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虐)
陰了多日, 天難得放了晴,日光和暖,路邊的野花早冒出頭來, 風一過,止不住地搖曳。
湛藍的天空下, 大雁排成‘人’字隊形, 整齊地往北飛去, 時不時留下一聲雁鳴,田間紮着垂髻的小孩子們追着風筝跑,到處是歡聲笑語。
捕頭将一管短蕭給紅魚遞了過去, 她卻始終沒接。
他與仵作互望一眼,仵作這才将屍身上的白布揭開, 露出屍體的臉來,趕走上頭的蒼蠅, 捂着鼻子對一直站在遠處的小姑娘道:
“郡主, 您要不要過來瞧一眼?”
這具屍體不知生前遭遇了什麽, 全身包括臉上的皮肉竟都潰爛得不成樣子,被人發現報官時,衙門還只以為是兩三個月前打仗留下的士兵的屍體,結果他過來瞧了才知道。
這人斷氣也不過三日而已。
那他的身份大約便是尋常百姓了。
朝廷剛接手雲陽,重新任免官吏,新上任的官老爺正是要表現立功的時候,如今出了這樣的人命官司, 自然要好好查一查,因此他身為仵作在趕來的第一時間便驗了屍。
這一驗屍不打緊, 卻驗出了一身冷汗。
太殘忍了。
這人全身血肉潰爛,已然瞧不出原本樣貌, 且這潰爛并非正常速度,而是在生前幾個時辰內發生的。
之後許是血腥氣招惹來了山中的野獸,大半的血肉都被撕扯吞噬掉,露出森森白骨,白骨上留有不少刀傷箭傷,因此不難判斷其是個練武之人,而且是個不滿十八歲的少年郎。
他當仵作已然近二十年,從前也聽聞過一些前雲陽王府的秘事,說徐文期曾令人制一種藥,以此來控制手下一幹死士來為他辦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那藥名為化血丹,若多日不服解藥,到了一定時候,一旦受一丁點傷,那些死士便會在幾個時辰內血肉腐爛,受盡折磨而死。
其間痛苦,可想而知。
徐文期的那些死士大部分早被他派去守護兒子徐介郁,身邊餘下的也死在朝廷将士手中,那麽這具屍體的主人是誰,已然不言而喻。
仵作本不想讓紅魚觀看屍身,畢竟她如今身份不同尋常,若一看之下出了什麽事,他着實擔待不起。
但聽聞她與那護衛關系匪淺,平日裏同吃同住,俨然一對小夫妻,若不讓她瞧,出了差錯,照樣是一場麻煩。
他弓着身子,“郡主,請。”
紅魚卻直直往後退了一步,衆人不解其意之際,她說:“我不是什麽郡主,我是關紅魚,你們叫我看的這個人我也不認識,若是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
青溪若是回去瞧不見她,又該着急了,她還沒給他過生日呢,做的那碗長壽面也坨了,要重新給他做一碗才是。
她轉身,直直往山上走去,卻被苗春柳攔住。
“苗姐姐,有什麽話咱們往後再說,我現下要回去給青溪過生日。”紅魚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尋常與她說話一般。
可苗春柳卻知道如今必須要讓她認清楚現實,否則任她自我欺瞞下去,待到清醒那一日,情況只會更糟。
她眼角微紅,雙手穩住紅魚,一字一句道:
“小官人他就躺在那兒,等着你去認屍,你認了屍,他才好入土為安,否則,他就要做沒名沒姓的孤魂野鬼了。”
紅魚笑了,“苗姐姐,你說什麽呢,青溪怎麽可能躺在這兒,咱們趕緊回去吧。”
“我是說真的——”苗春柳再次開口,紅魚卻像沒聽見一般,還是要走。
“關紅魚!你不要逃避現實!”
苗春柳将她拉到屍體旁邊,一把掀開整塊遮屍布,屍體的腐臭味兒立即撲面而來。
“你瞧,瞧啊,他身上還穿着你給他買的衣裳,大紅浮雲錦直綴,右邊袖口的杜鵑花紋是你親手縫的,你說他是只花孔雀,愛俏,所以繡得花花綠綠的,他最是喜歡,還有他頭上的百索子……”
紅魚的身子已經僵住,但苗春柳知道自己只能繼續說下去:
“除了他,誰還會把讓人把這東西系在自己頭上,姑娘,紅魚,醒醒,小官人他真的走了。”
走了……
青溪走了……
他把自己一個人孤零零抛在這裏,跑到哪裏去了?
好一會兒,紅魚才恍惚清醒過來,慢慢推開苗春柳放在自己臂上的手,往那具臭氣熏天,慘不忍睹的屍首走去。
她蹲下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青溪?”
她想,之前兩人那麽難,好幾次她都以為他死了,可他最終還是好生生站在她面前,如今什麽都好了,沒人再為難他們,終于可以好好過日子,怎麽他眨眼間就這樣輕易躺那兒了?
屍體是無聲的,并不會回答她。
風吹過,蒼蠅亂飛,将她特意用桂花油梳起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
她垂頭,慢慢去握他的左手,那已然不能稱之為‘手’了,而是幾根白骨,上面血肉模糊,卻還緊握着什麽東西。
仵作上前來,道:“郡……關姑娘別試了,沒用的,他握得太緊,我們試了好多法子都沒能撬開。”
話音剛落,衆人卻見紅魚只是稍稍用力,便将他手掌打開。
是一小包糖,用牛油紙好好裹着,半點沒有損壞。
紅魚呆坐半晌,拿衣袖擦幹外頭的血,将糖收進懷中。
她好似不知該做什麽了,坐在屍體旁邊說:
“怎麽買這麽多,我吃不完,地上涼,快起來跟我回家吧。”
衆人見狀,都不免傷懷。
“你怎麽還不動?”紅魚推了推他,“是不是你頭發亂了,不想起來見人?沒事,我幫你梳好。”
說着,她走到屍體頭顱邊,解掉上頭的百索子,以指代梳,擡起他的後腦勺。
可她只是輕輕一扯,上頭的頭皮便如破布一般被一塊塊扯下來,露出頭蓋骨。
紅魚瞧着這一幕,終于白了臉,只覺得如置身冰窖之中,冷得牙齒都在發顫。
她想,今年的冬天可真長啊,長得叫人受不了。
她把屍體帶了回去。
官府親自送來一幅紫檀木的棺材,紅魚親眼看着那些人把屍體擡進去,拿長生釘釘死了棺材,那錘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像是把她整顆心鑿了個無底洞,不知道哪一日她就掉了下去,再爬不上來。
她把他埋在了秀山上,那兒滿山都是杜鵑花,他曾說若他死了便埋在那兒,如今也算得償所願。
青溪留下的那些東西,列如衣裳、百索子、杜鵑花、糖……她都放進棺材,唯獨将那管短蕭留了下來。
夜裏吹着那管蕭,她會經常想到他,好似他就在身邊一般。
她還是照常生活,只是比從前勤快許多,每日不再睡懶覺,而是起床喂兔子、站樁鍛煉身體、做飯。
青溪從前總念叨着叫她練武增強體魄,以免遇着歹徒跑不掉,那時她不當回事,覺得有他在,她費那心思做什麽,況且當時她滿心都在惦念着為阿爹阿娘平反,這事兒便一拖再拖。
除了長壽面,她做飯還是那樣難吃,時常惦記着青溪的手藝,苗春柳讓她招個廚子或者搬到城裏去,她都不願。
道觀雖小,可她不想離開,也不想旁人住進來,若是青溪知道了,只怕他會不高興。
飛瓊自那日被青溪騎出去,便不見了蹤影,紅魚尋了好些日子,終究沒有結果,等她快要放棄之時,它卻自己主動跑了回來。
那時,它已然餓得皮包骨頭,将頭往她身上蹭了蹭,便倒下了。
紅魚把它重新喂胖起來,它卻每日都要出去,任憑她如何攔都攔不住。
有時它一天便回來,有時卻要四五天甚至半個月,怕它被外頭的馬販子抓起來,紅魚只得用繩索将它綁在道觀,可每回為了掙脫繩索,它都要将自己弄得滿身是血。
紅魚沒法,只能忍着恐懼騎在它背上同它一同出去。
它往北跑,到了鬼崖,對着懸崖峭壁沒了辦法,她便拍拍它的背,學着青溪從前那樣給它編小辮子。
“飛瓊,咱們回去吧。”
紅魚想,它大概是以為它的主人也掉了下去。
她帶它去秀山,它卻只是窩在地上睡覺。
紅魚嘆口氣,只好将它帶回道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如指尖流沙,等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到了六月裏,紅魚自己的生日。
她像尋常人家一樣自己下廚做一碗長壽面吃了,然後收拾東西睡覺,跟平日裏沒什麽不同。
她覺得自己好似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她在向苗春柳他們證明,即便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
然而有一天清晨起來,她發現青溪給自己抓的那只兔子死了,呆呆蹲在兔子屍體邊半晌,忽然淚流滿面。
魚離了水,果然會窒息。
日頭火辣辣滾燙,風将樹葉吹得刷刷作響,屋前的青苔一年比一年厚,牆壁上代表她個頭的劃痕在一點點變高。
歲月不管人間事,春去秋來,日升日落,周複如始。
王捕頭有功,升了職,當了千戶;苗春柳同秦升說定了婚期;毛遠從王府裏出來,開了鋪子做起了小買賣……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獨獨她一個人永遠地留在了嘉城十四年的那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