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七)
對于船上又多了個同伴這件事, 大家已經習慣了。
與其驚訝這個,不如驚訝圍繞着海人家園所在這片土地的古怪磁場的消失。
這些天尐娘始終在嘗試确定海人村落所在的方位,奇怪的是沒有一次成功過, 記錄好的航線穩定程度非常差, 長一點能堅持個三五日, 短一點興許剛剛測量過後數據便産生起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讓她懷疑, 也許船隊會遇上異常的風暴潮,并不僅僅是因為運氣不好。
但在出航這一日,所有異常消失不見, 尐娘不信邪地測試了好幾遍, 發現不僅司南恢複了正常,連航線圖都沒有再出過錯。
也就是說,離開這裏之後, 她們還是可以按照航線圖原路返回,不會迷失航向。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尐娘對此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如果說最初她選擇随行出航是為了賺錢改善生活,那麽在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旅途後, 錢對她來說還是非常重要,但她也産生了另一種不亞于賺錢的渴望。
她想知道大海為何如此神秘, 這張航線圖的終點又會是哪裏。如果不出來,而是留在家中,她可能會安分守己地成親生子, 在船上從生到死, 總之絕不會産生這樣的想法。
與尐娘感觸相同的還有簡伏丹,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簡樸榮了, 曾經作為牢籠困住她的人,對她造成的威脅和恐懼都在逐漸淡去, 她以前總在兩種選擇中搖擺不定,是破罐子破摔還是随波逐流,現在她有了更好的想法。
小海人很活潑,一點不認生,跟劉敬諾剛認識就玩到了一起,劉敬諾還開玩笑說她的名字跟公主很相似。
公主的封號是巍鈭,而小海人叫作魏紫,水性極佳,連尐娘都要甘拜下風。
外面幾個沒長大的又跑又跳,比夏日枝頭的蟬鳴還要吵鬧,船艙內的了了卻并沒有怎樣注意,她手裏正把玩着什麽東西,與海人大祭司的對話猶在耳邊回響……
“你确定要我将其取走?”
大祭司滿是歲月滄桑的面容顯得很平靜:“是的。”
了了:“取走之後,這片土地便不再受海神庇佑了。”
大祭司當然知道這一點,她是在深思熟慮過後才做的決定,如果她自己能夠做到,早在很久以前便會如此,偏偏她不行。
“傳說第一代海人來自海底。”
自稱海人,其實并不是因為她們依海而生,也不是因為個個生來會水,第一批走上陸地的海人,甚至并不長這副模樣,她們耳後有腮,指中有蹼,原本生活在海底。
但滄海桑田中,生活着海人的土地逐漸升高露出水面,海人難離故土,便向海神祈禱,希望能夠得到庇佑,留在陸地上生活。
海神回應了她們。
“所以真的有海神存在?”了了問,“你們見過?”
大祭司搖頭,她沒有見過,但大祭司代代相傳,海神絕不只是一個虛無缥缈的傳說。
在海人的祈禱中,海神賜予了她們一片鱗片,鱗片融入到這片土地之中,不僅讓海人能夠在陸地上呼吸、行走,還在周圍形成了特殊磁場,雖然偶爾也會有其它大陸的人穿越風暴潮來到這裏,但從未給她們造成過危險。
但過度的保護是一種閉塞,讓海人停滞不前,她們只要生活在這片土地就能安逸一生,除了生老病死再無任何煩憂,可這樣真的好嗎?
“我想我們也應當向前看,否則一定會如初代海人無法再繼續生活在海底那般,也将失去如今的家園。”
大曜的船隊為她們帶來了知識與工具,大祭司相信海人能夠煥發新生。
“第一眼看見你,我便察覺得到,你身上有着海神的氣息。”
明明是一雙盲眼,卻好像什麽都可以看穿。
此時此刻,海神留下的那片鱗片,正被了了握在手中。
這真是一片極為耀眼的鱗片,哪怕在土地中栖息了數百年,依舊一塵不染,摸起來觸感堅硬,光滑又冰涼。
海人會将了了當作海神在人間的化身,不僅僅是因為她凍結了大海,而是她所使用的力量,與鱗片中蘊含的氣息極為相似。
“公主!”
劉敬諾忽然在窗邊冒頭,熱情邀請了了出來玩耍:“你一個人待着不無聊嗎?我們來打球呀!”
她舉着一根手指,由橡膠所制的球甫一問世,便在劉敬諾心中占據了至高地位。
不等了了回應,她就把腦袋往前湊了湊:“咦,你手裏拿得什麽呀,蛇鱗嗎?好大一片!”
這得多粗的蛇呀!
了了:“自己玩去。”
劉敬諾嘟哝了聲好吧,不情不願地走了,她們正打算分成兩隊打對抗賽呢,因為是抓阄,把納蘭茗抓到她這隊了,不是她瞧不起那家夥,納蘭茗玩心眼子無往不勝,身手吧勉強也還算可以,但運動卻并不在行,所以劉敬諾就想把了了拉進隊,作為補償,她可以把納蘭茗扔到陶瀾那隊,這樣對面多出一個人,也不算吃虧了。
陶瀾:呵。
據大祭司所言,海人來到陸地生活,約莫是在四百年前,她們短暫地得到了海神的庇佑,但随後的四百年間,海神沒有再給予過她們任何回應,了了可以确信,本世界并不存在超自然力量,如果出現了鬼神妖怪,一定來自其它世界。
也就是說,四百年前回應了海人呼喚的海神,只不過是本世界的過客。
一片鱗片就能保護這片土地數百年之久,這樣強大的力量,必定會受到世界排斥,想必待得時間不會很長。
劉敬諾說這是蛇鱗,其實并不是。
這是一片龍鱗。
了了将手裏的龍鱗握緊,大祭司沒有說錯,她從這片龍鱗上感受到了異常強大又親切的力量,說起龍,了了也不是頭一回見,她還扒過龍皮抽過龍筋,但那些龍跟這片龍鱗相比,簡直如同幼兒一般。
她取走龍鱗,消失的并不僅僅是海人所在大陸的磁場,還有大祭司所擁有的巫力,海人一族在水下無需呼吸的本能——她們将變得與常人無異,再精通水性,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一個猛子紮進去三天三夜不起來。
龍鱗保護了她們,卻也困住了她們,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頭的人也出不去。也許連那位海神都沒有想到,她一時興起留下的力量,會滋生出如此強大的種族。
了了看過海人祭壇中的壁畫,上面記錄了初代海人與海神相遇的故事,壁畫上的海人除了有個人形外,與“人”真是沒有一絲相像,完全就是魚頭人身,甚至人身還長着鱗片,許多海人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用雙腿走路。
不應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族群,因為海神的庇佑存活了下來,也許未來她們還能創造更多奇跡,那誰知道呢。
小公主走了個狗屎運,原本了了恢複得很慢,可有了這片龍鱗,所創造出的身體雖然不如冰雪之軀,但卻具備海人的特征,這下是真的扔海裏她自個兒能游回大曜不怕累了。
了了沒有花太多時間在龍鱗上,她們接下來的目的地是夜遙。
要不是半途受到磁場影響,被卷入風暴潮,稀裏糊塗來到這裏,按照原本的行程,她們早該抵達夜遙了。
夜遙國國土與平雪差不多,民風頗為開放,掌權的國王是這三國中唯一一位女性,對于大曜船隊的到來,國王表現得很熱情,雙方友好地進行了交流與信息互換,并成功建交,國王心裏也松了口氣。
平雪政變一事,她已然知曉,對于大曜使團便很是忌憚,生怕夜遙被盯上。據說大曜的國土是平雪的數十倍,若是起了沖突,以夜遙的兵力,恐怕難以一戰。
好在大曜态度友善,并不像傳言中那樣蠻橫。
夜遙是目前船隊所到達的最西邊的一個國家,衆人在這裏見到了第一個金發碧眼高鼻深目的家夥,她是一位來自遙遠的西方國家的商人。
尐娘一直以為老鯊的航線圖就是全部,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原來在夜遙以西,還有其它國家!
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大?究竟有多少國家,這些國家又一共生活了多少人?
名叫艾達的商人是一位貴族,她在家族争鬥中落敗,為了不被人拿捏人生,這才帶着全部財産買了一條船出海做生意,希望能夠快速累積起財富,将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奪回來。
納差跟平雪兩國的人長相與大曜就有明顯不同,但大家都是黑頭發黑眼睛,艾達的眼珠卻像翡翠一樣!
沒人見過長相如此奇怪的家夥,便裏三層外三層将人包了一圈,看了個心滿意足。
艾達會到達夜遙,出于一場意外,她本來的目的地并非夜遙,但船只在海上遭遇了風浪,所有船員都死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她抱着塊破木板漂流到了夜遙,并為一戶漁民所救。
又因為長相奇特,很快便被上報。
得知大曜的船隊還要繼續航行,艾達高興極了:“我可以帶你們去往我的國家!”
她請求船隊将她一并帶上,作為回報,她可以為她們指引方向。
尐娘激動地捏着手指,目光難掩迫切,她希望公主答應!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艾達欣喜若狂,哪怕了了告訴她,船隊不會立刻駛向她的國家,她也不以為意:“沒有關系,我也不想就這樣空着雙手回去,我那群吸血鬼一樣的兄弟,一定會嘲笑我,恨不得将我踩到泥巴裏去!”
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商人,本來這趟出海能夠賺得盆滿缽滿,誰知卻倒黴地遇到了大風浪,但要說不幸吧,好像又沒有不幸得徹底,因為她全須全尾的活了下來,只受了一點皮肉傷。
“我會很多國家的語言,我可以為你工作,只要你支付我一些酬勞。”
艾達原本的打算是,跟夜遙國王交好,看是否能夠讓對方願意贈送她一艘船,再資助她一筆錢,這樣她可以招收一批船員重新做買賣,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很快就能将債還清。
劉敬諾已經是最外向的那個了,艾達比她還要活潑。
就這樣,船員又多了一位,衆人這才知曉,在大曜施行海禁之時,西方的許多國家彼此之間早已互享航線,這個世界遠比她們想象的更加廣闊。
自此一去,便是七年。
她們離開時,晴水府尚且是一片混亂,當地官府欺壓漁民,竭盡所能征稅斂財,又中飽私囊,私吞貢品珍珠,堪稱是烏煙瘴氣,與其相連的青天府、歷揚府也沒好到哪兒去,爛作一處。
連船隊出航前,都險些被腦滿腸肥的官差訛上。
然而當她們回歸時,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個頭已經竄得跟廿九相差無幾的劉敬諾拿着望遠鏡驚呼:“咱們确定沒有走錯路嗎?前方應該就是晴水府的碼頭吧!咱們是要從這裏入境的對吧?”
比起去時,如今船隊已經增加到了二十六艘,船上盡是貨物,因此每一艘都吃水極深。
在躺椅上小憩的少年起身過來,将望遠鏡搶到自個兒手上——明明她自己就有一副。
“唔,看起來是很不錯。”
碼頭明顯重建過,秩序井然,甚至還停靠着兩艘戰船。這些年她們行蹤不定,與大曜的聯系經常中斷,但也知曉朝廷開始注重水師,如今負責晴水府水師訓練的,正是兵部培養的人才。
“尐娘!伏丹!馬上你們就要到家啦!”
其實還有更好更大的碼頭可供停靠,但這裏既是出航之處,也是離簡伏丹跟尐娘家最近的地方,因此回航時,還是選擇了此處。
尐娘與簡伏丹從船艙裏走出來,并肩向晴水府碼頭眺望,一去近十年,從前的許多煩惱早已煙消雲散,她們摩拳擦掌地準備回來大幹一場,思鄉之情有,但并不多。
尐娘好一些,她家裏人口雖多,倒也和諧,所以對家人頗為思念,簡伏丹則完全相反。
她并沒有很想念祖父,也不想念晴水府。
自她幼時起便已家道中落,印象最深的是在家裏四處翻找值錢物品,甚至想要把她賣了的父親,以及揮舞着拳頭兇神惡煞,闖進屋裏見東西就搶的賭場打手,再不然就是脾氣暴躁總是板着臉罵人的祖父……童年是海水的鹹腥,一層又一層的海浪,幹不完的活,賺不到的錢,吃不飽的肚子與荒蕪的心。
此番回國,衆人必定要得封賞,出海這些年,大家都已身家不菲,簡伏丹卻沒有留在晴水府的想法。
她還是對造船很有興趣,但她不喜歡晴水府。
等到船隊停靠碼頭,當地官員早已前來迎接,她提前知曉了船隊歸來的消息。
簡伏丹與尐娘沒有參加當日的洗塵宴,而是各自歸家。
尐娘走時,家裏人還生活在漁船上,憂愁着這一年的珍珠采得不夠,交不上去,怕是要連賴以生存的漁船都會被沒收。
但如今全家人已經在漁村安定下來,還有了屬于自家的房子,尐娘一走多年,姐姐們都已成家,過得似乎比從前在船上要好,又似乎并沒有太好。
在航行了四年後,她們到達過一個名叫令沂的國家,這個國家女尊男卑,就像是升級版的海人。
返航時她們重回海人村落,大祭司身體依舊硬朗,她們改族為國,并與夜遙及納差等國成功建交,人口雖少,戰鬥力彪悍卻出了名,根本沒國敢惹。
大曜也好了許多,換作從前,尐娘早激動不已了,可現在她卻覺得遠遠不夠,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遠遠不夠。
姐姐們雖已成家,不必再在海上讨生活,為了采珠命懸一線,卻也各有各的煩惱。
大姐成婚四年,接連生了兩個女孩,夫家還想她繼續生,一直到生出男孩為止。
這種事并不少見,許多人家娶妻,甚至要求兒媳先生出男孩,才願意将人迎入家門。
二姐倒是不用為生女生男困擾,只是和婆婆處不來,兩人湊在一起便要吵架,她是晚輩,免不了要受氣,一氣就跑回娘家,卻又不能住太久,丈夫來接了便順着将臺階下了回去,等下次再吵,再回來。
出海也并不是一帆風順,危險時刻常在,結果比起尐娘近十年的經歷,她的家人居然更關心她何時嫁人,以及究竟賺了多少銀子回來。
尐娘在家中待得不舒心,匆匆吃了一頓飯,便逃命般去往同伴們下榻的客棧,一進門就把自己摔到床上,還拿被子捂臉,一副要把自己活活捂死的模樣。
“發生何事了?”紫藤好奇地問。
她肯定是不願意回平雪的,至少現在不願意,因此随船隊來了大曜,想要再多見見世面,再回去争屬于自己的東西。
陶瀾把被子從尐娘臉上扯下:“你是真不怕把自己捂死啊。”
尐娘:“我才不會尋死。伏丹呢?她回來了沒?”
簡伏丹還沒回來。
返航的路上她就在想一件堪稱大逆不道的事情,這話說出來肯定是要被罵不孝的,但她确實很遺憾,那就是她祖父真的很能活,據說到現在一餐還能吃兩碗飯。
那麽等她回到大曜,要如何處理這件事呢?
大曜重孝,娘爹打死孩子,頂多罰幾十個板子,反過來卻要處于淩遲之刑,簡伏丹還有自己的事業要做,她并不想就此絕了後路。
但要她跟簡樸榮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受夠了這個壞脾氣不講理的老頭,見都不想見到他。
從小到大,她沒從他身上得到過一點正面情緒,以至于內心逐漸扭曲,險些走上一條不歸路。
所以跟返家的尐娘不同,簡伏丹沒有直接去見簡樸榮,只是在造船廠外逛了逛。
簡樸榮到現在都不知道孫女去了哪裏,他一個人生活在這兒,造船廠比起簡伏丹離開前更破了,也無人問津,來送飯的人真的就只是純粹送飯,其它的一概不做,也從來不跟簡樸榮交談。
簡伏丹到來時,簡樸榮居然沒有在屋子裏,而是在外頭。
他兩條腿不能動,就把自己放在一張席子上,兩手撐着地往前挪,造船廠門口那塊地,原本簡伏丹種了點菜,如今也依舊種着,看起來是簡樸榮自己打理的。
真稀奇啊。
有孫女照顧時,簡樸榮什麽都不想做,整天躺着無所事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孫女不在了,他反倒勤快起來,知道要養活自己了。
看着精神面貌倒還不錯。
老頭兒聽見腳步聲,下意識扭頭來看,盯着簡伏丹看了好一會兒,問道:“你找誰?”
簡伏丹愣了下才明白過來,祖父沒認出自己。
一時間,她竟不知該笑還是該諷刺。
不過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她少年時期瘦骨嶙峋,營養不良得像個骷髅架子,這些年長好了,個頭竄了一大截,身上有了肉,再也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膽小鬼,簡樸榮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于是她站在原地笑了笑,再看這個老頭,心裏那點子怨恨忽然之間煙消雲散。
不是她寬容,也不是放下了,純粹是覺得沒必要為這點小事煩惱,他現在什麽樣,以後就也什麽樣呗,就讓他守着這間造船廠到死吧。
想到這裏,簡伏丹神清氣爽,轉身離去。
回到客棧發現尐娘回來了,兩人頗有點同病相憐的感覺,湊在一起說了半天悄悄話,紫藤湊在一旁聽。
船隊回程,必然要先進京面見聖上,她們帶回了許許多多珍貴的東西,還有為大公主尋來的藥,未來漫長,沒必要拘泥于過去種種,往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劉敬諾在邊上跳個不停,在船上還沒有感覺,真踏上了大曜的土地,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回來了。
她跟阿娘分開了好多好多年!
之前在船上曾短暫地收到過消息,說是阿娘自西北歸來,劉敬諾現在無比期待快速啓程,若是可以,她甚至想要抛下同伴先走一步,她給阿娘帶了好多好多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