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血
紅魚認命了,她沒能找到想找的東西,亦沒如願逃離雲陽,只能順着來時路線,一路被帶回随明城。
雲陽府境內,數随明城最是富庶,那裏也是雲陽王及其家眷栖身之所。
想到雲陽王徐文期這個名義上的繼父,紅魚心中一陣煩躁,下意識翻了個身。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紅魚挺屍般躺在車廂內,眼睛呆呆望着車頂,不發一語。
未曾知會通古縣那群官老爺,少年跟做賊似的半夜把她從被窩喚起來,偷摸帶她啓程,又許是怕她再吐,殃及他的寶貝衣裳,少年還特意給自己的馬配了輛馬車。
一輛險些有兩間屋子那麽大的馬車。
紅魚還記得她從客棧窗子往下望時,那眼疼的感覺。
馬車大到把客棧後院的雞鴨鵝擠得滿天飛,有幾只甚至跳到馬車頂上拉屎也便罷了,那車架上系滿的紅綢是怎麽回事?
他自己是只花孔雀,所以馬車也要是?
據少年所言,這樣喜慶,若不是怕吵着人休息,他還想吹簫奏樂呢。
紅魚忍住想殺人的手,等到了新鎮子,使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強烈要求換馬車。
看着如今這輛窄小樸素但五髒俱全的馬車,紅魚又忍不住松口氣。
好險,差點跟着丢大人。
此刻隔着竹簾,少年挺拔的肩背影影綽綽,瞧不真切。
“好姑娘,那位苗姑娘的脫籍文書你已瞧過,好歹高興些吧。”
聽見這話,紅魚的眼皮終于動了動:“多謝。”
大夏戶籍管理嚴格,大體不過兩類,分別為良籍與賤籍,而苗春柳屬于樂戶,隸屬于賤籍,一入此籍,便永世不得翻身,後代無論男女,皆須以色侍人,女為娼,男為優。
她永遠記得苗春柳看到脫籍文書時的神情,她猛将頭上絹花擲地上碾碎,面向北方以頭扣地,眼淚鼻涕橫流,啞聲直喊爹娘。
苗春柳的父親曾是她父親關柏手下的一名都司,北戎攻破舊都,嘉城帝南逃之際,他便一路跟随父親護衛天子。
這是她跟在苗春柳身邊時探聽出來的。
身為都司的女兒,苗春柳本應該是人人豔羨的官家小姐,然而——
她的父親,陛下親封的召宣王‘謀反’了。
曾經一同勤王護駕的同僚,雲陽王徐文期率軍平叛,一夜之間,什麽都變了。
父親不知所蹤,那些跟着他的下屬或被處死,或被流放,他們的子女下場自然好不了。
她想起八歲那年事敗,雲陽王府的丫鬟婆子瞧她鄙夷的眼神:
“若不是當初王爺心善,好心替你們娘兩求情,庇護你們,你和你娘如今還能喘氣兒?”
“白眼狼!”
……
紅魚忽然猛地起身,打開晃動的竹簾,吐出胸間濁氣,沖着少年毫不忌諱說道:“我要出恭。”
少年先是下意識把那把險些被她摔裂的短蕭護在懷裏,等反應過來,又似是震驚于她的直白,張了半天嘴,清清嗓子,說:“成啊。”
……
未帶婢女,少年亦不敢跟着,紅魚抱着個紅漆恭桶就往林子深處跑。
雲陽多山林,已近五月,各色草木鮮花長得又大又肥,此地名曰‘秀山’,盛産杜鵑,血一樣的大紅袍、紅雙喜,紫色蝶戀,如雪的大白杜鵑,連綿不絕。
中間有小溪穿過,給人帶來幾絲涼意。
紅魚收拾停當之後,行至溪邊洗手,随手掐掉一朵大白杜鵑簪于鬓邊。
“那朵大紅袍更好看。”
突如其來的聲音險些叫紅魚腳下一滑,萬幸她早習慣少年的神出鬼沒,才不至于跌落溪中。
少年的臉龐在水面晃動,紅魚擡手拿石子打碎,起身雙手叉腰回望:“是麽,那尊駕便多摘兩只。”
她在生氣,而且越靠近随明城那股氣便越明顯。
十一有些苦惱,自己還沒如此惹人讨厭吧。
少年伸手要去摘邊上的大紅袍,還是收回手:“算了,快要作古之人,還是別糟蹋花了。”
鳥叫和流水聲全然将他聲音蓋住,紅魚蹙眉:“你說什麽?”
“沒什麽。”少年嘴角勾起,擡起兩條大長腿躍到溪邊,拿起那紅漆恭桶直接浸入溪中:“我說,要是能埋在這兒,神仙也不換。”。
——他在作甚!
全然無法注意他在說什麽,紅魚眼睛死死盯着紅漆馬桶,耳朵‘騰’地一下充血,仿若魚被踩掉尾巴。
“住手啊——!你個王八蛋!”
—
“人食五谷雜糧,本就是尋常事,姑娘不必介意。”
許是未想到她有這麽大反應,少年一邊趕車一邊一本正經勸導她,惹得紅魚一把關上車門,喊他閉嘴。
世上怎會有臉皮比她還厚的人!
紅魚捂着臉,不想再跟他說一個字。
原本因快到随明城低沉的心緒被他一鬧瞬時消散不少,甚至隐隐盼着早些時辰到,好讓她能快些擺脫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花孔雀。
見紅魚當真不搭理自己,少年也不再自讨沒趣兒,兩個人隔着一扇馬車門相顧無言,許是實在無聊了,少年拿着那根短蕭又吹起來。
很好,不愧是殺人如麻的死士,對付小小短蕭簡直小菜一碟,經過他多日奮鬥,吹出的蕭聲終于從‘老人鋸木’變成了‘殺豬’聲。
紅魚暗咬銀牙,忍着不讓自己将少年踢下馬車,着實憋屈。
好在不到半日,一行人便到了随明城外,紅魚有氣無力捂着耳朵趴在車窗上,遠遠瞧見随明城城樓一角,險些落下眼淚。
脫離苦海就在眼前!
往後前頭那位尊駕的美妙蕭聲便由他人欣賞去吧,她不奉陪了!
無量天尊碧霞元君,玉皇大帝觀音菩薩,感謝聽見她的心聲,她回去後定然每日認真做功課,再不偷懶耍滑,也絕不再偷吃諸位貢品!
紅魚一改頹态,扶正鬓上歪歪扭扭的大白杜鵑,正襟危坐,等着和花孔雀分道揚镳。
馬車晃晃悠悠,離城樓越來越近,不待她出聲,馬車竟忽然停住,緊接着,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數道悶雷,隐隐襲來。
四周一片寂靜,除卻馬蹄陣陣,只有少年惱人的蕭聲還在空中飄蕩,給忽如其來的肅殺氛圍帶來一絲活氣。
紅魚坐在那裏,一只手扶在車門上,忽然沒了動作。
馬蹄夾雜着鈴铛聲響,一頓一頓,愈來愈近。
有人騎着馬在圍着馬車轉悠。
蕭聲漸漸聽不見了,日光透過車窗縫隙映照在紅魚身上,如同撒上一片金,而她小小一張臉則隐蔽在黑暗裏,瞧不清神色。
‘唰’的一聲,車窗被人猛地從外頭拉開,光束立時爬上紅魚的臉,刺得她下意識眯起眼。
紅魚忽然有些打臉般想,少年怎麽不繼續吹呢。
“真是好久不見,妹妹。”
只聽來人先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嗤笑,随即冷聲對她問候起來。紅魚被陽光刺痛的眼睛終于适應過來,打眼向窗外撇去,只見一約莫十八九歲,頭戴浩然巾、身穿沉香色缂絲貼裏、腰系玉帶的公子哥正端坐馬上,垂頭靜靜盯着自己。
他抿着唇,手上的馬鞭一下一下輕敲着右側小腿,渾身透着不善。
風乍起,吹得頭上大白杜鵑搖搖欲墜,紅魚緩緩擡手,用力往發髻裏按下,引得頭皮帶來隐隐刺痛,半晌,方才下意識去尋少年的身影。
車窗外,一路聒噪張揚的少年已然下了馬車,此刻卻似一只無聲的影子一般跪在一旁,隔着竹簾,紅魚瞧不見他的臉,只能瞧見他微微臣服彎下的脊背。
他忽然變得極靜,靜得尋不見他自己。
他成為了跟那些人一樣的帶血的悶葫蘆。
紅魚的手指在手背上無意識劃了一下,留下一道白印,她目光在上頭停留片刻,緩緩低頭。
“見過世子,問世子安。”
雲陽王世子,她的繼兄徐介郁見她如此,并未立即說話,只是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她。
紅魚着實不知自己有什麽好看的,揉着逐漸發疼膝蓋,暗自在腦海中啐了他一口。
正當她神游天外,忽聽徐介郁道:“妹妹這是打哪兒回來?”
紅魚繼續垂着眼,并不正面回答,“不過是在随明城呆悶了,外頭轉轉,散散心罷了,勞世子記挂。”
“哦。”徐介郁笑,“我還以為是妹妹厭惡了我們,想要棄我們而去,尋別人去呢。”
紅魚微擡眼睫,說:“我的親人都在這裏,能尋誰去呢,世子說笑了。”
徐介郁不言語了,打量起她平靜疏離的眼睛,似是在分辨她話有幾分真假。
“妹妹若當真如此想,那是最好不過。”
紅魚聽出他話中的威脅與諷刺,維持着端莊的笑容:“世子放心。”
頭頂傳來幾聲冷笑,紅魚裝沒聽見,這時候,她才想起少年的好來,深覺跟一個花孔雀待一起也比跟一個只會陰陽怪氣的野狗來的強。
“出來。”野狗開口了。
紅魚擡頭。
“我叫你出來。”野狗又重複一句。
紅魚還是沒動作,徐介郁一蹙眉,忽然彎身拽住她手臂,就要強行拉她上馬。
紅魚下意識後退,頭撞在車頂上,忍不住微蹙起眉頭。
就在紅魚以為自己今日逃不過此人魔爪時,一只細長有力的手忽然出現在眼前,一把攥住徐介郁的手腕。
順着那只手的臂膀一路綿延往上,紅魚瞧見了少年的臉。
熟悉的一雙桃花眼,微微垂下去,還是抑制不住其中的張揚灑脫。
“小人得罪。”他說,“王爺要小人護送姑娘回王府,如今姑娘尚在城外,小人差事未完,還望世子見諒。”
徐介郁此時方将目光從紅魚身上移開,觑向少年,少年任他打量,仍舊不松手。
遠處吹來黑壓壓一片烏雲,四周極靜,進出城門的百姓瞧見這陣仗,都飛快離去,唯恐惹禍上身。
徐介郁的護衛們上前,要将這個膽大包天的賊人擒住,卻被徐介郁喝住。
他問少年:“你是跟随父親的死士?”
少年:“是。”
徐介郁微抿雙唇,沉默半晌,從嘴裏接連吐出三個好字,“當真是忠仆。”
紅魚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正待開口,只聽‘唰’的一聲風響。
紅魚眼睫一顫,轉眼去看,少年臉上已經赫然多了道鮮血淋漓的鞭痕。
那鞭痕順着他右邊鬓角蜿蜒而下,一直延續到他高挺的鼻梁。
血從裏頭滲出來,像是大紅杜鵑花的花汁,淋淋漓漓,布滿整張左臉,最後滴濺在土地上。
四周寂靜無聲。
徐介郁拿手帕擦了擦馬鞭上的血,順勢将手帕往地上一扔,冷冷瞧着少年,“還不松手?”
少年恍若沒察覺到臉上疼痛,半分不曾挪動,照舊還是那句話,“還望世子見諒。”
固執且不要命。
徐介郁臉色更加難看。
“世子!”瞧情形不對,徐介郁身後一随從出言提醒,“咱們該走了,姑娘舟車勞頓,還是讓人帶回去好好休息才是。”
随即,他湊近徐介郁耳邊,“軍務要緊。”
聽聞此言,徐介郁仿若才尋回理智,松開手,在深深瞧了紅魚一眼之後,才抿了抿唇,壓下心中燥郁,猛地轉身勒馬,帶着一幹親衛離去。
野狗跑了,紅魚松口氣,然而瞥見少年的臉,卻半個字說不上來。
滿眼的血,刺目紮眼,他卻仿佛只是被風輕輕吹了一下,毫不在乎。
他被徐介郁當狗似的對待,臉上浮現的不是憤恨,亦不是痛苦,而是無趣。
一種對生命感到麻木的無趣。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少年擡頭伸了個懶腰,彈彈膝上黃土,說:“這地真硬。”
紅魚趴在車窗上瞧他半晌,鬼使神差的,忽然開口喊他。
少年有些疑惑地走過來。
兩人相對半晌,卻見紅魚突然間擡手。
等少年反應過來,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在拿衣袖給他擦血,不由微微怔仲。
少女神情專注認真,動作輕柔,兩人湊得極近,他恍惚能聞見她發間的杜鵑花香。
她明明在幫他,嘴上卻說着:“真難看。”
少年呆愣半晌,眼神中罕見的浮現出一絲茫然無措。
他微微往後揚了揚腦袋,又被紅魚拉了回去。
“你……”他頓了頓,他個頭比她高不少,此刻只好乖乖彎下身子,“……不嫌我髒?”
死士是低賤的,流的血更是低賤,尋常人看見,自是嫌棄得躲開,怎麽眼前這小姑娘偏跟人反着來,主動湊上來?
少年琥珀色眸子微微閃動。
紅魚小心避開他傷口,将血跡擦淨,露出他那張漂亮的臉來,“血有什麽好髒的。”
她那年在王府,頭上流的血可比這多多了。
少年呆呆看着她半晌,紅魚以為他要說些什麽‘自己得她如此對待,受寵若驚’的好話,哪知卻聽他道:
“魚姑娘,你一直盯着我瞧,是我生得太好将你迷着了?”他一雙桃花眼流露出為難,“官道上,人來人往的……這不大好吧。”
紅魚一頓,手上猛使勁,少年立即發出一聲哀嚎。
紅魚:“上車!”
死花孔雀!氣煞她也!
生着他的氣,竟也昏昏沉沉睡過去,不知多久,忽地‘啪嗒’一聲震響,險些将紅魚發間的大白杜鵑震落,紅魚猝然睜眼。
是一滴雨砸在了馬車頂上。
隐隐的,少年清亮的嗓音從前頭傳來。
“姑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