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
嘈雜的蟬鳴聲中,紅魚汗流浃背,以袖掩鼻,被熏得險些透不過氣來。
對面的苗春柳拿绉紗汗巾抹了把額頭的汗珠,擡腕将窗戶打開,外頭的風立時夾雜着夏日的燥熱撲面而來。
雖是熱風,但好歹能透口氣,紅魚像是終于活過來,扒着窗戶吸收天地之能量。
瞧她這幅樣子,苗春柳不禁嗤之以鼻,“哎呦我的大小姐,待在我這兒可委屈您了。”
這話太陰陽怪氣,紅魚只好乖乖回身做好,小心觀察對面人的神色,讪笑道:“沒有沒有,哪兒能啊,姐姐,你——”
苗春柳冷哼一聲,頗沒有婦人形象地拍了下矮桌,将紅魚吓得立時正襟危坐,等着聽訓。
結果人家不接招,只抱臂冷聲問:“您老人家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是姐姐叫我來的呀。”
苗春柳挑眉。
“春暖花朝彩鸾對算,風和日麗紅杏添妝,方借花容添月色,新逢秋月做春宵①……姐姐,喜歡把對聯編成曲子的,普天下怕只有您一個了。”
苗春柳冷哼一聲,“大小姐當真是聰明,也不枉我費心教了小官人一場。”
青溪的蕭技紅魚是清楚的,能從‘老人鋸木’到如今勉強能入耳,苗春柳想必頗廢了一番力氣,實乃良師也,她是比不了的。
“姐姐真仙人降世,有如此才華,真乃……真乃……”紅魚有一兜子的恭維話要說,可卻半個字蹦不出來。
苗春柳靜靜看着她,眼圈卻慢慢紅了,紅魚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坐立難安,未幾,她聽苗春柳說。
“你跟王爺長得真像,我當日竟沒認出來。”
紅魚知道她說的王爺指的是她的父親關柏,一時也靜默了,搖頭說:“他們都說,我像娘親。”
苗春柳這時才起身給兩人各斟了一碗茶,“嘴巴鼻子像王妃,眼睛像王爺。”
“是麽。”紅魚端起茶碗喝起來,喝的猛了,舌頭上只是火辣辣的滾燙。
“你別怪我記恨你。”苗春柳扭過頭去,“我找不着旁人去埋怨,他們,他們都死了。”
她忽然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她的父母兄弟,從小瞧着她的王爺,還有那些跟着王爺的叔伯,都沒了,她能找誰去怨,去恨呢。
紅魚坐在那裏,只是靜靜不動,她想說些什麽,又發現語言着實太過蒼白,解不了對方的渴,亦抹不去她的傷。
哭了一場,苗春柳終于好受些,拿汗巾子抹淨眼淚,忽然又搖頭笑了,“索性你又把我撈出來,又讓我活了一回,說起來,誰讓咱們命不好,爹娘老子做了反賊。”
紅魚沉默良久,此時才擡頭,“誰說他們是反賊,苗姐姐,你信麽?”
這話着實大膽,叫有心人聽見又是一場是非,苗春柳一愣,“我自然不信,可……”她起身,“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紅魚起身跟苗春柳告別,“苗姐姐,雲陽不安全,若是能,你趁早離了此地為好。”
這話意味太濃,容不得苗春柳不多想,但她瞧了眼窗外,到底沒将心中疑慮問出口,只道:
“我怕什麽?哎,你那小官人呢,今日怎麽不見他?我瞧他倒很會讨你歡心,又是學做飯又是學吹簫的,前兒他明明走了,還巴巴回來求我教他做長壽面,說是你的生日,想叫你高興。”
紅魚立在門首,等舌尖的疼痛褪去,糾正她:“他不是我的小官人,是我的護衛。”
在苗春柳瞧來,這兩者沒甚區別,“你比在通古縣的時候胖了些,他是會照顧人的,你啊,好好待人家,我瞧着他是個實心眼,你有他幫襯着,總好過一個人熬着。”
時辰到了,紅魚轉過身向苗春柳扯出一張笑臉來,“苗姐姐,我走了。”
告別苗春柳後,紅魚獨自出了腳店,城裏的人照舊不願意搭理她,紅魚也不在意,照樣東街走西街逛,到處瞧熱鬧。
這邊兩婦人扯頭花她叫好,那邊一掌櫃讨債她扇風,挨了雙方幾十個白眼後終于心滿意足離去。
熱鬧散去,她站在街上茫然無措,總覺得缺點什麽。
“關姑娘。”衣服鋪子的掌櫃喊住她,見她駐足,又改了口:“小真人,前些日子當牛做馬給你買衫子的小子呢,哪裏去了?怎得還穿着那破道服,難不成是那小子買的衫子姑娘你不滿意?”
小子,姑娘,故意放在一起說可不算什麽好話,衆人不免哄笑。
紅魚歪頭靜靜看着那掌櫃,半晌才明白過來。
哦,原來她缺一個叫青溪的花孔雀。
他走了幾日來着?五日還是七日?記不清了。
紅魚轉身直接往那鋪子裏去,這倒叫掌櫃吃了一驚,“姑娘,小店賣不起您的衣裳,請您——”
“那件豆蔻對襟衫子是青溪在你這裏買的?”紅魚打斷他的話。
那掌櫃笑了,“哪兒能啊,咱們哪敢違背王府的意思,是小的見那小官人可憐,白送的。”
旁邊有人‘噗嗤’一聲,“是呀,小官人磕了好幾個頭呢,差點把頭皮都磕破了,啧啧,真可憐。”
一股無名火直沖紅魚心田,她沖掌櫃扯起一張笑臉,擡手照着他那張枯樹皮一般的臉便是一拳,那掌櫃這麽多年頭回見她如此生氣,不免心驚,捂着臉賠笑改口:
“好姑娘,我們錯了,再不敢扯謊,那小官人一身武藝,我們哪敢叫他跪——”
紅魚出了氣,也不理會他們,轉身走了。
那一拳頗有些心血來潮的意味,因此等多日後紅魚靜下來,坐在寂靜無聲的院落裏想起此事來,暗罵自己當真虛僞。
紅魚将那件豆蔻對襟衫子壓了箱底,打算外出散心。
翻過這座山往北一點便是青溪帶她回來時經過的秀山,雲陽終年氣候和暖,因此各色花的花期都格外長些,到了盛夏,秀山滿山的杜鵑還沒敗。
青溪曾說若他死了便把他埋在那裏,紅魚覺得是個好主意,他是會挑地方的,等她沒了,也埋在這兒,只是要日日與他為鄰,未免有些聒噪。
然而紅魚覺得自己勉為其難還能忍受。
天不遂人願,踏出道觀沒幾步,隔着秀山老遠,紅魚便被野豬擋了路,兩廂殊死搏鬥片刻,紅魚到底敗了北,灰溜溜回道觀裏去。
比劃着野豬碩大的體格,兩條矛一樣長的豬牙,紅魚不禁感嘆,當初那花孔雀到底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将這家夥降服的?
她覺得這人當真陰魂不散。
師父離世時,她只是傷心,可哪像如今這樣,見山是他,見水是他,見野豬還是他。
話本子裏擅長畫符收妖的小道士倒被一只花孔雀下了咒。
丢人,着實丢人。
待到瞧見院裏鬧脾氣不吃飯的飛瓊,紅魚終于沒法子,接受了自己最近有些在意花孔雀的事實,強往飛瓊嘴裏塞了一根從野地裏刨來的胡蘿蔔:
“你說他怎麽那麽滑頭,那日偏趕着天黑回來?”
天黑了,她便再瞧不見他身上的傷。
那些人是不會當衆叫他下跪磕頭,可暗處的絆子也不會少使,比如在他路過的地方提前撒上釘子,裝作不經意在樓上扔個花盆……
這些把戲,他們最是拿手不過。
他能躲過一次兩次,可長年累月,誰能保證自己不中招?
他身上的傷才剛好沒幾日。
可轉念又一想,瞧見了又怎麽樣呢?她會改主意,不叫他去鬼崖嗎?
紅魚不知道。
–
“姑娘。”就在紅魚渾渾噩噩過了不知多少天後,她見到了一個她頗為不想看見的人。
徐介郁的随從堵住紅魚去路,恭敬行禮:“姑娘,世子有請。”
該來的總會來,消停了幾個月,她那便宜哥哥徐介郁處理完軍務,最終還是想起了她。
紅魚跟着随從去往徐介郁的畫舫,到了裏頭,也不管徐介郁說什麽,只呆呆盯着湖水瞧,随着船身搖晃,整個人的思緒卻不知飄到哪裏去。
“妹妹今日魂不守舍,在想誰?”
許是她這幅态度惹惱了徐介郁,他靜靜望着她,語氣不再似方才一樣平和。
紅魚不知他這次又想出什麽花樣來整治自己,将有些僵硬的脖子收回來,往嘴裏塞柿餅:
“在想山上的野豬,它們近日又壯了些。”
徐介郁聽她插科打诨,給自己倒了盅酒,只不再吭聲,默然良久,才道:
“紅魚,你就不能好好同我說句話。”
紅魚将最後一個柿餅吃完,沒有言語。
瞧她這幅模樣,徐介郁冷冷一笑:“好,我就這樣叫你讨厭,你不讨厭誰?哦,那個奴才。”
徐介郁靜靜擡眼瞧紅魚,面上顯露出一絲快意:
“可你不讨厭他又怎麽樣呢,還不是送他去死?”
“妹妹呀,你其實比我還狠,狠得叫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