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十一)
年長些的拖拉機手叫何愛華, 在大隊裏是出了名的勤快人,他能被選中參加拖拉機手培訓班,靠得就是平時在大隊裏累積起來的名聲, 其實他心裏對年輕那個未嘗沒有點想法, 因為對方總搶活不說, 話裏話外還老喜歡擠兌自己,換誰能喜歡得起來?
可事關拖拉機, 何愛華就顧不上這麽多了,他們大隊還沒輪到拖拉機就壞了,那他回去咋跟隊裏人說?
“怎麽樣, 何叔, 修得好不?”
年輕的楊三成問。
現階段拖拉機多以手搖式為主,先拉住手柄,再向外搖動, 很簡單,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學會,但這個年代的拖拉機整體水平不高, 很容易出毛病,一些小問題, 以何愛華跟楊三成學到的皮毛勉強還夠用,可現在顯然不是什麽小問題了。
“發動機啓動不起來了。”
何愛華窮盡畢生所學,急出滿頭大汗, 依舊沒能找出來原因所在。
楊三成學得比他還不如, 更不曾沉澱下來好好當個拖拉機手, 他覺得自己會開拖拉機就很了不起了, 十裏八鄉都找不着比他更出息的,哪裏還有閑工夫花時間去鑽研更多。
聽何愛華說發動機無法啓動, 楊三成立馬問:“那咋解決?”
何愛華哪裏知道怎麽解決,他已經把能檢查的都查了一遍,從零件上看是沒問題的,像這樣幹着幹着突然啓動不起來,以前也有過,但重複啓動幾次大多就好了,這回卻不然。
兩人面面相觑,瞞是肯定瞞不住的,還有五個大隊等着用呢,就算楊柳大隊現在也就只耕了一半不到,要是知道拖拉機壞了,他倆誰都跑不了這個責任。
楊柳大隊的大隊長最先知道,一聽說拖拉機啓動不了,他臉都綠了,沒辦法,只能去找公社領導。
全公社就這倆拖拉機手,兩人都修不好,那只能去省拖拉機廠找人了,因為當初培訓班就是省拖拉機廠到各個市主辦的。
公社書記得知後頗覺頭疼,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驚動那麽多人,一起上的培訓班,其它公社的拖拉機都沒壞,就他負責的公社壞了,這豈不是意味着他領導能力有問題?
所幸他運氣不錯,記得之前省局來抓人販子時,玲珑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這個剛下鄉插隊的知青裏據說從小在機械廠長大,書記立刻讓人去前進大隊找人。
他之所以對玲珑這麽有信心,還要歸功于抓捕行動結束後公安們返程,結果警車不知怎麽回事突然熄了火,當時就是玲珑給修的,全程沒用半小時。
拖拉機還停在楊柳大隊,玲珑早知道是什麽毛病,當着衆人的面,她重新做了一次檢查,本來不服她的何愛華跟楊三成見她手腳麻利,懂得明顯比兩人加起來都多,心裏再多小九九這會也老實了。
“……所以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的?”公社書記問。
玲珑拍了拍油箱,似笑非笑的目光從兩個拖拉機手臉上掃過:“缸筒裏有水分,強行啓動發動機導致柱塞偶件磨損嚴重,不過問題不大,能修理。”
她心情不是很好,因為修理過程中雙手難免沾上油污,雖然這是她一早計劃好的,可真沾上了手還是不開心,而她不開心的時候,甭管是誰,都是出氣筒。
公社書記不懂這些,聽說缸筒裏有水分也沒當回事,玲珑靠在拖拉機上說道:“之所以會出現這些情況,是有人在柴油裏摻了水。”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何愛華跟楊三成瞬間臉色大變,異口同聲的否認:“不可能!”
玲珑嘲笑道:“怎麽不可能,你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這麽厲害怎麽自己檢查不出毛病,要來找我?”
拖拉機手就這兩人,用油需要各大隊批條子,再交由這兩人去買,買來的油怎麽加、加多少,也是何愛華跟楊三成決定的,他倆靠當拖拉機手吃飯,幹嘛想不開往柴油裏添水?!
公社書記嚴肅地問:“趙立冬同志,你确定嗎?”
玲珑點頭:“當然。”
她看着何愛華跟楊三成,突然笑了:“這很好查啊,春耕所需的柴油比較多,得拿批條才能買,買了多少升,花了多少錢,去加油站問問不就知道了。”
耕一畝地所消耗的柴油上下浮動不會太大,加油錢是各大隊根據耕地面積出的,買少了一下就能查出來。
楊三成很堅定地表示不怕查,何愛華就沒他這麽底氣足了,居然打圓場說:“還是先把拖拉機修好吧,現在農忙,天大的事兒也得等耕完地再說。”
衆人聽了都覺得有道理,玲珑卻不這麽認為,她随手敲了敲拖拉機堅硬的外殼,對公社書記說:“不會吧,都有人中飽私囊給柴油摻水賺這黑心錢了,這種人品有瑕疵,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人,也配當拖拉機手?不趁着現在查,還要等以後?再說了公社派人去查,能礙着春耕什麽事?”
何愛華心裏愈發打鼓,公社書記想了想,決定聽從玲珑的建議,畢竟趙立冬同志自己有本事,還跟省局的公安有交情,說不定以後還要繼續打交道。
正如玲珑所說,查起來根本不難,只用了兩天時間,給柴油摻水的人就找着了。
不是楊三成,但也不是何愛華,而是何愛華家的大男兒何保國。
何保國兄弟三個,結婚了但都沒分家,因為家裏就屬何愛華賺得最多,拖拉機手說出去也好聽,但五根手指尚有長短,三個孩子何愛華當然也有所偏愛。
他最疼小男兒何保業,私下趁着老大老二不知曉,經常偷偷教何保業開拖拉機,想等自己退了後讓何保業頂上。何愛華再怎麽掩飾,假裝一碗水端平,也不可能真做到一視同仁,所以何家老大老二對此早有龃龉,三兄弟雖然沒分家,平日裏卻鬧得厲害。
跟閑下來就喜歡去縣裏溜達的楊三成不一樣,何愛華不怎麽愛出門,他從大隊拿到批條,有時會交給別人去買,以前都是讓何保業去的,因為以後想讓他接班,但何老大何老二看出何愛華的意圖後,也經常争搶這個資格。
為了不讓老大老二寒心,何愛華只能讓他們三兄弟輪流去。
何老大還算老實本分,何老二就雞賊許多,沒分家手裏沒錢,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買柴油的機會上。
大隊開的條子不會寫買多少,一把是何愛華說了數,等到加油站看有沒有這麽多,再讓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填上,填完後條子也要留存。
一開始何老二很小心,只昧下了一點點錢,他跟何愛華說自己買的就是何愛華要求的數,實際上裏頭已經摻了水,只是量不多。
所以拖拉機一開始出問題并不頻繁,打不着火多試幾次也就行了,然後何老二膽子就越來越大,往裏添的水也越來越多,何愛華出于對自家孩子的信任,只要拎起來重量差不多就行,竟然一次都沒檢查過。
偶然一次,何老大瞧見何老二往柴油裏摻水,于是他也學會了這一招。
當玲珑說是柴油有問題時,楊三成沒想過緣由,何愛華卻立馬想到輪着他去加油的時候,都是叫家裏三個孩子輪流去的,要是柴油問題導致的拖拉機無法啓動,那有很大可能出在他身上。
要不然他也不會說先忙春耕,等春耕結束了再查。
公社書記被結果氣得夠嗆,當初還是他在各大隊交上來的人選中,挑了何愛華去參加拖拉機培訓班呢,可何愛華辜負了他的信任!
何愛華不停地求情,公社書記煩不勝煩,發火道:“現在只是讓你家把吞的錢全還回來,再當衆做檢讨,沒讓你們去改造就不錯了!”
一聽要送去改造,何愛華吓得大氣不敢喘一下,他真是悔不當初,現在好了,他再也不用憂愁拖拉機手這個工作傳給誰了。
何家倒了大黴,可給楊三成樂壞了,何愛華當不成拖拉機手,那不正好他把錢全掙了!除了工資還有工分可以拿,要不然他也不會跟何愛華争得那麽厲害。
楊三成還沒樂多久,就被通知有了新同事,以後還是跟以前一樣兩人輪流幹。
新同事不是別人,正是被書記請來修拖拉機的知青趙立冬同志。
楊三成還挺高興,覺得自己說不定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他早打聽清楚了,這個趙知青家是省城的,雙職工家庭,還是高中學歷,家裏好像還特疼她,不僅來的時候大包小包,人剛到沒幾天呢,郵局又有她的包裹,聽說全是她家裏人寄來的好東西!
楊三成二十多了還沒結婚,他看不上農村戶口的姑娘,可人家城裏姑娘也看不上他,眼看要拖過三十更不好找了,他才把目标轉移到下鄉知青身上。
不知道的還以為封建社會沒結束呢,不然怎麽會有人把自己當成皇帝選妃?這個女知青不夠漂亮,那個女知青家裏不貼補——搞得好像只要他楊三成願意,人姑娘就必須要跟他好似的。
玲珑上工第一天,便遭遇了楊三成的熱情,他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裏掏了只水煮蛋,一副這可是好東西一般人我不給的模樣:“趙立冬同志,你來得這麽早,還沒吃早飯吧?我這有個雞蛋……”
玲珑慢條斯理地找了塊幹淨地方坐下,打開自己的軍綠色單肩包,包是以前上學時用來裝書的,容量特別大。
緊接着楊三成就看見她從裏頭掏出一個雙層鋁飯盒,第一層是滿滿當當的煎餃和豆腐卷,第二層則是一半爽口的涼拌綠豆芽跟切開的兩只茶葉蛋,此外她還有個裝滿甜豆漿的綠色水壺。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麽?”玲珑問。
楊三成:……
突然覺得光一個煮雞蛋拿不出手了。
玲珑可不知道分享兩個字怎麽寫,她快速而不失優雅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飯,開始跟楊三成分配起時間。
一般情況下,兩人都要上工,每兩小時輪換一次,當然每人半天也可以,但那樣的話工分就也只算半天的,不劃算,所以以前楊三成跟何愛華都是全天上工,到點輪換就行,不一定非要守在地頭。
楊柳大隊的地還沒耕完,楊三成有意在玲珑面前顯擺,但他連調整個前置犁看着都費勁,駕駛技術也只能說乏善可陳,別說是跟玲珑比,就是和已經被捋下去的何愛華比都差一大截。
耕出來的地深淺不一,有的地方刨過了,有的地方又壓根沒碰着,他開着拖拉機耕完一畝地,旁人還得跟在後面檢查一番,只能說比純人工輕松。
可惜市機械廠離公社太遠,就算書記願意開條子,人家也不一定讓你進去,受環境所限,不然完全可以将拖拉機改成更方便的旋耕機。
真窮啊,偏偏她現在不得不過這窮日子。
拖拉機手水平怎樣,放以前楊三成跟何愛華兩人,差距有但不算大,所以看不大出來,就算有人看出來還說出來,楊三成也能用自己還年輕所以經驗不如何愛華豐富來解釋,現在就不一樣了。
趙立冬同志還不到十八呢,也沒參加過拖拉機手培訓班,怎麽技術比楊三成高那麽多?
本來習慣跟在楊三成後頭再把地翻翻的人都震驚了,楊三成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不、不一樣!能一樣嗎,不一樣!她家是機械廠的,又是高中生,懂得當然比我多!我就培訓了一個月!”
這話乍一聽挺有道理,但細想就不是那麽回事了,趙立冬家在機械廠,她自己又不是機械廠的工人!
“那你媽是公社初中老師,也沒見你學習多好啊。”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麽一句,楊三成直接漲成了豬肝臉,那點對趙立冬的旖旎心思直接消失不見,看她讓何愛華吃癟時他覺得爽,現在吃癟的人換成自己,立馬感受不一樣了,別說是想跟趙立冬處對象,楊三成恨不得把趙立冬把何愛華換回來!
還不如跟何愛華一起上工呢,至少對方就比自己強那麽一點點。
玲珑才不管楊三成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對方早上還試圖用一個煮雞蛋讨好她,中午沒過就開始沖她翻白眼了。
“不好意思,沒看到你。”
最後一輪是楊三成,他從駕駛位上下來後剛走沒幾步就摔了個狗吃屎,罪魁禍首不是別人就是玲珑,誰讓楊三成敢沖她翻白眼?
“你沒事吧?”
玲珑焦急地問:“真抱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等楊三成興師問罪,旁邊已經有人幫她說話了:“三成啊,年輕人摔一下算個啥,你咋還在地上趴着,咋地上舒服?趕緊起來吧!”
“就是說啊,人家趙知青道歉了,也說不是故意的了,你咋還趴着?”
按理說楊三成是楊柳大隊的,又是拖拉機手,每年還都幫自己大隊争取到了第一個使用拖拉機的機會,大家應該感激他才是,可誰讓今天這一對比才發現,以前楊三成那幹的都叫什麽活啊!
一畝地一毛錢呢,他這不是占公家便宜嗎?
楊三成還沒好到人見人愛的地步,多的是看不順眼他的人。
玲珑語氣更加真誠:“來,我扶你。”
楊三成心想你就算現在示好也沒用了,我——“啊!!!!”
“楊三成同志!”
玲珑大聲道:“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怎麽站都站不穩了?大隊有沒有誰懂點醫術啊,快來給楊三成同志看看!”
楊三成這下比第一下摔得重多了,好歹第一次摔倒時他還能用手頂一下,第二次完全出乎意料,直接以臉搶地,這讓本來就不算漂亮的臉更是雪上加霜,他挑了這麽些年都沒能找着對象,跟他的眯眯眼大餅臉以及扁平足脫不開幹系。
血糊了一臉,不知是鼻子裏的還是嘴裏的,總之看起來怪唬人的,這下村民們顧不上說風涼話,趕緊過來查看,好在吐了一口血跟半顆牙後,楊三成倒也沒什麽實際上的損傷,就是流了點鼻血掉了半顆牙,以及臉上擦傷比較多。
失去半顆牙的楊三成非常崩潰,他指控玲珑:“裏,是裏推額!”
玲珑不敢置信:“楊三成同志,你怎麽能這樣颠倒是非?明明我是最先扶你起來的!”
楊三成就感覺是她搞的鬼,雖然他沒證據,可他剛剛分明已經站穩了,不知道為什麽腿一軟又倒了,還倒得那麽突然,讓人反應不及,他的臉!他還沒找着對象呢!
“三成,你別不識好人心啊,人家趙知青好心扶你,你還怪上人家了。”有位包着頭巾的女人說了句公道話:“多讓人寒心吶!”
楊三成脆弱得差點哭出聲,覺得全世界沒有人理解自己,他真不是自己摔的!
他用力想甩開玲珑:“放開!放開額!”
玲珑嘆了口氣,松開手,楊三成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梅開三度。
這回摔傷的就不是臉,是尾椎了,玲珑吓得舉起雙手自證清白,并尋求圍觀群衆的支持:“你們大家給我作證啊,我什麽都沒做,是他自己讓我松開的……我就松開了,跟我沒關系啊!”
她一副怕被訛上的模樣,火速後退,與楊三成隔開至少兩米的距離。
楊三成這回是真坐地上起不來了,人一碰他就叫,最後是讓村裏人一左一右給“端”回家去的。
這種情況下他肯定沒法再繼續上工,于是拖拉機手就只剩玲珑一個,在楊三成躺床上休息的一星期裏,玲珑已經徹底取代了他的地位,現在整個公社都知道剛上工的拖拉機手水平比之前那兩個加起來還高,而且她還改造了拖拉機上的前置犁,以前一整天才能耕完的地,現在不用半天就結束了!
等楊三成能上工,全公社的地都耕完了,連以前經常輪不到的前進大隊都不再需要他。
聽他在公社當小領導的叔叔講,繼何愛華後,書記對楊三成也很不滿意,他叔本來想替他說兩句話的,嘴還沒張呢,書記就發火問當初是誰選的楊三成,這兩人一個約束不了家裏人,一個自身能力差,簡直丢盡了公社的臉!
好在趙立冬同志有本事,聽說書記還想向縣裏給趙立冬申請先進個人的獎狀呢!
這對楊三成簡直是晴天霹靂,全縣一共十一個公社,每個公社2到5個拖拉機手不等,得到過嘉獎的從來沒有他,趙立冬憑什麽!
楊叔叔都被楊三成的眼神吓到了,他還沒糊塗到為了兄弟家的孩子不顧自己前程,怕楊三成一個沖動幹出什麽不好的事,他趕緊安慰:“三成啊,這都是小事,那趙立冬再怎麽有本事,也是個姑娘家,哪有你後勁足,你可千萬別犯糊塗。再說了,縣裏什麽反應還不知道呢,你跟個女人較什麽勁?”
楊三成想,他叔是沒跟趙立冬共事過,不然趙立冬要是進公社上班,看他叔急不急。
這女人太邪門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點沒個女人樣,再這樣下去,楊三成怕自己會跟何愛華一樣被擠走。
那怎麽行!
楊叔叔還有工作,不能在家久待,草草囑咐了楊三成幾句就走了,楊三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現在走在村裏都感覺有人在背後說他壞話,說他二十多歲還當了好幾年拖拉機手,卻比不過一個剛下鄉的女知青!
他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
知青下鄉,能過得好的很少,遇着心懷不軌的畜生,被迫害至死的都有,女知青的生存環境尤其苛刻,所以她們大多很團結,鮮少單獨行動,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願意稀裏糊塗的結婚,大家都懷揣着回城的願望,不想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過一輩子。
認真說起來,楊三成跟玲珑并沒有什麽深仇大恨,除了她總踩他頭上外,真正讓楊三成受不了的,是玲珑我行我素,不把任何人任何觀念放在眼裏的作風,或者說,他見不得一個女人比男人還張揚。
她崛起,他就想打壓,仿佛刻在骨子裏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