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八)
此番回京, 與靜悄悄的去時截然不同,她們是要以使團身份,正式接受帝王召見, 群臣為證。
因此劉敬諾想要偷跑是不可能的, 她知曉輕重。
歸來時收獲頗豐, 按照原本的路況,即便是走暢通無阻的官道, 恐怕也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但七年多過去,不僅是外出闖蕩的人成長了, 大曜的變化也非常大。
街頭巷尾随處可見做生意的女人, 官道也不再是土路,而是水泥路,接連停靠的幾個驿站, 負責驿館官員也都是女官。
道路方便,行進速度便較原本的增快許多,只用了三分之一的時間。
為表對使團的看重, 帝王至城門口親迎,與之随同的還有一衆高官重臣, 近幾年,帝王漸漸不再遮掩公主的去處,拿出的政績又一樣賽過一樣, 便是從前那些對她心懷不滿的反姚黨, 如今也像老鼠一般窩在朝中不敢亂講話了。
只一眼了了便可以确定, 帝王對朝政的掌控已更進一步。
從前朝中也有女官, 但并不身兼要職,一般只能侍奉帝王, 或是尋些沒什麽實權的位置,如今卻不然,帝王左右兩側女官的人數,竟能與男官持平,這絕對是個好兆頭。
女官與男官的朝服樣式并無區別,能被帝王選中的人才不容小觑,除卻才華之外,還有一點最為特殊——她們大多都很年輕,年紀大的不是沒有,但與男官中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相比,絕對稱得上是風華正茂朝氣蓬勃。
看誰熬得過誰呢。
帝王見到多年不見的小女兒,饒是她心性堅定,此時也不由得眼眶微紅。
不等了了行禮,她上前托住女兒手臂,贊許道:“你做得很好,做得很好!”
說完,停頓了片刻,又低聲道:“吾兒平安歸來,再沒比這更好的事了。”
她欣喜于擴大的版圖,豐富的物産資源,但夜深人靜時也難免牽腸挂肚,畢竟了了走的時候年紀太小太小,尋常人家的女孩像她這個年紀還在無憂無慮向母親撒嬌。
了了道:“幸而不辱使命。”
她不适應與人肌膚接觸,因此很快抽回了手,帝王知曉她這個習慣,從善如流的放開,又看向她身後這群意氣風發的少年,她們一個個都是這樣年輕,又這樣優秀,有這樣的年輕人,她何須擔憂大曜的将來?
只要衆人一心,便沒有人能将她們再趕回家裏去。
“好,好,你們都很好。”
帝王難得如此溫和,她端過一旁宮人手中的水酒,要為衆人接風洗塵。
像伴讀三人還好些,她們見過帝王,所以此時雖心情澎湃,卻也能維持面上冷靜,但簡伏丹、尐娘等人卻是頭一回得見天顏,聽得帝王稱贊,一時之間,為她肝腦塗地之心都有,只覺心頭平添萬千豪情,之前那些困擾自己的瑣事,在輝宏光明的未來之前,不值一提!
衆人飲盡杯中水酒,帝王特許她們騎馬入城,街道兩邊盡是前來瞧熱鬧的百姓,見到這群神采飛揚英姿飒爽的少年,真是好奇欣羨向往皆而有之。
有個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小女孩,指着看起來最為潇灑的劉敬諾大聲道:“阿娘,日後我也要像這個姐姐一樣!”
劉敬諾恰好聽見了,便扭頭沖這邊看來,百姓難免對做官的還有點畏懼,母親正想請罪,卻見劉敬諾咧嘴一笑:“好哇,日後我當大将軍,你可記得來從軍!”
說着還揮舞了下肩頭的狼牙棒。
小女娃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大大的應聲:“嗯!”
陶瀾瞅着她這副嘚瑟樣兒便忍不住想怼她:“瞧給你能的,這兒又沒危險,做什麽将狼牙棒扛在肩頭?”
真愛出風頭。
奈何這些年下來,劉敬諾是她們中長得最高的一個,不僅身高腿長,還因常年習武,練出一身結實漂亮的肌肉,她性格灑脫豪邁,當真是稱得上風流倜傥,令人心折。
劉敬諾沖陶瀾也笑,小聲道:“你喜歡的話你也扛呀,誰不讓你扛了。”
陶瀾哼了一聲,那狼牙棒有數十斤重,誰會沒事兒往肩膀上扛,真是嘩衆取寵。
不過她雖然沒扛狼牙棒,卻在劉敬諾這樣說話後,取出一把折扇,優雅展開。
這又是另一種氣派,只叫目睹的人覺着,這位大人貴氣沖天,叫人忍不住想要學。
納蘭茗悄悄夾了下馬腹,免得與這兩人為伍,叫旁人以為她也是那等兜裏有倆子兒便捂不住的家夥。
她的心情是最為平靜的,對于未來也規劃的最為清晰,而且,她不像劉敬諾跟陶瀾,對家中親人有所思念,此番回來,納蘭氏恐怕非但不能做她的助力,還要拖她的後腿。
魏紫自打見了帝王,便有點近鄉情怯,她是真的許久沒有同母親相處,緊張程度是其她人不能比的。
不過這點緊張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她發現,連來無影去無蹤的傅司主都随同帝王前來迎接使團,還有那幾個不成器又各有小心思的哥哥,惟獨不見大公主。
阿姐為何沒來?是身體不好所以沒有出席,還是又病了?或者……想到那個最殘忍的可能性,魏紫心亂如麻,她們的航行一向随心所欲,目的地并不固定,所以跟大曜的聯系時斷時續,有時候一年半載收不到一封信是常有的事。
這種情況下,所談及的話題便摒棄了瑣事。
她上前與了了并駕,低聲說道:“我沒有看見阿……大公主,你說她還好嗎?”
魏紫總叫錯人,她忘了自己已不是小公主,不能稱呼大公主為阿姐了。
了了淡淡道:“恐怕不大好。”
這是顯而易見的。
以大曜的醫療水平,根本無法治愈大公主,她的病在體內累積多年,舊疴難治,頂多是吊着口氣。
魏紫頓時整個人都頹唐下來,她求了了道:“你……你能救我,難道不能也救救她嗎?”
了了沉默了一會才反問:“我為何要救她?”
魏紫叫她問得愣住,什麽叫為何要救……那為何不救呢?
了了很快便給了她不救的理由:“大公主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我只消靜靜等待,皇位便必然屬于我。可若救了她,令她煥發新生,她今年歲數又不大,我便等于給自己尋了個敵人,這樣的蠢事,換你你會做麽?”
魏紫想說那你不是救了我,轉念一想,救是救了,然而她現在的身份是個普通船員,确實威脅不到了了的地位。
大公主身體不好,才沒有野心,因為再強烈的野心沒有一具健康的身體也難以實現,如若她恢複了健康,她還能甘心閑雲野鶴,從有繼承權的公主,變成閑王?
此番回大曜,除了本國人外,成功東山再起的艾達也帶着她的商隊死乞白賴蹭來了同行,她在跟大家相處過之後,對大曜十分好奇,想來這裏做生意的念頭根本壓不住。
大曜人可是頭一回見到這種長相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瞧那顏色不同的頭發跟眼睛,可真稀奇!若非商隊随使團一同進京,肯定會被當成鬼。
艾達很是熱情,她懷裏抱了個很大的籃子,裏頭裝滿糖果鮮花,就這麽一路從城門口灑到皇宮。
使團在萬衆矚目中游完了街,随後便正式入宮,開始陳列出海數年所得。
群臣分站兩側,聽得心驚不已,原來海外竟有這樣多的資源!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能夠量産的農作物,民以食為天,了了回來的這個契機恰好是帝王決定動真格的時候。
大曜國土遼闊,卻并非所有百姓都有土地可種。辛勞一年,去掉賦稅,交了租子,所留下不過糊口之用,若是有什麽天災人禍,便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家破人亡。
歸根結底,是土地兼并的情況過于嚴重,絕大部分的地都攥在權貴及地主手中,他們想方設法從平民手中奪取土地,令百姓不得不做佃戶。
這樣的事,歷朝歷代皆有,只不過百姓很能忍,但等到忍不住的那一天,王朝的政權便也将走向滅亡。
帝王很清楚土地兼并的嚴重性,她在尚未登基時便曾與先帝提起過此事,然而先帝雖然想要掌權,卻并不在意黎民蒼生,更不想強出頭惹惱朝臣,橫豎只要他的富貴無人打破,百姓生活得如何,他并不在乎。
如此重要之事,帝王早已開始着手,如今朝中看着風平浪靜,私底下卻是暗湧不止,一旦觸及到了權貴們的利益,眼下安分守己的他們便會立刻化身餓狼進行反撲。
不過帝王并沒有立刻給衆人派遣任務,而是給她們放了個假,令她們好生歇息幾天,了了則随她一起,去了公主府。
這令魏紫感到不安。
從前大公主身體也不好,但帝王要見她,也是她進宮來,而不是帝王親至公主府。
難道說阿姐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了嗎?
“這孩子是誰,你竟要帶她同去?”
帝王早就注意到了魏紫,畢竟在一衆成員中,只有她歲數最小,個頭也最矮。
魏紫那股緊張勁兒被母親一問就又起來了,她也不知道了了會如何介紹自己。
了了:“你可以将她當作孫兒看待。”
帝王随口一問,還端起了一盞茶,剛啜了一口就聽見這話,剎那間被嗆到,不敢置信地看過來。
小女兒離京前也才幾歲,能有這麽大的孩子?
平白降了輩分的魏紫也很無語,她連忙解釋道:“聖上,我,我是公主撿來的。”
陳姑姑心道幸好幸好,自己險些将手裏的托盤給摔了。
她笑着道:“仔細瞧瞧,這孩子竟與聖上生得有幾分相似呢,尤其是眉眼,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可不嘛,雖然身體繼承了海人的屬性,可魏紫的長相卻與從前別無二致,姚皇是她生母,兩人長得相似一點都不奇怪。
帝王沖魏紫招手,叫她近前來看看,魏紫湊了過去,握了拳頭。
帝王冷硬慣了,并不懂如何柔情對待小孩,頂多是拍拍肩膀,誇她一句很不錯,又問她學了些什麽,會些什麽,讀過些什麽書。魏紫一一答了,答案也令她頗為滿意,于是就又得了一句誇獎。
差不多到了公主府,魏紫勉強抑制住激動的心情,等帝王與了了下車,再跟上。
大公主的确病得非常嚴重。
如今一天之中,她大約要睡上十個時辰,清醒的時間很少,也沒什麽精力再去讀書烹茶,往日她所負責的一些事務,已盡數交接到了旁人手中。
禦醫全天候着,即便如此,她的病情依舊沒有好轉。
魏紫第一眼瞧見床上的大公主時,險些沒有認出來,這個瘦得皮包骨頭的人,是她那個笑意盈盈,凡事都勝券在握的阿姐?
因為瘦得厲害,大公主躺在床上都看不到什麽起伏。
了了來得還算巧,她剛好醒了。
得知妹妹平安歸來,大公主很是高興,面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沖了了招招手,示意妹妹靠近一些,她這病不傳染,所以不怕過着別人。
了了并不是空手來的。
出海這些年,每去到一處,她都會令人畫下當地的風景民俗,會采摘一些大曜沒有的植物做成書簽,再裝訂成冊,近八年下來,攢了厚厚好幾大本,圖文并茂,足夠大公主看上許久。
比那些空有形容的游記不知有趣多少。
大公主得知海外當真有畝産千金的良種,開心得兩只眼睛笑成彎月。她覺着自己終于做成了一件十分正确的事情,她沒有再做錯誤的選擇,這一次她終于能跟幼時的自己和解了,即便是死亡也不會令她感到恐懼。
魏紫在邊上聽她斷斷續續的說話,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她哭得很安靜,整個人散發着悲傷的氣息,大公主看見了她,做出一副驚訝神色:“這是誰家的孩子,怎地哭成了這樣?”
了了:“我在海外撿的。”
大公主便沖魏紫也招招手。
魏紫吸着鼻子靠過來,淚珠在眼眶中來回打轉,她凝視着眼前的姐姐,心裏不止一次後悔,還是姐妹的時候,應該更關心她一點,更愛她一點。
但現在再多的愛意也無法用言語表達,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呼喚一聲姐姐。
大公主摸了摸她的頭。
雖然瘦脫了相,可她的手卻暖融融的,摸在頭上,讓魏紫愈發淚流不止。
“真好。”
大公主說,“你以後可要好好讀書,好好上進呀,千萬莫要辜負了這只有一次的人生。”
魏紫用力點頭:“我會的,我一定會争氣的!”
大公主笑笑,睡意襲來,她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便又合上雙眼,登時吓得魏紫險些跳起來去探她鼻息,好在聽見了那淺淺的呼吸聲,這才意識到姐姐只是睡了。
待出了公主府,帝王低聲道:“平安怕是撐不住多久了。”
大公主能活到現在,支撐她的就是小公主。她自作主張放妹妹離開,支持妹妹出海,這其中究竟經受了多少心理壓力,又有多少個不眠之夜,只有大公主自己曉得。哪怕她對着帝王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但她也清楚,大海是很危險的,也許年幼的妹妹就此便會一去不回。
所以她咬牙撐着,不肯去死,要等到小公主帶着祥瑞歸來。
了了沒有說什麽。
她住得還是自己的寝宮,劉姑姑與萬姑姑好些年不見她,想得要命,尤其是劉姑姑,簡直哭成了個淚人兒,因為她走時,連兩位姑姑也瞞着。
對于跟着了了一起回來的魏紫,劉姑姑不知為何,對她極好,魏紫卻總有些無精打采,晚上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怎麽都睡不着,眼前總是閃過阿姐憔悴清瘦的面容。
她覺得上天很不公平。
阿姐甚至沒有做錯任何事,她是個心腸極軟的人,總是為旁人着想,甚至會因此将她自己擺在後頭,她會中毒,難道不是先帝的錯,是大皇兄的錯?怎麽會是她自己的錯呢?
世上那樣多作奸犯科的惡人都活得好好的,憑什麽阿姐卻要短命而亡?連納蘭珊那老不死的都還挺着呢,阿姐怎麽就不能長命百歲?
魏紫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跳下去,連鞋都沒穿,直奔了了寝殿。
她住在偏殿,轉個彎就到了,劉姑姑非要守夜,魏紫蹑手蹑腳從她床邊經過,摸進內室,掀開被子就往上鑽。
結果剛擡上一條腿,就被人揪着衣領拎起來丢到地上。
魏紫一擡頭,恰好與了了四目相對。
“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了了冷眼看她:“就在那說。”
不許她越雷池一步。
魏紫不滿極了:“那要是被人聽見怎麽辦?”
她一點一點向前磨蹭,最後蹭到了床邊,兩只手搭在上面,把下巴枕到手背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着了了,毫無平日的頑劣:“你之前問我為什麽要救阿姐,而不是說救不了,意思是你有辦法的,對嗎?”
這種時候她倒是顯得很聰明了。
了了:“那又如何?”
“是什麽辦法呢?我什麽都願意做的,真的!我發誓絕對不讓阿姐搶你的皇位,可以嗎?”
魏紫滿心期待,了了也沒有賣關子:“你們倆只能活一個。”
魏紫一愣:“……什麽?”
“我的力量是有限的,頂多只能救活一個人,你活了,她就注定要死。你若要她活,那便要放棄這來之不易的第二次人生。”
魏紫深受打擊,她不知自己該如何抉擇,她已經失去過一回了,不想再失去第二回。
“就、就沒有別的方法了?”
了了見她這般貪心,輕嘲道:“我不欠你什麽。”
魏紫怔怔地低下頭去,她很想慷慨地說我願意,但她終究是個貪心的人,好像不如想象中那樣偉大。
了了将她情緒上的變化盡收眼底,淡淡道:“還有一個辦法。”
魏紫這回不敢問是什麽了,只能盯着她瞧。
“你可以與她共享壽命。”
了了伸出一根手指,在魏紫的心髒部位輕輕點了一下,隔着寝衣,魏紫仍舊能夠感到她指尖所傳來的寒意……跟了了相處越久,她身上的溫度好像就越低,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共享的意思是,我活多久,阿姐就活多久嗎?”
了了歪了下頭,魏紫從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硬是看出了“你在想什麽好事”這幾個字。
“共享的意思是平分。”
如果魏紫還有一百年的壽命,那麽大公主就能得到五十年,她自己也留下五十年。
這可比先前的一換一要劃算得多,魏紫怕自己後悔,咬咬牙:“我可以!”
了了:“你可以走了。”
魏紫:“……不是說要共享?”
了了看着她,沒有說話,但魏紫知道自己要是還不識相的趕緊離開,她可不會客氣。
了了并沒有欺騙魏紫,在她取走那片龍鱗之前,海人女性的平均壽命能夠達到一百五十歲,與之相對的,海人男性的平均壽命只有她們的一半,甚至還要更低。
現在海人雖已變得與常人無異,但魏紫是在了了取走龍鱗之後成為的海人,身體裏具備海神的庇佑,也就是說,她将是最後一位長壽的海人女性。
因為長壽,海人的生長速度較為緩慢,年過半百與三十出頭差不了些許,所以魏紫到現在還是一副小孩模樣。劉敬諾她們一直都很奇怪她怎麽不長個子,明明飯量不比任何人差。
她還有約莫一百三十年的壽命,分出一半給大公主,自己也能餘下近七十年,在大曜算得上長壽了。
今日之後,怕是會跟野草一樣見風就長。
了了沒有睡意,她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星子閃爍,月色皎潔,放眼望去,這座皇宮再不是囚禁自由的監牢,困在其中的鳥兒也已經展翅飛向遠方,每個人都在成長,未來又将變成什麽模樣呢?
在船上生活了七年多,她已許久沒有見到大曜的月亮了。
明兒個應當是個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