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六)
考完試後, 帶隊老師統一安排學生們返程,返程前還給了自由活動時間,不過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回來。
這在詹明德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事。
岳家那樣的家世, 家裏姑娘尚且會被人拐走, 何況是普通人家?饒是她在大曜已經生活了幾個月, 知道這裏治安極好,犯罪率又非常低, 也仍然驚奇不已。
詹雌能賺錢,手也松,對待女兒很大方, 詹明德身上就沒缺過錢, 不過她在學校幾乎沒有花錢的地方,林承嗣還時不時跑小賣部買點零嘴,詹明德沒這愛好, 零花錢全攢了起來。
比起兩兩分組在縣城裏逛的同學們,詹明德的目的地就只有書店。
詹徐氏也認得幾個字,但沒什麽壯志, 也不愛念書,偶爾翻個帶圖的話本子便頂了天, 所以家裏除了詹明德上學所需的課本外,剩下的都是些打發時間的閑書。
她在書店裏買了一張大曜疆域圖,這在源國是不可能的事, 詹雌上次歸家講過, 她走镖去了平雪, 那是距離大曜十分遙遠的海外小國, 也是大曜的屬國之一,但詹明德并不知道具體的位置。
她倒很喜歡聽詹雌講這些見聞, 這個世界是無比宏大的,如果她只守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那就永遠無法看清。
書店的老板戴着一副看起來度數就很深的眼鏡,詹明德拿着挑好的書去付錢,她還沉浸在書本中沒擡頭。
逛書店的全是女人,不僅如此,整個縣城在外面抛頭露面的都是女多男少,詹明德放空大腦靜靜地走着,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愉悅。路過一家理發店時,看到裏頭忙碌的理發師,她忽地心下一動,擡腳走了進去。
一號本來留的是短發,在大曜只有女子才有剪短發的資格,男子必須留長發,但詹明德來自源國,她一開始很難适應這麽短的頭發,因此到了該剪頭的時候也沒有去管,如今已經長到了肩膀,兩邊的頭發時常在她看書寫題時遮住眼睛。
理發師是個熱情的大娘,一見詹明德進來就告訴她前面還有倆人,問她願不願意等。
詹明德點點頭,坐到一邊的長椅上,順手翻開了發型圖鑒,她安靜地翻閱着沒有講話,理發師大娘則熱情地和顧客搭話,從朝廷政事聊到自家孩子的教育問題,詹明德随意聽了一耳朵,便沒有放在心上。
大曜允許平民自由讨論時政,即便辱罵官府皇帝也不會被降罪,這要是源國,你試試呢?
如果源國也能變成這樣就好了,詹明德想着。
她感覺自己的情緒有點激動,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壓下。
等到前面還有一人時,詹明德便被叫去先洗頭,洗好了正好輪到她,理發師大娘問她想剪個什麽樣的頭。詹明德剛才翻了好幾本發型圖,裏頭從發型到發色,那是琳琅滿目看得她目不暇接,但要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發型……
“我想剃光,可以嗎?”
理發師大娘看着鏡子裏的女孩,遲疑道:“我看你這年紀還在上學吧?其實剪短點就好了,剃光你們學校允許嗎?”
詹明德很淡定地說:“校規裏沒說不允許。”
她是個習慣先摸清楚規則再從中找漏洞的人。
留了幾個月的頭發就這樣一點一點被剃掉,當黑色的頭發從頭頂滑落地面時,詹明德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好像又一次重新認識了“詹明德”。
許多沉重到無法割舍的東西,也都随着這三千煩惱絲盡數剔除。
光頭的感覺非常奇妙,詹明德這輩子都沒這麽大膽過,她并不是喜歡這款發型,純粹是想要做一件從未做過,在源國也絕對不被允許的事情。
現在她做了,才發現很簡單,只要戰勝心底的那份軟弱,那就沒有什麽能夠阻擋前進的腳步了。
不過這個發型把老師跟同學們都吓到了,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回來就成了個小光頭?
詹明德摸着腦袋,帶一點點發茬的頭皮摸起來刺刺的,觸感相當微妙,腦袋從沒這麽輕過,也從沒這麽涼過。
“剃着試試,很快就會長出來的。”她對老師說。
老師也不好說什麽,畢竟學校真的沒說禁止學生剃光頭。
同樣被吓到的還有阮酥,他時不時就扭頭看這邊一眼,尤其是對詹明德的光頭,滿臉嘆為觀止。反正他是不會剃成這樣的,他這一頭長發又濃又黑漂亮得緊,跟匹緞子似的,要是剪掉那就太可惜了。
詹明德做了這件對她來說分外大膽的事情後,也想要速戰速決,車子到達學校,大家魚躍而下時,她經過阮酥身邊——金貴的大少爺總是要最後一個下去,不願意跟人擠。
詹明德低聲說:“放學後操場西側見。”
她丢下這麽句話就走了,剩下阮酥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詹明德叫自己要幹什麽。
他回去後左思右想,眼見學校裏已經沒了人,自家仆人應該也在門口等着了,按照他的習慣,應該不搭理詹明德,直接走人。
可彈幕器的存在令他知曉了未來詹明德會是個怎樣的人物,兩人之間又似乎存在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在這個前提下,阮酥并不想跟詹明德老死不相往來,而且……誰保證就一定是詹明德拿捏他,而不是他反過來拿捏住詹明德呢?
操場西側,就是學校那個小水池的位置,之前一號跟詹明德在這裏發生過沖突,但阮酥因為生了場大病已經不記得了。
他來時腳步飛快,到達時卻又刻意放緩,詹明德背影沖着他,不知道在小水池邊上做什麽,來來回回緩慢踱步,就好像是在找什麽一樣,手裏還捏着根細長的小樹棍,時不時在地上劃拉兩下。
“找我做什麽?”
阮酥問。
語氣是他事先排練好的,既冷淡又客氣,比起平時的張揚顯得收斂許多。
詹明德回頭看他,沖他招手:“你過來。”
阮酥皺眉,左右四下看看,他可是男兒身,無端與個女孩靠太近,萬一被人看見,一定會被說閑話。
但詹明德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和氣,好像真有什麽要事同他相商,阮酥站在原地猶豫不決,詹明德也不着急催促,她相信他一定會過來,那個彈幕器所洩露的信息太重要了,阮酥沒理由拒絕。
果然,阮酥最終還是挪動了腳步。
他緩緩走到詹明德身邊,一句問話只來得及張嘴發出個氣音,後頸忽地被詹明德摁住,阮酥的頭發正如他說的那樣,又黑又濃密還很長,詹明德一把抓住,他根本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兩個人年紀相仿,力氣卻差很多,阮酥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被詹明德抓着後頸與頭發摁進了小水池裏。
——就像之前他挑釁一號,被一號教訓時那樣。
詹明德做得要更狠一些。
她看起來是很和善的人,在源國美名在外,太後曾當衆誇贊她賢良大度,有母儀天下之風,實際上詹明德并不是個好惹的人,她的心眼比麥芒還要小,也更狠。
反倒一號,生在大曜,又有一位好母親,所以遠比詹明德更為光明磊落,不屑于用下作手段。
人被摁進水裏會下意識的掙紮,但詹明德鉗制的非常用力,她很清楚應該用多大力氣才能讓阮酥命懸一線又不至于真的溺亡,阮酥一開始還知道要反抗,沒兩下便軟成了一灘面條,詹明德來回摁了幾次,他便因嗆水暈死過去。
可詹明德并沒有停下,一直到阮酥連呼吸都幾乎察覺不到,眼前忽地出現一片滾動的字體——她才終于停手,并将阮酥丢到一邊。
「哇詹明德這是做什麽?她是要殺了未來夫從嗎?」
「說好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相愛到死呢?」
「這也太狠了吧,阮酥除了總找她口嗨也沒做什麽惡毒的事。」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相愛相殺?」
「什麽相愛相殺,完全是單方面的殺好不好,阮酥連還手能力都沒有。」
……
詹明德無視了這些話,目光落在右上角陡然出現的一個車型圖标上,她心裏想着看看,然後眼前畫面一變,排列出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商品,每一樣商品下面都有一個數字,而在圖标打開後,右下角顯示了個“541”,數字的排版與商品下的一模一樣。
「阮酥沒事吧?」
「詹明德快救救他啊,你殺了他你以後不要夫從了?」
「阮酥不能死吧,至少不能死在現在,他身上還有¥#¥@……」
這條彈幕後面是一段亂碼,詹明德早就猜到阮酥身上有秘密,她沒說什麽,點了商城裏的一枚“強身健體丸”。
這玩意兒足足要1000,但點開後提示第一次兌換商城物品可以賒賬。
詹明德沒猶豫,然後她手裏就多了一枚黑漆漆的丹藥。
這可真是太神奇了……她很确定自己身上沒有過這種藥,那這藥又是怎麽到她手裏來的?
詹明德強硬地将強身健體丸塞進了阮酥嘴裏,一掐他喉嚨,再拍一掌胸口,藥丸便被他咽了下去。
強身健體丸的介紹是“本品能夠令你的身體變強一些,在下次感冒時,能夠在不使用藥物的情況下扛過去”。
這東西還要講療程,只吃一顆效果微弱,一療程是三個月,需要九十顆。
……雖然不知道幕後老板是誰,但詹明德只想說一句菅商必死。
不得不說,一號挑的這個地方屬實不錯,就算附近有人路過都不一定會往這兒看,就是小水池裏的水不知多久沒換,味道重了些。
比起被彈幕器吓到以為自己中邪,好幾天不敢出門的阮酥,詹明德的接受度很高,沒等阮酥清醒,她就已經摸清楚了彈幕器的使用方式。
與阮酥不同,詹明德對這些彈幕并不完全信任。
她天性謹慎且多疑,對于這種超出常識存在的東西,詹明德願意與它接近來謀求利益,也願意承擔可能會出現的風險,但絕對不會被洗腦,将它所說的話奉為真理。
等阮酥悠悠醒來,正如上一次與一號的争執,他又失去了一小段記憶,只記得自己是被詹明德叫過來的,可現在詹明德站在數米開外,自己卻躺在地上,身上衣服還濕噠噠的,頭上臉上一片異味。
“……發生什麽事了?我怎麽會躺在地上?”
詹明德見他這副無事發生的模樣,确認了強身健體丸是真的有效,她當然不會跟阮酥說實話:“誰知道,你一過來就把頭往水池裏紮,該不會是有什麽精神上的疾病吧?”
阮酥臉一黑:“你才腦子有病!不是你叫我過來的嗎!”
詹明德:“誰叫你過來了,你有證據嗎?”
阮酥氣了個半死,詹明德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他自己也受不了身上這股味,更不想被人看見如此狼狽的一面,幸好這會學校已經沒什麽人,阮酥跟後面有狗在追一樣跑了出去,上了自家馬車。
回到家後,這麽狼狽的模樣自然瞞不住阮家老太爺,阮酥剛梳洗更衣,便被叫到了正院。
“祖父。”
他先是沖阮老太爺行禮,然後規規矩矩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祖父不開口問話,他便不會搶着張嘴。
阮老太爺上了年紀,一雙眼睛有點混沌,看人時總要眯成一條縫。其實他這老花眼的情況買副眼鏡就成了,但阮老太爺對一切新事物都報以深惡痛絕的态度,所以堅決不願意接近。
不僅他自己不用,也不許家裏人用,因此就連家裏馬車現在用的都還是木質車輪。
對阮酥,阮老太爺是寄予厚望的。
他先是問了阮酥這段時間的學習狀況,又問他這次參加縣試比賽感覺如何,能不能考取第一。
阮酥不敢對祖父說謊,他這次比賽心神不寧,恐怕成績不會很好看。
阮老太爺一聽,整張老臉都拉了下來,有心教訓阮酥,不知為何又忍住了,擺手叫他出去,而後煩躁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他們的時間是有限的,眼下雖已退出京城,但并不代表阮家已經絕對安全,更何況阮橘的父親如今還在朝中為官——阮老太爺上了年紀,看得很清。
早晚有一天,再這樣繼續下去,朝廷中将再無男人的一席之地。
最開始姚皇只是提拔了幾名女官,當時沒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畢竟女官們只是名頭好聽,并無實權。更何況那幾名女官确實頗有才華,帝王若是喜歡,即便封個官也無傷大雅。
可慢慢地,女官們從侍奉帝王公主,開始被派遣進入六部,工部是最先接收的,那時也沒人将這當回事,六部之中,工部的話語權向來很低,不值一提。
但祥瑞頻發,姚皇逐漸握緊手中政權,尤其是當遠赴重洋的小公主返航之後,在最好的時機,在擁有了畝産千斤的良種之後,朝廷開始正式培養女官。
姚皇為表仁慈,特意開設女科,不與男官相争,參與考試的人少,被錄用的更少,其中甚至有一半以上的人被派遣去了基層。
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女官的人數忽然增多的呢?首先是與科考截然不同的,一年一度的女科。由于女官被錄用的人數越來越多,朝廷裏許多人對此感到不滿,于是姚皇順水推舟又取消了女科,并允許女子與男子共同參加科考——當時朝中一些大臣還以為帝王是就此讓步。
結果大錯特錯!
只有第一屆女男同考的進士名單中男多女少,從第二屆開始,女進士便越來越多,到後來主榜上甚至找不到一個男進士,要找他們,得去副榜往下看!
衆人這才意識到,帝王設立女科,也許并不是徇私,而是給男官們留了點顏面。
那位出海多年過來的小公主也不是個善茬兒,甚至是個比姚皇還要鐵血的硬骨頭,男官的生存空間愈發減小,她們卻還不肯見好就收。
姚皇有了這麽個得力助手,脾性竟漸漸好起來,時常帶着笑,卻比從前冷臉時更叫人畏懼。
女官們就這樣蠶食鯨吞,直到徹底把持朝政,将男官排擠出權力中心。
阮老太爺的父親曾官拜一品大員,阮家在京城也曾是呼風喚雨的大家族,連皇室宗親見了都要賣他們幾分薄面,阮老太爺的長姐還做了皇子妃——可如今阮家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京城,窩在這麽個破地方!說好聽些是韬光養晦,說難聽些,根本就是落荒而逃。
阮老太爺怎麽甘心呢?他生長于富貴之中,一朝天壤之別,實在叫他難以承受。
為了重鑄鐘鳴鼎食之家,阮老太爺做了此生最為大膽的一個決定。
同一時間,詹明德也在想阮家的事情。
她幾乎無時無刻不開着彈幕器,試圖從中提取關鍵信息,但這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每每到了重要時刻,總要有一串馬賽克遮擋住。
詹明德已經做過測試,彈幕器聽不到一號說話,也看不到一號寫在紙上的信息,為了不露餡,詹明德不再跟一號對話,全程通過書寫來交流。
對于詹明德險些弄死阮酥來強制換綁的行為,一號認為她太沖動了。
「別因為不是自己的身體就亂來好嗎?希望等我們換回去的時候我還能跑能跳,愛惜一下別人的身體好嗎?」
詹明德在紙上寫:“我不相信你就很老實,一點都沒有受傷。”
一號:……
“阿姐,你下回能不能別做危險的事情了?你又不是岳風,人家的身手是打小在山裏練出來的,你也是嗎?”
正在給一號包紮胳膊的詹家三姑娘說着,狠狠一扯,一號只能慶幸她跟二號只能聽見彼此的聲音。
她沒有對妹妹的不滿做出任何反應,免得被二號察覺,在源國待了幾個月的時間,一號已經很确定這位未來的一國之母,絕對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溫婉懂事了。
她原以為自己在詹家會舉步維艱,得從零開始,沒想到二號是個悶聲發大財的,不僅早早将亡母的遺産捏在手中,連自己的嫁妝都打理得十分好,首先從金錢上就完全不缺。
但一號之所以會受傷,主要還是跟岳風有關。
岳家頗得聖心,可岳風的父親德高望重,不僅在軍中極有威望,還很得民心,這樣的武将,皇帝不得不用,卻也不大敢用。
岳風的父親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盡心盡力培養長男,希望他來繼承衣缽,日後自己便留在京中安皇帝的心。
這恰恰也是岳風的好機會。
她同樣是岳家的孩子,騎馬打獵,她不比任何人差,身手上的欠缺也能憑借天分與努力追趕,憑什麽兄長可以去做小将軍,她就得留在京中學習怎麽當個大家閨秀?
岳風希望自己的雙手是用來拿刀的,而不是捏着細如牛毛的繡花針。
一號打算幫助岳風完成這個目标。
她沒有瞞詹明德,詹明德也沒有勸阻。
思索片刻後,詹明德甚至在紙上寫:“若當真決意如此,可從皇帝身上入手。”
沒有誰比皇帝更希望岳家變得平庸,甚至于他對待岳家的仁慈,也是兩分真心八分虛假。岳風的父親過分勇猛,再這樣下去,難不成要出個異姓王?對于深受藩王之苦的源國來說,這是絕無可能的。
偏偏岳家已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再多的聖寵眷顧都是烈火烹油,不知何時便會從中折斷。
一號看到詹明德的話,笑了笑,
三姑娘見她還笑,遂使勁兒一扯,一號嘶了一聲,瞪她一眼,意思是你要謀殺親姐?
三姑娘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胳膊,受了這樣的傷還不能聲張,她抿着嘴生悶氣,又繼續仔細幫忙處理傷口,一號用左手提筆寫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大女人能屈能伸,只要能達到目的,她不介意幫皇帝出謀劃策。如此一來,岳風能夠如願以償,岳家也不至于招來大禍,頂多是往後所有榮耀盡數牽于岳風一身——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光耀門楣,本來就是要靠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