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哐當
清脆的碰撞聲聽得唐娴心頭一震,猛地記起前幾次與雲停的會面,懊悔頓生。
做什麽要招惹這樣的人?
她雙目盯着手中桃枝,眼珠子都不敢再動一下。
莊廉也僵了一瞬,而後快速回神,捧着一個插着桃花的圓肚棕瓶放到雲停面前的桌角上,若無其事地問:“公子覺得如何?”
矮瓶裏斜着一根略粗的枝幹,枝幹上分出三五細枝,其中待放的花苞最多,盛開的嬌豔花朵僅有三個,點綴着鮮嫩綠芽,顯得雅致脫俗,且生機勃勃。
雲停道:“過于寡淡。”
莊廉打圓場:“是有點兒,不然再加一枝色澤豔麗些的?”
“那倒不必。”雲停擡起手,修長的手指撥動了下枝頭花朵,扯下一片粉嫩的花瓣。
“往水裏加點人血,多養幾日,花就該紅了。”他說得輕緩,話尾打着轉兒,“要新鮮的。”
唐娴沒敢擡頭,但她感覺到了,雲停的最後一句明顯是沖着她的方向來的。
這算什麽?生意沒談成,就開始明裏暗裏的攻擊和威脅彼此嗎?
這人未免太無恥了。
可唐娴不敢與他講道理,只能假裝耳目失聰,聽見任何事都不聞不問。
“哈哈哈,公子說的是。”莊廉沖唐娴使了個安撫的眼神,正在後怕中的唐娴未接收到。
他又順着雲停道:“正好岑望仙還有半口氣,讀書人的血養出的花最豔了。”
唐娴:……并沒有被安撫到。
雲停眼神不善地轉向莊廉,同時屈指推開手邊棕瓶,顯然也不滿意。
兩頭不讨好的莊廉幹笑一聲,覺得為了與唐娴打好關系順利行事,還是讓這兩人離遠些的好。
他跟着雲停多年,一眨眼,雲停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雲停看唐娴不順眼,但已答應這兩個月把人交給莊廉,就不會插手審訊的事情。
他在莊廉開口前指指鹌鹑一樣的唐娴,道:“給她找點事做。還有,要套近乎記得離遠點,假惺惺的,很倒胃口。”
此前,唐娴只是含沙射影槐,這會兒,雲停是在倆當事人面前拆穿他們虛僞的友善,又堂而皇之地嫌棄。
也就莊廉對他這壞脾性習以為常,還能面不改色,“是。”
轉向唐娴,莊廉道:“姑娘,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去,明日再給你安排事情。”
唐娴一點也不想順雲停的意思,她本就不是自願留下的,憑什麽要做伺候人的事?
但有了方才那出,她不敢在雲停面牆嗆聲,“嗯”了一聲擱下花枝,與莊廉一起出了書房。
外面紅日懸在樹梢,霞光斜鋪,将遠處的屋檐與近處高大的玉蘭染成絢麗的橘紅色,讓唐娴記起曾在皇陵碑樓上看見的瑰麗落日。
皇陵壓抑,但美景不曾辜負任何人。
唐娴因絢爛的雲彩想起了煙霞,不知她假扮自己可還順利,有沒有再恐吓老太監。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莊廉提起過的家主夫人,心思一動,道:“家主夫人既然善待煙霞,那她必定是菩薩心腸的大好人,怎麽就……”
她轉頭,目光朝書房遞去。
怎麽就養出這麽個野心勃勃、讨人嫌的兒子?
莊廉假裝讀不懂她未完的話,“呵呵”兩聲,側身請她下閣樓。
唐娴扶着欄杆往下,走出幾步,覺得聲音傳不到書房了,又狀似無意道:“對了,你也知道我出身名門,做不來粗活的,就是清掃落葉也掃不幹淨。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對我來說倒是不難,若是家主夫人缺個解悶的……”
雲停難惹,但家主夫人慈善,若是能到了家主夫人身旁,脫身或許會簡單很多。
可惜唐娴的話沒說完,主意就被人看穿了。
身後敞着的書房中傳來一句話:“回來。”
莊廉與唐娴一起停住。
唐娴緊蹙着眉,驚疑地對着莊廉。
莊廉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舉步返回閣樓。
片刻後,莊廉回來,道:“我家公子說姑娘既然只會些風雅的事,明日起便留在書房伺候,研磨、整理書冊沒問題吧?”
唐娴一點都不想與雲停獨處,聞言心中懊悔,急聲道:“這怎麽行……他、他書房若有重要文書,不怕被我看去了嗎?”
“公子說姑娘雙目明亮,一定能控制得住的。”莊廉憐憫道,“若是控制不住也無妨,姑娘連公子意圖謀反都知曉了,不怕再知道些別的。”
唐娴:“……”
知道的越多越危險,離開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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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唐娴輾轉着反思自己今日的行為。
第一,她該在得知莊廉不在府中時,即刻打消談交易的念頭,随意找個由頭應付雲停的。
雲停的氣量和針眼一樣大,惹不得。
第二,她該在莊廉提及家主夫人與煙霞時,及時反客為主,在那時将話題轉到家主夫人身上,這樣才能套出些信息。
可惜她光想着嘴巴要嚴了,反應慢,到離開閣樓時才反應過來,離得那麽遠,卻依舊被雲停聽去了,落得個在他近前服侍的境地。
唐娴悔得整夜睡不着。
她痛定思痛,在心底提醒自己,下回暗諷雲停,或是要打探消息,一定要離他很遠很遠,絕不能再被那小肚雞腸的人聽去了。
完了又嘆,要在這座宅子裏打聽消息實在太難。
侍衛冷漠不搭理人,唯一的主人是個混賬東西,莊廉态度是和善,但是警惕心相當高,送她回來的路上告誡過她一次:“上一個試圖套話打聽我家家主夫人的,連屍骨都未留下。”
唐娴睡不安穩,側耳細聽,耳畔只有深夜獨有的遠處蟲鳴,除此之外,萬籁俱寂。
她摸黑起來,未點燈,左右那點兒光線她也看不見東西。
唐娴憑着記憶在黑暗中摸索到房門口,再次确認門窗都鎖得嚴實,心才踏實下來。
不幸的是回榻上時膝蓋在床沿撞了一下。
唐娴忍痛揉着膝蓋,迷迷糊糊中,想着若是能接觸到個姑娘就好了,姑娘家心軟,便是打聽不到什麽事情,也能讓她安心些。
這一夜便是在這樣的愁思中度過的。
隔日,天降小雨,侍衛給唐娴備了傘,她不情不願地去了閣樓書房。
書房空蕩蕩,唐娴入內,過了落地花罩,見最裏側的桌案上擺着昨日插好的雅致花卉和磨了一半的筆墨,還有一封半折的書信,大喇喇地攤開。
看樣子,是有人在案前讀了書信,忘記收起。
雨水淅瀝,半開的窗口外,雨露從純白的玉蘭花瓣上滾落,混合着雨水飛濺在窗臺上,有幾滴迸射到桌案,留下點點水痕。
唐娴猶豫是否上前查看。
侍衛在門外,屋中只有她一人,被發現了,可以狡辯說是想去合窗。
雨聲滴答,唐娴猶疑片刻,往前走去。
到距離月洞花罩五步遠的地方,她停下,腳步一轉,面向了側邊的書架。
那個極其小心眼的公子巴不得揪到她的過錯,她才不能送上門去!
一盞茶的時間後,腳步聲傳來,一同響起的還有莊廉的聲音:“……公子放心,咱們的人遍布京城,出不了事,宮裏有瘋三他們在,二公子安全着呢……”
雲停道:“此期間有人作亂,直接殺了。”
“是,屬下都記得。”莊廉向來啰嗦,又道,“啞巴那邊呢?小姐的信都到了,算着日子,他早該回來了,別是遇上什麽意外了。”
“暫且不管他。”
莊廉應是,與他一齊邁入書房,接着看見了唐娴,兩人雙雙止步。
唐娴就站立在外間的書架旁,手上捧着一冊攤開的詩集,像是看到一半被驚擾,擡頭望了過來。
她身後是一扇窗,窗外煙雨朦胧,而她娉婷立着,靜靜看來。唐娴肩上甚至垂着青絲,是方才低頭看書時落下的。
莊廉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受,就好似對方是湖面提早冒頭的蓮花苞,在雨霧中亭亭玉立,而他與雲停是穿蓮而過的小舟,船槳搖動,驚得無辜的蓮花在風中搖曳。
可這明明是他家公子的書房。
莊廉小心地去看雲停,果然,雲停的面色再度陰沉了下來。
唐娴快速醒悟過來兩人的身份地位,将詩集放回書架,款款站定,與莊廉客氣道:“莊管家,我來整理書冊。”
“哎。”莊廉心中叫苦。
這姑娘也是死腦筋,與他打招呼,卻故意略過雲停……
雲停闊步踏入,從唐娴面前走過,餘光都不樂意施舍。到了桌案旁,他眼眸低低一掃,道:“偷看了我的書信?”
唐娴早有準備,坦蕩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才沒看。”
“你有證據證明沒看?”
“你有證據證明我看了?”
雲停喊了一聲,門外侍衛應聲而來。
唐娴早猜到那是個陷阱,哪有人放俘虜單獨在書房重地的?
肯定有人在暗處盯着她的。
沒看就是沒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半點也不懼怕。
“她偷看了案上書信,嗯?”
侍衛擡頭看了雲停一眼,道:“公子英明,這位姑娘的确偷看了案上書信。”
唐娴驚得雙目圓睜,“你說謊!”
她看向雲停,既驚且怒:“你這樣問,分明是有意誘導侍衛說謊!”
“狡辯。”雲停繞至桌案後方,撿起那封書信撣了下,大方道,“那我換個方式重新問——她是否有偷看這封書信?”
“是。”侍衛答道。
唐娴腦子裏嗡的一聲,此時此刻,她終于親眼目睹了什麽叫厚顏無恥,什麽叫蛇鼠一窩!
雲停對她的憤然視而不見,沉吟片刻,道:“放在往常,這種行為的人早已被關入暗室淩遲,念你初犯,又是個姑娘,我不與你計較。”
他施施然落座,清隽的面容上一派祥和,裝得跟光風霁月的大家公子一般,又提醒道:“下不為例。”
唐娴一口銀牙差點咬碎,戰栗着,被他無恥得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
就雲停那性子,怎麽可能輕易放過偷看書信文書的侍女?分明是知道她沒看,又想用這個借口來恐吓她!
唐娴心中憋屈,旁觀的莊廉則是額頭冒汗。
事實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府上的人不會将重要文書攤開等着人看。
那封書信并沒有什麽意義,偷看與否沒影響。
他知曉事實如何,但人心是偏的,別說雲停說唐娴看過那封書信,就算他說現在外面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金元寶,他也得說是。
看看被氣得說不出話的唐娴,莊廉咳了一聲,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姑娘,勞煩去取條帕子擦拭下桌面。”
他找了個借口支開唐娴。
唐娴氣得臉通紅,瞪了雲停一眼,轉身像側邊茶室走去。
茶室中常備的有淨手的水與巾帕。
一大早就被誣陷,還被迫去伺候罪魁禍首,唐娴氣得眼前發暈。
坐在榻上緩和了下情緒,她還是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罵雲停。
氣呼呼地坐了會兒,唐娴将帕子浸入水中,然後端着水盆往外去。
內室,雲停端坐案後,正提筆寫信,莊廉躬身為他研磨,看見唐娴端水走近,後者微後退為她讓開位置。
唐娴點頭,無聲道謝,上前一步,手上端着的水盆往前一遞,松了手。
“嘩啦——”
“哐當——”
水盆打翻在地,水花四濺,打濕了雲停的衣擺,也浸透了他腳上的暗紋革履。
莊廉抽氣,看看雲停面頰上濺到的一道水痕,再看看無辜的唐娴,眼皮子直跳個不停。
唐娴早在木盆落地前捂着雙耳退開,眼看着摔在地上的木盆咕嚕嚕滾了幾圈,在一片寂靜中,“咚”的一聲撞上桌角,終于停了下來。
這時,裙角幹幹淨淨的唐娴才低着頭,語氣中夾着不甚真心的歉意,道:“公子見諒,您也知道我出身世家,從小嬌生慣養,笨手笨腳,做不來伺候人的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