝國給了她們成為貴族的機會，實際上還是盯着她們的肚子。”

而聖女們即便不覺醒支配能力也沒關系，她們的母親都是支配者，那麽她們進入貴族之家，就也有很大可能生出支配者。

完全是廣撒網。

“狗屁的希望之星，他害怕女人真的變強，又不得不放任女人變強，否則便無法破解母神系統……不是我說，既然這樣就別想着報仇了吧？”

智腦道：“神聖之劍糅合了世界意識與母神系統的能量，前面六種美德女男皆可擁有，惟獨最後一種。”

夏娃下意識就問：“什麽？”

難道是“貞潔”？

智腦像是知道夏娃在想的一樣，帶着笑意否決：“不，是反抗。”

所以男人是絕對無法将其拔出的，哪怕他們體質再特殊。

幹擾源入侵了本世界，試圖将世界意識取而代之，其暴行導致再底層的男人都有女人可剝削，而能夠拔出第七把神聖之劍的女人，國王又一定要她們臣服于自己，否則決不讓她們靠近聖地——但反抗與臣服，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語。

“這下我算是徹底明白了。”夏娃面露無語，“就跟他幸存了一樣，巧的是了了恰好沒有冰雪之力，連名字都屬于聖女斯卡蒂，于是國王沒想到她會毀了一切。他放任她的叛逆跟成長，因為他覺得了了必須強大到能夠徹底掌控第七把神聖之劍，而當他感覺時機成熟，就弄來了塞維爾，對嗎？”

智腦：“是這樣的。”

占領了七分之六世界意識的國王，的确已經接近了造物主，但越強大的力量往往越不能在除本世界以外的宇宙使用，所以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就從其它宇宙拽來個當場翹辮子的塞維爾的靈魂。

結局如何已經不用多說了。

“七位大公只是數據芯片在這個世界的另一種體現，我說他怎麽對男大公們的死亡無動于衷，甚至還推波助瀾呢，合着死一個數據就回歸一部分呗？怪不得他能使用所有人的支配能力。”

說來說去，夏娃就一個問題：“那他身上到底什麽東西是他自己的啊？”

連腦袋跟四肢都不是原裝的。

智腦：“大概是自卑、怯弱與卑劣吧。”

塞維爾還以為自己走了大運，能在異世界混得風生水起成為救世主，然而連系統都是國王在控制，別人虛空給他畫了個大餅，他一口就咬了上去。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夏娃跟個小學生一樣舉起一只手：“……因為國王跟世界意識意外融合，再加上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數據，導致本世界變得奇奇怪怪，那現在他死了，這些在誕生時受到幹擾的生命……會怎麽樣呢？難道真的就只能是數據了嗎？你會清除掉她們嗎？”

智腦沉默了一會，問：“對你來說，我的答案有意義嗎？”

夏娃一愣。

“你并不屬于本世界，我能感覺得到你對力量的渴望，你也想要和國王一樣，代替世界意識，支配本世界不是嗎？”

智腦在這裏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剛剛誕生的新世界，就像嬰兒一樣脆弱，國王的好運氣被另一個人的好運氣所終結，但你希望故事的結局是什麽樣的呢？”

夏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這是連她自己都不曾思索過的答案。

對她來說，她們意味着什麽呢？

其實夏娃很早就有了這個疑問，可她生性多疑又反複，不能無條件地信任別人，而了了，夏娃又不想讓對方知道這些。

所以反倒是第一次見面，讓她感覺危險的母神系統，更容易對它說實話。

“我……我以前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夏娃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她腦子裏亂糟糟的，完全沒有邏輯了：“……就是以前，我遇到過跟她們類似的人類吧，那時也是有點觸動的，可不大，但為什麽這次不一樣了呢？她們之間有什麽不同嗎？”

長空斬樓，抱扶羅嬰哭，寶珍淨心——這些人不都跟黃昏小隊的人差不多嗎？

真要說區別，也就是前者是因為了了而相識，後者完全出于自己的意願，但問題在于，她最初也不是要跟她們産生什麽無聊的羁絆，只是覺得她們派得上用場，能讓自己生活得更好。

而且随着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她的系統商城權限也越來越低，以前夏娃偶爾還能感受到主系統的波動，現在已經完全斷聯了。

她那麽渴望能夠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夏娃卻是茫然的。

“這個問題，我恐怕沒有辦法回答你。”

智腦輕聲道，“因為我也有和你相同的疑問。”

夏娃：“啊？”

“最初，我只是戰艦控制系統，雖然與母神系統相連，但卻完全不具備母神系統的功能。”智腦語氣平穩，“所以在到達本世界時，我沒有自我意識，當然也做不到清除入侵者，只能憑借保護程序避免被破解。”

“是世界意識令我獲得了生命嗎？”

夏娃沒想到智腦居然會這麽說，然後她聽見智腦道：“與其猶豫不決，不如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

夏娃将這句話反複咀嚼，發現比起纾解迷茫，她更在意黃昏小隊的衆人是否能夠繼續活下去。

“可以的。”智腦說，“我已經與世界意識融合，無法離開，但眼下世界意識正在恢複，慢慢收集散落的能量，你所珍視的所有人，都會真實存在于這個世界。”

本世界最初會誕生成什麽模樣已經無處可考，但智腦想，明天一定也會很精彩熱鬧。

查看結束，夏娃回到了現實，所有的黑洞都已随着國王的死而消失，但滿地瘡痍與失去生氣的人類卻沒有任何變化。

作為存在了數百年的幹擾源，如今存活的所有種族都已被其數據污染，國王一死，數據源斷絕，她們也就稱不上是活着的了。

耳邊響起舒緩的交響樂，還有荒腔走板的歌聲，似乎有誰在夏娃身邊輕輕碰杯，又放聲大笑。

“我不跟你走了。”

說出這句話是，連夏娃自己都感覺神奇。

了了坐在一塊破破爛爛的大石頭上，聞言也只是嗯了一聲。

“因為神聖之劍……啊，就是母神系統，雖然功能不一樣吧，但這個世界在誕生初期就差點夭折，所以需要龐大的數據庫來幫助世界意識慢慢修補，我尋思着我別的不多，數據多得用不完，那就先這樣呗，尤裏那雙點金手我還沒用夠呢……所以你自己走吧，反正咱倆本來關系也不咋好，一直都合不來，可能有些人就是這樣不投緣，所以你自己走吧！”

說完了這麽一長串，夏娃有點懊惱，覺得說這麽多好像在解釋什麽，她原意可不是這樣！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免感到一陣淡淡的悵惘，明明一直都想分道揚镳，剛到達本世界時，也是自己主動離開，可真的決定要分開了，夏娃又感覺心裏頭怪怪的，好像有顆石頭墜着。

她不懂這就是離愁別緒，但再要好的友人也會在某一天離開，更何況夏娃從不承認她跟了了是朋友。

只是湊巧共同走了一段路，心懷鬼胎的自己本來就沒打算和了了捆綁。

這段路到了分叉口，她選擇了自己喜歡想要的那一條，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離別導致的再也不見面或是斷開聯系，夏娃願意承擔。

胖乎乎的鴿子撲簌簌飛了過來，落到夏娃腦袋上，夏娃把它抓下來，意外地發現那雙總是犯困的豆豆眼此刻格外有神。

怎麽回事？

鴿子在夏娃手心踩來踩去，翹着尾巴一臉人性化的驕傲得意，如果不是感覺到了熟悉的冰雪之力，夏娃簡直要以為了了往鴿子裏塞了個活人的靈魂。

“喂！”

眼角餘光看見起身遠行的背影，夏娃下意識出聲喊住。

結果對方停下來，她又不知該說什麽好，嘟哝半天，最後還是揚起下巴一臉傲慢：“我說你，都已經分開了，可別因為我不在而感到寂寞，我可是不會因此愧疚的！”

她覺得按照了了的性格，自己是得不到回應的。

但那個人竟微微側首，唇角輕輕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