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八)
春山火腿是好質量, 但酒香也怕巷子深,玲珑在它的外觀包裝上下了大功夫,不僅親自畫了商标, 還推出了面對不同受衆的禮盒, 總之就是買來自家吃不虧, 拿出去送人也體面。
她和岳經理一拍即合,成功将春山火腿的名號打了出去, 這種給大隊、給公社搞創收的好事,就等于是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和書記對此表示大力支持, 并同意撥款修路。
從前進大隊到公社這段路過分崎岖, 玲珑每回拉來的訂單又大,別說是陰天下雨,就是大晴天那坑坑窪窪的路況都令運輸隊感到苦惱, 隊裏的車性能不咋地,用玲珑的話說,光是颠都能給颠壞了。
縣裏資金匮乏, 和書記批款也只能修這麽一條,她深知修路的重要性, 所以這件事她全程盯着,基本不假手他人。
省裏來問塑料腸衣時,和書記也不居功, 借此機會, 前進大隊對“壞分子”們的征調行為徹底過了明路, 以後再也沒人能拿這說事兒了, 教授們本來是不答應的,在她們看來, 她們只是給了微不足道的建議,怎麽能冒領這麽大功勞?
但玲珑說她們要是不聽話,以後她就再也不學習,并且還要帶着王清歡同志一起不學習,這威脅實在吓人。
玲珑說:“我志不在此,這樣吧,你們要實在覺得不好意思,那從另外地方補償我也一樣。”
她要求的補償是什麽沒人知道,反正從這以後了了的課業就更重了。偏偏她不愛說話,雖然覺得教授們對自己更看重、更嚴格,但對她來說全在承受範圍內,也就沒追究到底怎麽回事。
自打清歡接手前進大隊,幾乎沒再跟劉芬芳打過照面,對方刻意躲着她,倒不是她倆之前的關系出了啥問題,是耿事成被捋了大隊長的位子後,見不得劉芬芳跟清歡來往,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也只能這樣來勉強緩和一下了。
可以這麽說,前進大隊在清歡手裏蒸蒸日上,還不如當初大家都窮得叮當響,一年到頭見不着幾次葷腥呢,至少那樣不會顯得耿事成太沒用。
“你管她幹嘛?”玲珑問,“實在閑着沒事兒,你把牛肉給處理了。”
正要出發去大隊部的清歡回頭問:“哪來的牛肉?”
玲珑:“這你就甭管了,總之你把時間浪費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不如給我做菜吃,我想吃醬牛肉。”
她現在天天在運輸隊興風作浪,不需要跑訂單時會按排班出車,時間一長手松就出了名,賺的多花的也多,反正天南海北,只要她想吃就一定能弄到,門路多到數不清。
清歡:“回來做。”
玲珑啧了聲,恢複了原本懶洋洋靠在長椅上的姿勢,她不像清歡對人類飽含善意,也不會插手阻止清歡釋放善意,正如清歡從不試圖約束她。
清歡到大隊部是有正事兒要做,被她叫過來的都是大隊裏最能幹的女人,等人到齊後,她便向衆人傳達了今天會議的主題,言簡意赅,但如同在水面丢入一塊大石頭,炸得衆人頭暈眼花。
按常理來說,一個完整的大隊委,應該具備标準且完善的領導班子,但前進大隊,甚至是整個春山公社都不這樣,除了名存實亡的副大隊長外,基本是大隊長的一言堂。
和書記調任過來後一直有心整改,卻遭受到了巨大阻力,這也是她大力支持清歡建廠的原因。
“白菜,你再給講講,這個什麽婦聯,究竟是個啥?我們要是被選中了,真能有編制?”
雖然王白菜同志已經改掉了名字,但時不時還是有叫習慣的人改不了口。
清歡解釋道:“我問過縣委書記,絕對不是騙你們,但不是說只要報了名就行,表現優秀的才能有這個機會,說不定不僅能拿到編制,還能調到縣婦聯呢。”
這可真是憑空砸下一餡餅兒,饞得人頭暈眼花。見衆人都有興趣,清歡又笑道:“關于咱們前進大隊成立婦女聯合會的事兒,你們可別往外講。今天請你們幾位來呢,也是因為你們平時工作表現優異,個人思想進步,所以想讓你們心裏先有個底。來,我先把婦聯的性質,還有需要承擔的職責跟你們說一說……”
這場會開得特別碗,等清歡回家時,玲珑差點兒把桌腿都給啃完了。
散會後的婦女們亦然,其中就包括劉芬芳。她被通知來開會時其實心裏挺別扭的,因為她是單方面跟清歡斷的聯系,開會時清歡的目光偶爾會落在她身上,但跟看旁人沒什麽區別,于是劉芬芳既松了口氣,又有些惆悵。
她沒什麽朋友,或者說廣大的農村婦女都這樣。她們的生活充滿苦悶,基本沒有接觸新鮮事物的機會,宗族、貧困、婚姻,無休止的勞作和生育,以及無法避免的侵害,使得她們的自殺率遠超男性。難以尋求到外界救援,外界将目光放着于她們身上的時候也很少,于是喝農藥、跳河、上吊在農村成了屢見不鮮的自殺方式。
沒有誰會天生熱愛痛苦。
劉芬芳回家時,耿事成沒啥好臉色,嘴裏嘀咕着清歡能折騰,又說劉芬芳這麽晚回,飯都沒人做,一家老小全餓着肚子等。
耿事成不是大隊長了,現在全家收入最高的就是劉芬芳,也不知怎麽回事,平時耿事成也愛這麽叽叽歪歪,但今天劉芬芳突然就怼了一句:“你沒長手啊,飯都不能自己做?我還想回家吃口熱乎的呢!”
耿事成哪裏是因為她沒做飯才嘀咕,純粹是劉芬芳現在是家裏的能人,雖然從前她也勤快能幹,可那時候他是大隊長,是男人,是家裏的天,她是依附着他的,現在情形一反,耿事成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要打壓和否認她。
最好是讓劉芬芳以後再也別往外跑,更別跟清歡來往,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哪也甭去,那樣耿事成才安心。
前進大隊婦代會至此成立,首批婦代會成員共有五人,都是大隊出了名的潑辣強勢,此外大隊重新開辦了掃盲班,授課老師大多是知青跟養殖場的老教授們。
以前常有人說念書沒啥用,看這些知青們,哪個不讀書識字的,結果呢?一年到頭種個地連自己都養不活呢。可現在不一樣了,想進大隊廠子裏幹活,不認字還真不行,尤其是已經被提拔成小組長的,念過小學都算優勢!
所以願意來學習的人還不少,有目光短淺的,覺得學了也沒啥用,愛來不來,反正沒人強求。
前進大隊蒸蒸日上,最難受的兩種人分別是其它大隊的,還有耿事成。
從前他當大隊長的時候平平無奇,既沒能帶領隊員過上什麽好日子,又時常受其它大隊長排擠,別看耿事成在家裏挺說一不二,到外頭卻是個軟柿子,自己喜歡和稀泥怕擔事兒,又戀權。現在大隊長換了人做,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的,一前一後,相差時間這麽短,差距便顯出來了,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門,總覺得整個大隊的人都拿異樣的眼神看自己。
而其它大隊眼看前進大隊的人腰包鼓起來,哪能不眼紅,他們沒敢來前進大隊鬧,也不占理,就去找公社書記,說當初答應好的,要帶其它大隊一起致富,怎麽到現在還沒個動靜?
公社書記跟耿事成頗有幾分相似,他應付不來,便都推給清歡,清歡笑着應下,轉頭該幹嘛幹嘛。
路都還沒走穩當,便有人想分果子來了,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一枝獨秀是很顯眼,前進大隊吃着肉,也得管其它幾個大隊喝湯,但雙方的地位不能是現在這樣,想賺錢想過好日子,就得把心态放平了,态度壓低了,得知道誰才是娘,只看幾位大隊長那副眼高于頂的德性,有的是他們羨慕的時候呢。
前進大隊現在是真不一樣了,光是修好的水泥路就讓幾個大隊的人眼紅不已,這水泥路真好啊,下雨下雪照樣走,以前往公社去不折騰幾個小時不行,現在可方便多了,清歡還從縣裏申請了輛報廢的拖拉機,經由玲珑及教授們修理後,就成了前進大隊的公共財産,只要一毛錢,就能公社去個來回。
但這是前進大隊的價,別大隊的人想坐,得兩毛。
拖拉機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整個公社只找得出兩個了,負責開拖拉機的是兩個姑娘,人家可積極了,白天開拖拉機,晚上去掃盲班,臉上成天帶着笑,精神面貌一看就不一樣。
劉玉香同樣沒閑着。
她除了種木耳外,天天來掃盲班蹭課,最開始種木耳,劉玉香是想自己養活自己,總不能事事等着旁人幫忙,情分總有耗盡的一天。
她的事兒之前鬧得挺大,大隊裏不少人覺得她做事太絕,願意跟她來往的人不多,劉玉香并不在乎,她早習慣了,以前在于家當牛做馬,她也沒幾個說得上話的人,現在她忙着賺錢呢,哪裏會管別人怎麽看自己,反正她養的小黃狗已經長得油光水滑,會看家會抓老鼠,看見她還會搖尾巴,比人讨喜多了。
她一個人住,于家人又不是什麽勤快人,所以難免有些需要修修補補的地方,劉玉香又節儉,舍不得花錢,能自己幹的通通自己幹,實在不行才找人幫忙。
她不讓人白幹,幹木耳拎了滿滿一筐,幫她修屋頂的人一走,再下回劉玉香就能自己修了,手法是笨拙了點,但也像模像樣。
晚上上完掃盲班,劉玉香聽幾個女知青在說屋頂漏水的事,順口便道:“不用找人,我能幫你們修。”
紀斌正苦惱着呢,她們女知青同住一個大房間,哪邊漏雨就換另一邊睡,現在她們猶豫不決的不是屋頂找誰來修,而是只修個屋頂就算,還是連着知青點一起,通通修繕一遍?
“玉香姐,你啥時候會修屋頂了?”紀斌驚訝地問。
劉玉香:“這有啥難的,我記得知青點也是泥屋吧,要是磚瓦屋還得找門路買磚呢。”
第二天劉玉香還真來了,紀斌從大隊裏借了梯子,心驚膽戰地看着劉玉香爬上去,巧的是有人路過,見劉玉香修屋頂修得像模像樣,便問她接不接活兒,給劉玉香問得一懵。
她還沒想過幹修屋頂的活兒呢。
最後她接了,對方沒給錢,給了十個雞蛋,這可夠劉玉香吃好一陣子的了。
前進大隊窮,整個大隊的磚瓦房也就那麽兩三家,剩下的以泥屋跟茅草屋居多,天氣好時還行,真刮點風下點雨,那是處處有毛病,所以手裏閑錢多了些後,不少人家都想把屋子給翻了,不說蓋得多麽氣派,好歹不透風不漏雨。
清歡知道劉玉香在大隊給人修房頂後,便來找她,問劉玉香願不願意去縣裏的一個施工隊,她在大隊選了幾個人,都是孤寡家庭。
“活可能有些重,給的錢也不多,大概要幹三四個月這樣子,包吃住。”
整個春山公社八個大隊長,只有她一個人争取來,除了她自己有能耐外,在和書記面前說得上話,也是別人願意給她面子的原因之一。而清歡之所以消息如此靈通,則要歸功于早在縣運輸隊混得風生水起的玲珑。
劉玉香連連點頭:“願意,當然願意!”
清歡便笑了:“可能會很累。”
劉玉香搖頭說:“累怕什麽啊,能賺着錢就行,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屋子破得不行,要不時時看着,發耳都難。我現在就想多攢點錢,到時把家裏修修。”
這活兒不是白得來的,玲珑親自把人送到了施工隊,施工隊用的水泥啊磚瓦之類的,除非是自己有門路,不然都得靠運輸隊,所以見了她态度很好,再加上清歡提供了一批澱粉腸,給工人們改善了夥食,以及前進大隊這批臨時工人比男人能幹,還不像男人喜歡偷懶耍滑,沒幾天大家就相處得比較和諧了。
玲珑隔個三五天會來施工隊溜達一圈,她現在在運輸隊話語權很大,如果不是太年輕,現在隊長是誰還不好說呢。
劉玉香自打自由後,腦子跟着活泛很多,有時她都感到不可思議,以前在娘家在婆家,自己就跟個不會想事兒的傻子一樣,天天幹活下地,像被抽起來的陀螺連軸轉,那時要有人跟她說讓她去掃盲班認兩個字,劉玉香可能會覺得對方有病。
她感覺自己之前的人生是麻木的,跟老黃牛沒什麽區別,現在她也累,但她就是打心底高興,覺着自己還能活着,真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事。
而且這次她還交到了好幾個朋友,能從整個大隊被選中的人,根本不會在乎劉玉香是不是命硬,又是不是心狠。
像樹芽兒,她沒爹沒媽,是給人扔了的,被大隊裏一個孤寡老人撿回來養大,她十二歲那年,養大她的姥姥去世,從那之後她便沒人管沒人問。指望耿事成那個大隊長是沒可能的,幸好劉芬芳人不錯,知青點的女知青們讀過書,也很照顧她,免得當時還年幼的樹芽兒被人騙,等樹芽兒再長大些,得了什麽好東西,也會私下悄悄送給紀斌她們。
姥姥在世時對她很好,所以樹芽兒今年雖然才十六,個頭卻快一米七了,比同齡人都要高。
她跟知青們接觸得多,想法也多,清歡選出來的這些人,基本都跟樹芽兒一樣頭腦靈活,又敢拼敢幹。
甚至于在休息時間,她們也不會離開施工現場,而是東看看西看看,再幫忙打打下手,這樣既學到了東西,又不至于落人口舌。
果然,三個半月後,施工隊的活兒結束,樹芽兒等人回大隊沒兩天,就被委派了新工作——重建知青點。
知青們自己湊了三分之二的錢,剩下三分之一由大隊出,蓋的還不是泥屋,而是磚瓦房。
磚是玲珑幫忙聯系的,知青們住夠了這破屋子,好些人年紀不大卻落了風濕,一到下雨天關節就疼,而且知青點本來就是沒人住的破屋改建而來,早該休整了,只不過耿事成沒本事,沒人出事他就啥都不想管,更不想給自己攬活。
“我,我也行啊?”
劉玉香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可我不是前進大隊的人啊!”
對于她可以加入前進大隊施工隊這件事,劉玉香腦子暈乎乎的,感覺跟做夢一樣。
清歡笑着說道:“以後廠子會越建越大,需要的人手也越來越多,早晚要向外面招人的。”
頓了下,她又真誠道:“你勤勞樸實還好學,是個很有前途,很厲害的人,我相信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最好的。”
劉玉香這輩子都沒有被人如此誇獎過,她的人生從來是被打壓的,所有人都在不遺餘力地向她傳達一件事:你是女人,你沒有你的兄弟有價值,你生不出孩子,你沒有用。像這樣被人肯定,還是被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肯定,不知不覺間,劉玉香竟已熱淚盈眶,她連連點頭,用手背擦去淚水,惡狠狠地說:“我會幹好的,我一定能幹好!”
清歡說:“說不定以後還能走出春山公社,走出縣城,去到大城市呢。”
劉玉香不覺看向她,心想,真的能嗎?
清歡含笑對她點頭。
前進大隊沒人幹泥瓦匠,之前養殖場跟加工廠的建立,是從外面請的人,這還是第一次大隊自個兒蓋房子,而且整個施工隊都是女的,真真兒是十裏八項頭一回。
時不時就有人過來湊熱鬧,看着看着慢慢便服氣了,還真別說,以劉玉香跟樹芽兒為首的施工隊幹起來像模像樣的,拉回來的這批紅磚質量也好,價錢還特實惠,看得人眼熱,很多想修房子的人都跑來問紅磚在哪兒買的,自家也想買一些。
玲珑不耐煩應付這些,幹脆早出晚歸,而今天一大早,公社來人找清歡,說是和書記找她。
她們倆之前開誠布公地談過一回,但平時見面并不多,兩人都很忙,來的路上清歡還在想是什麽事。
玲珑:“估計又是一群紅眼病呗。”
還真不能小瞧所謂的“紅眼病”,光是跑來養豬場搞破壞的大隊就不少,知道前進大隊富裕起來後摸進來盜竊的、想進廠子裏尋摸配方的、甚至還有人偷偷往豬草裏摻剁碎了的拉拉藤。
拉拉藤又叫豬殃殃草,豬根本不能吃這個,幸好負責調配飼料的老教授心細,要不然要出大事。
這麽做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嗎?倒也沒有,純粹是見不得前進大隊好。本來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一樣窮一樣沒能耐,突然有一天你彎道超車,這讓人心裏怎麽平衡?
若非清歡态度強硬報了公安,估計到現在還不消停。
清歡點頭:“想也是了,他們能忍這麽久,我也挺驚訝的。”
幾個大隊長本來就勾心鬥角互看不順眼,我不行生怕你行的,公社書記被他們鬧得連家都不敢回。
結果兩人全猜錯了,清歡到縣委後,和書記正在開會,她便在對方的辦公室中等,大概過了十五分鐘,有人推門進來,是個面生的男人。
一米八左右的個子在這年頭很少見,不過清歡一眼看出對方右腿有問題,應當受過不輕的傷。
男人看見她,遲疑了會問道:“同志,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清歡看得出來他不是在搭讪,但她很确定自己并沒有見過這人,而直到現在她也沒有獲得王白菜的記憶,可王白菜的社交圈幾乎為零。
正在她要回話時,又有人推門進來,這回是和書記。
和書記一進門就笑:“正好,這不巧了麽,耿振業同志,我原本還想着你大概幾點到呢。”
随後又對清歡道:“清歡同志,我也是前幾天才接到通知,耿振業同志沒有犧牲,但他受了傷,沒法再留在部隊,所以轉業回來了。”
等一下。
清歡微微蹙眉。
這大白天的,死人還能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