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出(非常虐)
蕭既笙的問話紅魚自然沒法回答, 因為就連她也不知自己在做什麽。
周芸書那桌的壺裏早被她放進了真正的酒,就等着蕭既笙飲下,不多時辰, 她便能驗證心中所想。
可是臨到關頭,她看他蹙起的眉, 微顫的眼, 竟不自覺手腳冰涼, 後怕起來。
若他是那個人,他會怎麽樣?她已然送他去死一次,難不成還要有第二次?若他不是……
她害怕他不是。
那一刻她忽然想, 若一直如此不去證實,她心裏便一直留存着希望, 靠着他身上那偶爾流漏出的屬于那人的熟悉感便能活下去,可若一旦證實, 一旦他不是, 那她可真要陷入到萬劫不複的境地裏去, 永遠爬不上來。
等反應過來時,蕭既笙手中的酒杯已然被她掃落在地。
他很有帝王應有的修養,被自己的妃子當衆如此犯上,也未曾同那些話本子裏的皇帝一般吹胡子瞪眼睛,反而像是早有預料一般沉靜。
她張了張嘴,無聲地跪下去。四周只有駭人的寂靜。
蕭既笙擡了眼睛,對底下往這邊張望的衆臣道:“貴妃見朕杯中飄着一濁物, 擔心于朕,衆位愛卿受驚了。”
此言一出, 衆人連連稱是,并贊嘆起貴妃待陛下的情深義重。
貴妃離陛下的位置那樣遠, 怎能看清陛下杯中有無濁物?但既然陛下這樣說,他們也只能這樣應和。
馬亮擦擦額上的汗珠:“貴妃口不能言,有如此行為并不奇怪,非不敬陛下,還請陛下勿怪。”
蕭既笙:“朕知道。”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這只是他為了維護皇家面子的說辭而已,散了宴席,紅魚便被蕭既笙以受風寒為由,讓她待在栖霞殿養病,不許輕易出來,變相軟禁了她。
紅魚跪在地上,看着離去的宣旨太監,很是給面子地打了個噴嚏。
香桃眼睛有些發紅:“娘娘,這可怎麽辦呢。”
除夕夜被陛下軟禁,往後娘娘在宮裏只怕更難了。
然而她的這位娘娘卻是不怎麽傷心的樣子,只是起身坐回杌子上,看着地面發愣,半晌,忽然拉着她手寫:“幾時了?”
香桃陪着她守歲,已然困的不成,“快亥時了娘娘。”
紅魚點頭,摸摸她腦袋,在她手心寫下:“新年安康,小香桃。”
香桃微微愣住,等反應過來,簡直要痛哭流涕,她不到十歲進宮,如今已經五六年了,家人在外頭,宮裏也沒幾個說得上的話的姐妹,每年除夕,都是伺候過主子之後便睡了,跟旁的日子沒什麽不同,反而還更累。
從沒人對她說過新年吉祥話。
香桃抽抽噎噎,不住拿手擦眼淚,“新,新年安康,娘娘。”
紅魚沉默片刻,起身在殿裏來回不停轉悠,像是在糾結什麽,香桃問:“娘娘,您怎麽了?”
紅魚看着她,忽然過來,在她手心寫道:“若有一件事你想求證,卻又害怕結果不是自己所願,該當如何?”
香桃似乎還不能理解這樣複雜的問題,紅魚在她跟前舉起一個蘋果和冬瓜糖,晃了晃。
“娘娘是問奴婢,若奴婢想吃冬瓜糖,可是主子大抵只賞下一個蘋果,奴婢還會不會去求賞?”
香桃撓撓頭,思考了半晌,問。
意思好似差不多,紅魚點頭。
香桃奇怪道:“那就去啊,娘娘,就算不去,蘋果也不會變成冬瓜糖的。”
蘋果不會變成冬瓜糖,該是什麽便是什麽。
紅魚聽着這話,微微愣住,未幾,她忽然将蘋果塞進香桃懷裏,自己坐回榻上,把那顆冬瓜糖放進嘴裏。
絲絲甜味兒順着舌尖流進嗓子,仿佛全身又重新暖和了起來。
香桃有些不明所以,“娘娘?”
紅魚擡起頭來,捏捏她的嘴角,示意她去歇息,香桃大着膽子拉她袖子:“奴婢再陪娘娘一會兒吧。”
紅魚笑了。
她不能讓她留在這兒陪自己,因為,她今晚有更要緊的事做。
就在剛才香桃回答自己問題的一瞬間,她忽然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她喜歡的是青溪,若蕭既笙是他,那便皆大歡喜,若不是,那便不是,她可以在知道事實的情況下把他當替身,但是不能在一切模糊的情況下欺騙自己,告訴自己蕭既笙便是青溪。
一味的自我欺騙,只會讓她更痛苦。
紅魚打開窗子,往乾清宮的方向望去,卻只能望見重重高牆,紅魚指尖往外伸出去,用指尖晃動了下幹枯的樹枝,那雪便‘撲簌簌’落下來,被冷風吹到她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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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內的那張大床上,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微微蜷縮着,仿佛極是痛苦。
前半夜的熱鬧褪去,此時的夜靜得出奇,只有屋子裏那件西洋大擺鐘在‘滴答滴答’的響。
周芸書扶着彩鹮,在外頭跟宋淳一說話,面上帶着擔憂:“公公,陛下沒事吧?我方才瞧着,他臉色好似有些不大好。”
整個除夕宴,除了貴妃犯上,打掉陛下酒杯那一會兒外,陛下瞧着并無不妥,但之後散宴,同周芸書說話之時,即便宮燈大多數被滅,四周暗的緊,她依然明銳地察覺到了皇帝的不對勁。
他的呼吸較平日稍顯急促,眉頭似是在忍受什麽痛處,不自覺往下壓,脖頸間不知起了什麽東西,但因為太暗,他又一直往前走着,身影晃動,她便瞧不大清。
因夜黑風高,她的腳又不方便,她便請求能留在宮裏一晚,等明日再回去。
其實這很不合規矩,一個沒名沒分的寡婦家留在宮裏過夜算怎麽回事,便是從前他們最是蜜裏調油那會兒,也從未這樣過,可是皇帝只是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麽,便答應了。
她注意到,皇帝當時眼睛瞧着的,是貴妃離去的方向。
周芸書心中暗自慶幸,那啞巴貴妃生得很是好看,便是自己也不敢說勝過她去,若是她不惹皇帝生氣,兩人長此以往在宮中生活下去,難保陛下不會傾心于她。
可惜,她是個不着調的瘋子,回回都能翻出新花樣兒來惹皇帝生氣。
周芸書被轎子送到離皇帝寝宮不遠處的一所偏殿,本以為今日除夕,皇帝會過去同她一起守歲,可她在偏殿裏呆了許久,仍舊不見皇帝的身影。
怕皇帝去了貴妃宮裏,她又向宮人打聽,發現沒有,不但如此,陛下還罰了貴妃禁足。
聽見這話,沒有欣喜是不可能的,但高興過後,又覺得她可憐,但因她嫁給了自己心愛之人,那份泛起的可憐又叫她壓了下去。
臨近亥時,想到皇帝的不對勁,周芸書還是打算親自過來看望一番,可到了跟前,卻發現乾清宮內已然熄了燈燭,皇帝睡下了。
宋淳一帶着他那一貫的笑意,對她道:
“娘子不必擔憂,不過是今日天太冷,陛下不小心着了風寒,如今已然吃了禦醫開的藥,早早睡下了,您腳傷未愈,還是不要在外頭久待,若是您身體再有不适,陛下明日問起來,終究是奴婢們的不是。”
到底是從前的大才子,一番話說得就是漂亮,叫人無可指摘。
周芸書站在外頭又往裏頭瞧了瞧,只見乾清宮殿門緊閉,黑黢黢的,什麽也瞧不清,這才點了頭,照舊上了暖轎子,回偏殿去了。
宋淳一正打算回去,眨眼的功夫,卻見她又走了回來。
“娘子?”宋淳一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仔細看過之後,确實是她,便道:“娘子怎得又回來了?奴婢方才已經說過,陛下依然睡下了,您等明日——哎?”
他正說着,卻見那‘周娘子’直直越過他,往裏頭去,腳步不停,一直走到殿門口。
陛下睡前特意讓伺候的人都下去,乾清宮內此時極是空曠,除了他,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因此那‘周娘子’便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眨眼便要推門而入。
“娘子——”宋淳一壓低聲音喚她,額頭微微冒出細密的汗珠。
裏間隐隐約約有呻.吟聲傳出來,帶着無盡的痛苦和壓抑。
那‘周娘子’似是臉色一變,嘴唇有些慘白,她沖宋淳一點了下頭,頭也不回地進去,宋淳一想攔,卻是已然來不及。
他在門口來回踱步,半晌,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将殿門阖上。
陛下這隐疾,若周娘子陪着,想來是會好些。
他門關的太快,以至于沒瞧見那‘周娘子’行走時,一點不跛的腳步。
門‘吱呀’一聲被阖上,月光下,紅魚摘下兜帽,露出‘周芸書’的臉來,裏頭的人似乎有所察覺,低喝一聲,“誰?”
紅魚的腳步頓住,然而不過片刻之後,她便循着聲響朝裏間走去,腳步落在氍毹上,寂靜無聲。
最終,她停在了禦榻跟前。
此刻明黃色床帳靜靜垂至地下,一動不動,裏頭再不聞任何聲響,好似無人一般。
紅魚的手捏住床帳一邊,在停留片刻之後,她閉了閉眼睛,随即一把扯開。
蕭既笙正穿明黃寝衣,面朝裏,側身卧在榻上,一動不動。
紅魚深吸一口氣,爬上床榻,手按住他肩膀,一把将他翻了過來。
月光透不進床帳,黑乎乎的,瞧不清他的臉,可紅魚卻能感受到他寝衣下不斷冒出的汗。
他的寝衣全濕了。
紅魚一顆心跳起來,将床帳拉開,叫月光透進來,卻瞧見他一雙眼睛直直望着她,異色的眸子在月光下異常明亮。
“你是誰?”他問。
紅魚的手在打顫,險些要将臉上的假皮給撕下來,他卻已經沉沉閉上了眼睛。
方才只是他在昏沉中的胡言亂語而已。
紅魚将他的臉側過去,映着月光仔細看,瞧見了他耳後不起眼的幾個紅疹。
她壓住喉間的哽咽,又将他的寝衣脫下來,只見他全身肌膚大大小小盡是傷口愈合的痕跡,而在這痕跡之上,又遍布紅疹。
紅魚的手顫顫巍巍摸上他的左肩。
那年他為她受的箭傷似乎到如今也不曾完全愈合,大大一塊疤,蜿蜒可怖。
似乎是察覺到什麽,他在黑暗中蹙起眉頭,幹涸的嘴唇微顫。
紅魚将他的腦袋抱在自己懷裏,附耳傾聽。
青溪,對我說什麽,你要對我說什麽……
在好似等待千百年之後,她終于聽見他緩緩在自己耳邊開口:
“……魚姑娘。”
紅魚的眼淚就那樣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淚水‘啪嗒啪嗒’,像是在訴說這些年沒有他的日子裏,她一個人的孤苦和無依。
從嘉城十四年到崇明三年,她孤身一人在人世間走了整整六年,天可憐見,終于在這第七個年頭又遇到了他。
她的情郎,她的青溪,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