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1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三)
最終還是沒有一窩蜂的全跑去醫院。
人太多了, 彼此又不熟悉,除李芒外,其她人靠猜拳争取名額, 最終鯊魚跟闵英傑勝出。
随游沒了一只手, 他師父行藏道長手倒是還在, 就是用不上了,後半輩子恐怕都要躺在床上過, 到現在還在醫院裏治療呢。
而他們的傷很特殊,除卻身體上切實的傷害外,惡鬼身上的怨氣會像毒一樣自傷口侵蝕內髒, 所以不管就連沒缺胳膊少腿的渡苦大師, 都必須留在醫院繼續治療。
除了為他們診治外傷的醫生,随覽、通劫、通難三人還要負責給他們拔除怨氣。
李芒她們來的巧,正好趕上這個事, 不過怨氣拔除前,身為普通人的她們不能進入病房,免得拔除出的怨氣另選寄主。
怨氣拔除的過程有點像在去黑頭, 先要用浸潤了糯米水的黃符貼在傷口上,緊接着以淨火點燃。所謂淨火, 就是指自然形成的火,火柴、火機打出來的不能用,最好的是雷擊木所生的火苗, 據說有着天然的驅邪避兇功效。
淨火會将濕漉漉的黃符燒幹, 但不會損壞符紙本身, 緊接着便要有人把黃符揭開。這個過程一定要仔細緩慢, 黃符與傷口分離的同時,能看見怨氣成形, 如同一根根黑色長針,吸附在黃符上。
每次能夠拔除的怨氣有限,要根據傷者的受傷情形來判斷究竟需要進行多少次。随游的斷手須得在醫院治療,但治療期間必須每日進行一次怨氣拔除,否則即便傷口痊愈,身體內裏也會腐爛。
像行藏跟渡苦,他倆的情況更嚴重,幾乎是每隔一個小時就要進行一回,而淨火一旦離開雷擊木便很難保存。
兩人出師未捷,不僅沒能成功剿滅惡鬼,還将自己給搭了進去,這個消息傳出來後,玄門中人不可謂不震驚,如果連行藏與渡苦都無能為力,那這惡鬼還有誰能與之抗衡?
做完一次怨氣拔除後,李芒選擇先去看望随游,因為他看起來精神最好,應該可以溝通。
随游是玄門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正意氣風發的時候沒了一只手,哪裏經得住這樣的打擊,整個人躲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見外人,也不願與人交流。
李芒便跟随覽、通劫、通難說:“碎屍案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案,眼下行藏道長與渡苦大師都受了重傷,我們不好去打擾,關于惡鬼,我們有些問題亟待解決,不知三位可否幫忙解惑呢?”
随覽的師兄跟師父都出了事,他一點好心情都沒有,是最不願意的。
通劫通難則是面露為難,通劫說:“師門傳承,不得私授于外人,施主若想問有關玄門的問題,恐怕要等師父醒了,我們問過師父才行。”
他态度跟語氣都不錯,但誰都知道這是推托之詞,如果這些信息真重要到了不能外洩的地步,那玄門憑什麽跟國家合作?難不成他們還想将所有秘密都掩藏,只憑一張嘴就獲得政府的無條件支持?又想得好處又不想付出,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你們想知道什麽?”
由于病房內有人在休息,李芒是在外頭走廊跟這三人商量的,大家說話的音量都很小,但這個回答的聲音,絕對不是眼前三人發出來的。
鯊魚扭頭朝左前方去看,電梯口的拐角處,正站着個二十六七歲,穿着一身黑色帶白條紋運動服的女人,背上還有個吉他包,看起來像個搞音樂的文藝青年。
李芒問道:“你是……”
“我叫張紫陽,是九蓮派第一百七十二代傳人。”
說話間,張紫陽對随覽道:“聽說你們門派損失慘重啊,怎麽着,讓我姥姥說中了吧,你們太自大了,行事又不講理,終于陰溝裏翻車了吧?”
随覽臉都黑了:“你少在這裏幸災樂禍,誰讓你過來了!”
張紫陽很不客氣地說:“少自作多情了,難道你以為我是來看你們的嗎?如今玄門與政府的合作還未定下,出了個任務你們小的折了來了老的,結果老的也折了,玄盟能不管嗎?我跟姥姥這次就是給你們擦屁股來的,還好意思說。”
她沖随覽翻了個白眼,順便瞟了眼旁邊的通劫跟通難:“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警察同志問你們點事兒,照實說了又如何,你們自己都不真誠,人家憑什麽還要相信你們?”
她對這三人是一種态度,對李芒等人又是另一種态度了。
先是一把抓住李芒的手上下晃動,然後挨個握過去:“你們好你們好,辛苦了,其實這次任務我是第一個接的,但誰讓他們門派人比我們多。”
鯊魚就好奇地問:“你們門派人很少嗎?”
張紫陽嘆氣:“那倒也不是,就是忙不過來。”
這麽說她們門派生意還挺好的喽?
随覽剛被張紫陽呲了一頓,這會兒聽她裝模作樣的說什麽忙不過來,很不給面子的拆臺道:“你們信她個鬼,九蓮派連個山門都沒有,就是一窮鄉僻壤的破福利院。窮得叮當響,就她這身運動服,大概是她最值錢的一套衣服了,回回見面都穿這身。”
張紫陽嘶了一聲,沖随覽晃悠了兩下拳頭:“你找死是不是,別以為這是醫院我就不敢揍你。”
随覽火速閉嘴,因為他知道張紫陽沒有在開玩笑,是真的會動手。在玄盟決定向政府請求幫助與合作之前,其實是有過召集玄門各個門派共同商議的,大家有志一同的忽略了九蓮派,沒辦法,誰讓她們人少又窮,存在感為零。
結果九蓮派那位彪悍的老太太直接抄着鋤頭沖來了,将包括行藏渡苦在內一衆德高望重的大師一頓抽,張紫陽也正是在那時躍入的衆人眼簾。
一老一小差點兒沒把玄盟的房子給掀了。
張紫陽對李芒等人說:“換個地方聊吧,不然我怕有人管不住嘴,害我管不住手。”
随覽:……
之後便由闵英傑提議,去了醫院附近一家環境很好,隐私性也不錯的茶餐廳,正好把猜拳輸了的那幾位叫上一起開個包廂。
張紫陽毫不掩飾自己鄉下土狗進城的震驚臉,她長這麽大,還沒來過這麽高檔的地方,一頓飯得花很多錢吧?
她這麽想,就這麽問了。
鯊魚嘻嘻笑:“沒關系,今兒個咱們吃大戶。”
闵英傑潇灑揮手:“咱別的不多,就是錢多。”
老大辛辛苦苦賺那麽多錢,作為她的親親好妹妹,當然是要努力幫她揮霍替她花了,不然要這麽多錢有什麽意義?
大包廂被坐得滿滿當當,茶點一上來張紫陽的眼睛就成了直線不能移動,于是闵英智好心道:“先填飽肚子,吃完了咱們一邊喝茶一邊聊。”
張紫陽連連點頭,并贊許闵英智是個好人。
她一氣幹掉十幾盤點心,饒是這家茶餐廳的盤子都比較小巧,加在一起也是很驚人的量了,這讓闵英傑發自肺腑地問道:“你們玄門中人食量都這麽大嗎?”
她們家那個小光頭,看着麽小小一只,肚子也相當能裝,比她跟老二加在一起吃得還多,每次闵英傑都好奇豐登吞下去的那些食物都到哪兒去了,因為也不見小肚子鼓起來。
張紫陽問:“等會要是有沒吃完的,能幫我打包嗎?”
闵英智:“當然可以,等快結束的時候說一聲,我們再多點一些給你帶回去。”
這下她的張紫陽心中的好感度直接狂飙拉滿,張紫陽忍不住感慨道:“跟女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煩死那群男的了,一個個啰裏啰嗦事兒又多,一句話能翻來覆去講個幾百遍。”
看得出來,她對随覽等人的觀感并不算好,李芒就問她是不是不喜歡他們。
張紫陽很誠實地回答:“說不上不喜歡吧,這有點過于模糊了,我是單純地讨厭他們,太愛擺架子了,眼高于頂,還瞧不起人。”
見李芒等人面露不解,張紫陽說:“我知道,你們肯定想說,他們态度還不錯,對吧?”
衆人點頭。
“哈,我就知道!當初玄盟召集所有門派開大會,那些人多又有能耐的門派就特受歡迎,像我們九蓮派這種人少還窮的,負責通知各門派的潛龍觀,也就是剛才那臭道士的師門,直接把我們排在後面的門派給略過了。”
幸好姥姥消息靈通,不然她們豈不是被聯合排擠了?
“你們是警察,代表着官方,玄盟現在想跟國家合作,當然要搞好關系,不能态度不好喽,這都寫在新玄盟行為守則裏了呢。”
她很鄙夷那些瞧不起人的家夥:“你們想問有關玄學的事情,他們是不會跟你們說的,就算說了,肯定也只說皮毛,原因嘛,懂得都懂。”
合作還沒有定下,玄盟絕對不願意撂出底牌,千百年來他們的能耐就是底氣,直接交出去,那豈不是沒了談條件的籌碼?
要讓國家意識到,他們是不可替代的,這樣的話,等成立了特殊調查部門,這些人多話語權也大的門派,可以直接進入管理層,從此背靠大樹好乘涼。
張紫陽就沒這種顧慮了,她們九蓮派糊糊的很安心。
“你們山門是真的擺在福利院裏嗎?”闵英傑比較好奇這個。
張紫陽點頭:“對啊,不過不是我們山門擺在福利院裏,而是福利院就是九蓮派的山門,算是個私人福利院吧,從我曾曾曾曾曾曾曾姥姥開始,到現在得有好幾百年了,我們九蓮派很長壽的。”
闵英智便道:“那你們福利院缺資金嗎?”
張紫陽早從面相上看出闵英智跟闵英傑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剛才闵英傑說她們家有錢,所以一聽闵英智說這話,張紫陽立馬點頭如搗蒜:“缺啊,很缺啊,超級缺的啊!”
說起這個,張天師有無數苦水想跟諸位公務員倒:“你們是不知道,以前還好些,沒肉吃能進山抓,這幾十年不行了,不給抓野生動物,想吃肉就得花錢買,但我們福利院有好幾十個小孩,其中有要長期住院的有要吃藥的……只靠我們師姐妹三個,還有姥姥,根本賺不到多少錢嘛!”
鯊魚問:“福利院都這麽多年了,難道就沒有事業有成的孩子反哺嗎?”
張紫陽清清嗓子,答道:“有,但也是杯水車薪。”
闵英智摸了張郭特助的名片遞過來:“你可以聯系這個號碼,跟她談談資助的事情。”
張紫陽珍而重之地将名片塞進了褲子口袋。
她剛才吃了一堆東西,這會兒腹內充實,便盤腿坐在椅子上,對衆人道:“你們想知道什麽呢,只要是能說的,我保證知無不言。”
李芒就先将她們是如何得知非自然事件存在的過程簡略講了一遍,然後對張紫陽說:“截止到目前,我們所得知的信息就是,幽冥跟惡鬼都是邪惡的産物,放任它們生存,就會壓迫到人類,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将其剿滅,否則人世間就不會太平。這些是真的嗎?”
張紫陽想了想說:“你們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急性子的鯊魚立馬道。
“那我也不瞞你們了。”張紫陽說:“我們九蓮派,一開始也沒有這麽糊,據姥姥講,幾百年前,我們也是有名有姓的大門派呢,只是後來被玄盟打壓,漸漸沒落了。”
小張:“玄盟為什麽要打壓你們呢?”
張紫陽:“理念不和。”
葛姐皺眉說:“就算是理念不和,也不應該用打壓這種手段,太下作了。”
張紫陽坐了會感覺又能往肚子裏順點,于是摸了把瓜子咔嚓咔嚓嗑起來,她的吃相很有感染力,害得大家接二連三的去抓瓜子來嗑。
“就是在對待幽冥的态度上,兩邊有分歧,但玄盟一向是男多于女嘛,所以我們這些想法不同的小門派,就被排擠到邊緣喽。”
闵英智輕聲問:“具體是怎樣的理念不和,可以細說嗎?”
張紫陽捏着瓜子,先是沉吟了幾秒鐘,然後才開口:“千百年來,自有幽冥,便有玄盟,正邪不兩立,所以兩者天然對立。幽冥想做什麽我們不知道,但玄盟的态度從來沒有變過,那就是清掃寰宇,令世間無鬼。”
“但九蓮派的老祖宗們在修行中發現,大部分由幽冥成熟而來的惡鬼,都有仇怨在身,百年前的法律如何不用我說吧,因此九蓮派的宗旨一向是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只要惡鬼不濫殺無辜,那麽就不能剝奪它們生存的權利。”
但這種理念顯然是跟玄盟的大多數門派相對立的。
“為了誅殺惡鬼,玄盟創造了許多符咒與法訣,惡鬼一旦現世,便擁有極為強大的力量,曾經有一位玄門大師還試圖飼養惡鬼為自己牟利,最終他死于惡鬼之手,明明是他有錯在先,但大家都對惡鬼喊打喊殺。”
張紫陽用瓜子尖尖戳着自己的手心:“男人紮堆的地方總是喜歡拉大旗作虎皮,有根雞毛就能當令箭,嘴上是禮義廉恥,實際上全是利益。當初九蓮派被排擠出來,就是因為被指責沒有仁厚之心,不顧凡人死活。”
好像是她們放任惡鬼殺人的一樣,但上天作證,九蓮派只是希望能夠在誅殺惡鬼之前,先弄清楚惡鬼的形成原因以及罪行,警察辦案還需要證據呢,怎麽玄門中人殺鬼就成了天經地義?
“反正這幾百年下來,我們九蓮派對于惡鬼的形成也算有了點了解。而且……”
說到這裏,張紫陽眉頭緊蹙:“最讓我們擔心的,其實不是玄盟的态度,而是惡鬼很有可能比我們想象中多得多。”
她頓了下,掃視衆人一圈:“從第一只惡鬼現世,玄門中人開始與其對抗,迄今為止已有數千年之久,隔在中間的血海深仇,已經無法再讓雙方坐下來細談共存了,玄盟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件事,否則不會急切地請求國家幫助。”
闵英智嘆了口氣:“歷朝歷代,男性在人口總數的占比總是高于女性,那麽反過來,在已形成的鬼中,應該是女鬼數量更多吧?”
張紫陽點點頭:“這是必然的,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男鬼呢。姥姥說男鬼往往在形成的一瞬間,就會被女鬼吃掉。”
“所以現在我們應該怎麽做才好呢?”魚苗兒愁眉緊鎖:“人類和鬼,還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嗎?”
張紫陽又開始吧唧吧唧嗑瓜子:“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個人感覺,可能性不大。”
怕大家不信,她補充道:“千百年下來,已經把仇恨拉滿了,換你你願意講和嗎?”
魚苗兒自我代入了一下殍鬼,就覺得要是能講和,明天的太陽都能從西邊出來。
“其實‘惡鬼’前面的‘惡’字,也是玄盟加上的,能成鬼者,莫不慘死,這樣的仇恨冤孽,哪裏是念兩句阿彌陀佛,燒點紙錢,給佛祖叩幾個頭就能化解的?”
張紫陽露出嘲諷的表情:“所以玄盟才堅持要誅殺惡鬼嘛,因為根本超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