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十四)
你的同類把人殺了, 苦主找上門來要報仇,你不僅不割席,還要阻止苦主找仇人償命, 甚至想将苦主打個魂飛魄散——這種強盜做派, 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你這樣犯賤, 人家肯定是要弄死你的,換誰身上都一樣, 更何況這苦主不是冠冕堂皇喊兩句口號,三言兩語就能說動勸服的,最後走向是啥樣還用說嗎?
李芒試圖掙紮一下:“就沒有什麽兩全其美的方法嗎?”
張紫陽:“這不太可能吧。”
她吃掉最後一顆瓜子, 抽了張濕巾将手指頭擦幹淨, 跟大家講道理:“你們想啊,讓活人無視惡鬼的屠戮,這是不可能的, 對吧?惡鬼複仇是不跟你講什麽道德啊法律的,這些束縛不到它們。反過來也是一樣,玄盟鎮壓惡鬼數千年, 而普通人也不無辜,惡鬼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甚至于這些喊着誅滅惡鬼的玄門中人,也是從普通人肚子裏出來的。”
講和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的。
“不要以為你們能和惡鬼溝通, 它們不會同意, 更不可能講和。”張紫陽說:“這也不奇怪, 真的。惡鬼對人類的恨是不會消弭的, 你們應該也有男性親人吧,他們對你們也不一定就很壞很惡毒吧?我就問你們, 你們能舍棄他們,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惡鬼屠殺而不去阻止嗎?”
這話一出,連李芒都沉默了。
她生在一個很溫馨美好的家庭,父親性格溫柔,從小到大家務活都是他在做,李芒工作後家裏給她在單位附近買了個房子,當然,跟闵英智的豪華大平層不能比,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市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已經很了不得了。
李芒工作忙,她媽會給她提供金錢上的支援,她爸三五不時就煲湯給她送來,李芒再晚回家,打開冰箱裏頭永遠滿滿當當,穿髒了的衣服直接丢到洗衣籃就行,家裏衛生更是從來不用李芒操心,她不想結婚也從不催促,絕對是萬裏挑一的好母父。
如果惡鬼要殺李芒的父親,她能視而不見嗎?
張紫陽說:“你看,這就是了。生活在這個世界,絕大多數女人都有無法割舍的男人,別說你們了,我們門派養大的女孩,她們在出去讀書和工作後,其中一部分也做不到百分百不跟異性建立親密關系。”
“只要親密關系存在,鬼和你們就是天然對立的,別想着感化它們了,它們可不是說兩句好話就會哭着原諒的傻子,血債是要血償的。”
闵英智這時問道:“那你們對于鬼,現在是抱着什麽樣的态度呢?”
張紫陽想得很開:“別的門派不知道,九蓮派不會妨礙惡鬼的複仇,但鬼是怎麽看待我們的,那就不知道了。”
闵英傑對重案組的衆人說:“我覺得你們也沒必要緊張吧,反正你們也沒能力抓鬼,考慮得再多都是空的。”
她是沒感覺啦,反正章則庸活着跟死了差不多,興許章則庸自己都恨不得能死呢,然後她也不會交男朋友不會生男孩更不可能打女胎,生活跟工作通通跟男的不沾邊,仔細一想就算惡鬼尋仇也跟她們家沒關系,實在不用憂愁。
“對了老二。”闵英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兒:“小光頭那幾只鵝裏頭有公的嗎?要是有,等長肥了炖來吃怎麽樣。”
闵英智:……
“說起來,之前我跟行藏道長還有渡苦大師在碎屍案第八名死者的家裏遇到過鬼。”
李芒這時才想起一直以來被自己忽視的是什麽:“當時情況危急,行藏與渡苦聯手都不是鬼的對手,按理說它是不可能放過他們的對吧?”
但行藏跟渡苦活下來了,雖然一個癱瘓一個遍體鱗傷都無法痊愈,可這兩人的的确确是活下來了的。
張紫陽聞言好奇不已:“真的嗎?在打不過的情況下,還有人能從鬼那裏死裏逃生?是你做了什麽嗎?”
李芒搖頭:“我什麽也沒做,就是把老闵之前給我的護身符丢了出去。現在回想起來,護身符似乎沒有傷到鬼,有個瞬間它靠我靠得很近很近,然後就離開了。”
“護身符是哪裏來的?”張紫陽比較想知道這個。
闵英智:“我家小孩畫的。”
張紫陽原以為我家小孩是什麽親昵稱呼,沒想到等闵家姐妹真帶着她見到了豐登,她才震驚問道:“你們說的小孩……還真就是小孩呀?”
可不是嗎,眼前這矮墩墩肉乎乎的小孩,撐死了三歲多一點。
張紫陽自己便是玄門難得一遇的奇才,年紀輕輕已嶄露頭角,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她三歲的時候還躺在福利院地上拽姥姥褲腿耍賴要出去玩呢。
豐登對人一向是有禮貌的,張紫陽蹲下來,讓視線與小朋友齊平,問道:“你叫豐登是嗎?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請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教教我呀?”
豐登眨着一雙大眼睛點頭。
張紫陽感覺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透着一股可愛勁兒,沒忍住,用手戳了戳豐登的臉蛋。
小孩子的臉跟果凍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再戳一下。
李芒身為撞鬼的當事人也跟着一起回來了,其她人已經各回各家,一會兒張紫陽的姥姥還會過來,所以打過招呼後,張紫陽跟豐登的感情便突飛猛進,主要體現在于她們倆都是大胃王,闵家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食物,她倆面對面坐着一起暴風吸入,時不時給對方一個贊許的目光。
“你們家廚師的手藝,比剛才那家茶餐廳還好啊!”張紫陽羨慕壞了:“不像我們福利院,平時都是師姐妹輪流做。”
能吃是能吃的,跟人家正兒八經的大廚一比就不行了。
闵英智單手托腮道:“你也可以啊,市局來的那幾個外援,我看他們都戴幾百萬的表呢。”
渡苦僧袍的金邊可不是染色,是純金線繡的,自小在富貴中泡大的闵英智一眼就能看出區別。
張紫陽:“誰讓他們老是幫一些富豪驅邪誅鬼呀,出高價的那群人,沒幾個是幹淨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喽,可賺了。”
她嘴上是這麽說,卻沒有一丁點兒真正的羨慕,今天的張紫陽足夠快樂了,接連吃了兩頓大戶,回去怕不是給師姐妹們羨慕死。
張紫陽的姥姥,也就是九蓮派現任掌門人張淩霄,在兩個小時後到了闵家。
她從張紫陽那裏聽說了護身符的事,能擊退行藏與渡苦聯手幹不過的鬼,她好些年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人了。
出于某種原因,張紫陽沒跟張淩霄說畫符的不是什麽上了年紀的長者,而是個三歲大的小娃娃。
這就導致張淩霄一本正經地想要求見畫符之人,卻看見張紫陽笑嘻嘻地跑到豐登身後,兩手搭在小光頭肩膀上,笑得如同向日葵一般燦爛:“當當當當,這就是姥姥你想見的大師喽。”
張淩霄就很想給這熊孩子一點顏色看,但當她的視線落到豐登身上後,目光陡然變得深沉起來。又盯着豐登看了會兒後,張淩霄便更驚訝了。
她的表情變化并沒有刻意隐瞞,闵英智察覺到後問道:“張女士,是有什麽不對嗎?”
“這個孩子……”張淩霄仍舊盯着豐登瞧。
“豐登怎麽了?”張紫陽感覺姥姥的表情不大妙,很少見她如此凝重。
張淩霄原本要說,可豐登仰着頭看她,她又不是鐵石心腸,尤其是對待小女孩。
“你叫豐登嗎?真是個好名字,怪不得這麽厲害。”
豐登還是很喜歡被人誇獎的,美得兩只眼睛都笑彎了。
張淩霄摸了摸她光溜溜的小腦袋,該說不說,手感還真好。随後扭頭對幾個成年人道:“你們的問題,紫陽在電話裏跟我說了,我現在就能回答你們。”
李芒連忙感謝,張淩霄表示不必客氣:“這孩子給的護身符很厲害,護身符由她轉贈給你,當你使用符咒的時候,符咒便反映了你內心的想法,你不想行藏與渡苦慘死的想法在護身符發揮作用時傳達了出去,被感知到了。”
張淩霄輕嘆一聲:“能令鬼感知和遵循的符咒,我只在姥姥的故事中聽說過。”
張紫陽哇的發出驚呼:“原來孟婆一脈真的存在呀,姥姥,我一直以為你是講故事哄我們的呢。”
張淩霄沒好氣地看了眼這熊孩子,轉而對豐登語氣無比慈愛:“豐登,你是孟婆一脈的傳人,是嗎?”
豐登用力點頭,贊許道:“你好有眼力。”
張淩霄被她這種小大人的模樣逗笑了,闵英傑則問:“怎麽了怎麽了,小光頭這門派很厲害嗎?可她們門派就剩她一個……跟五只鵝。”
聞言,張淩霄笑得更厲害,這下她臉上的嚴肅之色徹底消失了:“鵝是能鎮宅護家的禽類,養好了極通人性。”
張紫陽則說道:“你別看我們九蓮派現在糊糊的,幾百年以前也是數一數二的玄門大派呢,我們風光過的,這孟婆一脈則不同,她們從不與玄門來往,但能力非常強,據說每逢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際才會入世,其餘時間都在修行。傳說孟婆一脈極為長壽,活個幾百歲不是問題。”
“可惜這麽厲害的門派,門徒卻少得可憐,最鼎盛時期也将将過兩位數,後來更是慢慢地銷聲匿跡,只留下傳說了。”
說到這裏,張紫陽仔細打量小光頭,感慨道:“我一直以為姥姥是說故事哄我們玩呢,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呀,而且……還這麽小。”
這麽小說的當然是豐登了,張淩霄卻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可不小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很輕,除了通過讀取口型得知的闵英智外,其她沒人聽見。
“張女士,關于豐登門派的事,不知是否可以麻煩你保密,除今日在場的人之外,不向旁人透露呢?”這是闵英智提出的要求。
張淩霄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不過你也不必擔心,玄門對于孟婆一脈,更多的是向往與崇敬,殺人奪寶之事鮮少發生。”
闵英傑冷不丁道:“鮮少發生,就是說曾經發生過?”
張淩霄失笑:“不錯,但屈指可數的那幾次,都以包藏禍心者被滅門為結尾,上天自會降下懲罰。”
可給張紫陽羨慕壞了,她們九蓮派要是也能這樣就好了,說不定現在還是玄門老大呢。
闵英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婆一脈順應自然之理,對她們出手,與違背天理無異,恐怕這也是她們門派總是形單影只的原因之一。
“對了張女士,剛才紫陽有說過,一些玄門中人會接驅邪捉鬼的委托,這是真的嗎?不是說鬼很兇,很難形成嗎?”
張淩霄坐下後,闵英智給她倒了一杯剛泡好的熱茶,“鬼分兩種,一種是自然的,一種是人為的。”
李芒蹙眉:“人為的是指……?”
闵英傑若有所思:“我看恐怖片裏常常有養鬼的情節,娛樂圈也有傳言說,某個紅得特別快的男明星是養小鬼的。”
這些以前她都沒當回事,覺得現代社會哪有這麽多怪力亂神的東西。
張淩霄颔首:“玄門中人也并非人人清正,一心向道。你們應該都知道,鬼的前身是幽冥,幽冥本質上是無法消弭的執念,因此便有心術不正之人惡意制造幽冥,從而養育惡鬼為自己驅使。”
說到這裏,張淩霄頓了一下,面露厭惡之色:“以前便有人刻意虐殺無辜,致使亡靈變成幽冥,再以惡毒術法人為制造惡鬼,而成鬼後,男鬼普遍弱于女鬼,因此古時有人四處以金錢購買女嬰,以此制造極為兇煞的嬰鬼,實在令人發指。”
張紫陽補充道:“金錢可以了斷作惡的因果,将惡果盡數轉移到嬰鬼的雙親身上,如此煉制出的嬰鬼,會最先将此二人吃掉,以雙親血肉來增強力量。”
李芒憤慨至極,見她怒氣沖沖,張紫陽連忙道:“不過近百年來這樣的事越來越少了,一是如此惡毒的法術逐漸失傳,二便是嬰鬼極兇,極容易失控,三就是哪怕術士能夠控制嬰鬼,天理昭彰,最終也會受到天譴。”
闵英傑幽幽道:“越來越少的意思就是,很可能還有?”
闵英智扶額嘆息:“這不比鬼可怕,虧那些玄門中人還大言不慚地說鬼會擠壓人類的生存空間,要将惡鬼全部誅殺呢。”
張紫陽小小聲:“所以我們九蓮派才這麽窮嘛,這種喪良心的事兒我們才不幹呢,幾百萬的表怎麽了,很了不起嗎,搞得跟誰沒有似的。”
說着袖子往上一捋,露出左小臂,就見胳膊上齊齊花了一排手表,從胳膊肘到手腕,顏色不一大小各異,全是福利院妹妹們的傑作。
用闵英傑的審美來看,還怪有藝術感的,于是她立馬拎起豐登,找來一盒水彩筆,讓小光頭比照着張紫陽的,給她也畫一個。
豐登畫過塗鴉畫過符咒,還沒在人的手上畫過手表,當下欣然接受,給闵家老三來了一條巨粗巨大的水彩手表。
闵英傑随後拍了張照片發到網絡賬號上進行暗戳戳的炫耀,并配上文字:猜猜價。
她的賬號粉絲有一千多萬,很快便聚集了幾千條回複,不過闵英傑發完就沒在看了。
李芒問張淩霄:“局裏請二位來協助碎屍案的調查,不知道您打算怎麽做呢。”
如果九蓮派不幹涉惡鬼複仇,那案子怎麽結,後頭又會不會再派玄盟其它人來處理?
張淩霄道:“說出來恐怕你們不信,我雖然修行數十年,可迄今為止,還沒有見過願意搭理我的鬼。”
這可不是她在胡說,是真的。
從古至今,這千百年來,玄門中不乏認為鬼複仇情有可原,不應一味将其誅殺的門派,若遇惡鬼,應查清楚來龍去脈,再允其複仇,只消不濫殺無辜即可。然而她們的聲音太小,餘下的大多數聲音又太害怕,所以這一小部分人逐漸被排擠出玄盟中心,成了邊緣門派,九蓮派只是其中之一。
比起這小部分能夠理解鬼的人,鬼所看見的,是更多對它們喊打喊殺的術士,與源源不斷,千百年從未停止過打女胎以及剝削女人的行為。只不過在某些正義之士眼裏,為了生男孩而打女胎,或是壓迫女兒姐妹害她們殒命的事,遠不如惡鬼殺人來得狠毒。
在這種前提下,鬼自然不會聽信人言,常言都說鬼話連篇,實際上人比鬼更會說謊,而人為制造出的惡鬼如同傀儡,根本沒有自我意識,那就更難溝通了。
張淩霄自拜入九蓮派至今已有五十餘年,這五十多年裏,她沒有一次能夠成功跟鬼搭上話。
李芒:……
“如果能夠建立雙方聯絡的橋梁,冤有頭債有主的尋仇,實現人鬼共存的世界就好了。”
張淩霄嘆息不已。
闵英智緩緩道:“這恐怕很難吧。”
或者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怕闵英智沒有見過鬼,也沒有跟鬼對話過,但如果她是鬼,她是絕對不會跟敵人握手言和的,更遑論共存。
只有你死,或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