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22 章 血痕

第22章 血痕

唐娴做夢也想不到, 碰見的第一個故人竟然是樓千賀,對方好像還透過半張面具認出了她。

在唐娴列出的可求助的人選中,有好友樓二小姐、楚家小姐,甚至與她不對付的白湘湘也在考慮範圍內, 唯獨沒有對她傾慕有加的樓千賀。

以前的樓千賀溫文爾雅, 從未在唐娴面前表露出今日這樣高傲的一面, 唐娴不喜他,全是因為十三歲那年的一件小事。

那時唐娴與樓二小姐已是閨中好友, 唐、樓兩家皆是權貴,不曾為銀錢發愁, 所以在得知樓二小姐因月例銀子減半而委屈時, 唐娴十分驚訝。

追問之下方才得知,她被扣下的那一半月例, 被分給了兄長樓千賀。

府中主母給的理由是男孩長大了,需要用銀子打點的地方更多,女孩兒只需要買點胭脂水粉, 用不着那麽多銀子。

坦白來說,縱然月例銀子減了一半, 樓二小姐還是能有剩餘, 這改變未對她的生活造成什麽影響。

主母的解釋,聽着也有道理。

但就是讓人很不舒服, 說不上為什麽。

唐娴在心裏為好友不平,再見到彬彬有禮、貼心照顧姑娘家的樓千賀, 怎麽看,都覺得他的笑格外的虛假刺眼。

潛意識裏讨厭這人, 所以,唐娴從未接受過樓千賀的好意。

此時樓千賀疑似認出自己的反應, 讓唐娴感到危險。

“停手!”樓千賀立在車廂中,隔着璀璨街燈遙望唐娴,焦急地再次下令,依舊未能起到作用。

在他第三次喝令時,“砰”的一聲,一個護衛被踹到他腳下,重物撞擊砸斷了車轍,車廂無法保持平衡,整個向前傾斜了過去。

樓千賀站立不穩,随着車廂倒下。

馬兒也受到驚吓,拖着車廂轉動了半圈,把唐娴吓回了神。

街上人多,萬一馬兒發瘋狂奔,恐怕會傷了百姓。

唐娴怕引起更大的騷動,也怕雙方停手後要直面樓千賀,牽着雲袅躲到侍衛身後,低聲道:“教訓一頓就算了,這人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回頭驚動了官府,恐怕會給你哥惹上麻煩。”

雲袅不怕惹麻煩,看車廂裏高高在上的兩人因為車廂歪斜而摔倒,正狼狽地爬起來,對方嚣張的護衛也已經躺了一地,心中火氣沒那麽旺了。

她不想被擾了玩耍的興致,哼了一聲,沖着對方恐吓道:“再敢仗勢欺人,就讓我哥教訓你!”

唐娴心中惶惶不安,不敢看樓千賀是何反應,牽着雲袅快速往人群中走去,恨不得瞬間從這裏消失。

啞巴等人見狀收手,緊跟了上去。

“等等!”身後樓千賀高聲呼喊。

他越喊,唐娴的腳步越快,她此時只希望樓千賀看在她與樓二小姐往日的情誼上,不要當衆道明她的身份。

“等等,唐——”

“唐”字傳入耳的瞬間,夜風忽起,帶走了唐娴心頭最後一絲暖意。

唐娴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雲停手中隐藏身份這麽久,很大一部分要歸功于雲停對五年前的京城所知甚微。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曾經的顯赫唐家已經全然覆滅,提起來,人們想到的是打壓着太子玩弄權術的唐家祖父,防的是永世不得入京的唐家父子。

十五歲封後又迅速被廢掉的唐娴,不過是個久居深宅的年輕小姑娘,孤身一人被關進皇陵,成不了氣候,不值得費心關注。

沒人記起,她才是最安全的。

她的身份于雲停而言,只隔着一層窗戶紙,只要有那麽一丁點兒提示,雲停必然能夠查清她的來歷,屆時,她與煙霞都将徹底淪為被動的那一方。

“唐——咳咳!咳咳……”風卷着河道上飄來的涼意灌入樓千賀喉嚨中,他胸腔一脹,躬着腰劇烈咳嗽了起來。

咳聲不斷,別說喊住唐娴,樓千賀連直起身子都困難,只能在仆從的攙扶下,勉強擡眼,眼睜睜看着唐娴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見。

等他好不容易緩和過來,留給他的只有破爛的馬車、鼻青臉腫的護衛,以及怒不可遏的姨母祁陽郡主。

“……天子腳下就敢如此猖狂,本郡主倒要看看那是何方神聖!立即去請京兆尹……”

“姨母息怒。”樓千賀趕忙安撫祁陽郡主,“姨母有所不知,方才那姑娘是……”

祁陽郡主是公主之女,出自容孝皇帝那一脈,細算起來,與當今皇帝是兄妹關系。

樓千賀想說那位姑娘是曾經的皇後娘娘,按輩分,你得喚她一聲皇祖母。

轉念一想,祁陽郡主是今年才随夫家入京的,根本不認識唐娴,唐娴又早早被廢黜了,就将這句話吞了回去。

“她是何人?”祁陽郡主沒看見唐娴,以為樓千賀說的是雲袅,怒道,“一個小丫頭片子,也敢指使下人當街行兇,視國法何在?”

樓千賀也想不明白那個小姑娘是什麽人,更不明白唐娴明明該在皇陵守陵,為何會出現的京中?

他滿心疑惑,只恨那陣風嗆住了他,讓他錯失問清的時機。

“姨母,先去登月樓吧,四妹妹她們還等着呢……”

.

雲袅被唐娴牽着,走得太快,又一次險些撞到人,哼哼着與唐娴抗議。

唐娴在河邊停步,看見洶湧人流中再也不見樓千賀幾人的身影,懸在心頭的一口氣這才敢吐出來。

低頭看見雲袅氣呼呼的表情,忙捧着她的臉揉了揉算是哄她。

“你害怕他們啊?”

唐娴順勢承認:“對啊,我怕他們報官把咱們抓起來。”

“你膽子比我還小!”雲袅笑話她,完了又拍着她的手安慰,“碰上官兵也不用怕的,報我哥的名字就能沒事。”

唐娴一陣無言:……知道你哥和官兵有勾結了,快住嘴吧!

出了方才那事,雲袅沒有了戲耍雲停的心思,提議直接去登月樓看煙火。

侍衛等人唯她是從,只有唐娴心腸百轉,不知該不該過去。

她已經完全被樓千賀攪亂了心神,不明白為什麽白太師近距離觀察着自己都沒認出來,樓千賀離得那麽遠,她還遮了半張臉,卻被認了出來?

是白太師從未将她放在眼中過,還是樓千賀對她是真心的?

唐娴腦中亂糟糟的,更讓她焦躁的是,她不知道樓千賀會不會大肆尋找她,或者把看見她的事情捅出去……

光是想着離開前,樓千賀試圖大聲呼喊她名字的事情,唐娴就已經陣陣眩暈了。

“……走吧?”雲袅問。

唐娴遲疑着,腦袋好似有千斤重,讓她無法點頭答應同去登月樓。

長久的猶豫未決後,雲袅都覺得不對勁了,有侍衛尋來,道:“小姐,公子已在登月樓內等候。”

雲停派人找來了,唐娴沒有了選擇,換了張面具把整張臉都遮住,不得已跟上了。

好在這次運氣好,順利入內,未再遇見樓千賀與其餘熟人。

明月樓呈塔狀,共有六層,每一層都只有一個雅間,很好地隔絕了被竊聽、被打擾的可能,并且四面都圍着欄杆,方便賞景。

扶着欄杆,向上可看見滿天星辰,往下,能看見穿梭的人群、燈火閃耀的長街,以及城外靜谧的山林。

雲停換了身寬袖銀袍,外罩玄色外衫,映着寬窗獨坐飲酒,渾身萦繞着清雅貴氣,乍然一看,玉樹臨風,是個皎如星月的翩然公子。

然而一開口就暴露了真性情:“沒出息。”

“你說誰沒出息啦?”雲袅不服氣,一問得知他說的是路上與人打架的事,就急了,“都是毛毛膽小,她害怕,不讓打架的。我不怕,我想讓啞巴打他耳光……”

唐娴還在憂心樓千賀的事,心不在焉地在雲停對面坐了下來,沒理他兄妹倆。

雲停晃了晃杯盞,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問:“害怕什麽?知道對方的來歷?”

唐娴一下子給吓精神了,聽他不以為意的語氣,分明是知曉對方的身份的,也就是說,路上發生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生怕樓千賀最後那聲“唐……”被侍衛聽清報給了他,唐娴飛快瞟他一眼,低頭假裝挑揀桌上的瓜果,回道:“馬車那樣奢華,想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還是不招惹的好。”

“招惹我的時候怎麽不見你膽小?”雲停刺了她一句。

沒聽他提及自己的姓氏,唐娴心中松動,猜測樓千賀那聲“唐”與咳嗽聲混在一起,被侍衛忽略了。

這樣唐娴就不怕了,橫了雲停一眼,懶得與他争辯到底是誰先招惹誰的。

她吃了幾顆櫻桃,想靜下心來思考該怎麽應對樓千賀,可雲停不放過她,見她撐着下巴沉思,指尖點着桌面,道:“斟酒。”

唐娴完全不想理會他,嘴巴一抿,與雲袅道:“你哥哥要喝酒呢,袅袅會斟酒嗎?”

雲袅對桌上的糕點瓜果和酒水一點也不稀罕,只想着看煙火,見還沒開始,捏着酒壺像模像樣地倒了起來。

酒盞倒滿,她擱下酒壺,眼睛眨啊眨的,問:“酒好喝嗎?”

唐娴正在出神,沒注意到。

雲停分神暼見她眼中的好奇,眉梢一挑,道:“不好喝,不甜,你千萬別碰。”

雲袅眼珠子轉了轉,見他又去看唐娴了,悄悄伸出食指在酒水中蘸了一下,然後舔了下手指。

等到辣味在舌尖綻開,雲袅嗚咽一聲,大張着嘴巴吐舌頭,哭唧唧去找唐娴。

唐娴才沉澱下來的心再次被打斷,一瞧雲袅這樣,慌張給她喂水,擡頭看見雲停一臉的嘲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對兄妹簡直是專門來克她的。

雲袅被喂了糖水,把舌尖上的辣味壓下去之後,她也不樂意伺候雲停了,纏着唐娴問煙火幾時開始。

唐娴哪能知道,反而是雲停回答:“現在。”

他剛說完,擡下巴示意倆人往外看,唐娴扭頭,正好看見夜空中升起一簇星火,在半空中“砰”的一聲炸開,化作數不盡的絢爛星點。

這似乎是個信號,之後,連續不斷的煙火一簇簇飛升,帶來陣陣爆竹聲與不間斷的閃耀的光亮。

雲袅一提裙子站了起來,跑到欄杆旁踮腳張望。

雲停坐着沒動,看見唐娴興致缺缺,問:“不好奇我怎麽知道的嗎?”

唐娴的思緒接二連三被打斷,煩透了他,沒好氣道:“你怎麽知道的?”

“讓侍衛去查的。”他說着,指了指樓上,笑道,“過生辰的人就在樓上,樓家四小姐、五小姐、孟岚、白湘湘、殷家兩個姑娘,路上得罪了你們的那人也在,可想再出口氣?”

唐娴:“……”

……一大半都是她有過來往的。

雲停到底是想再給她與雲袅出一口氣,還是讓她出了最後一口氣好安心赴往黃泉?

唐娴默默抓緊手中片刻不敢離身的面具,深呼吸,高聲喊道:“你也太斤斤計較了!”

說完快速起身,找在欄杆旁看煙火的雲袅去了。

到了外面,歡呼聲更加清晰,唐娴在樓上往下看,看見下層有女眷捂着耳朵指向煙火,再往下,街道上行人駐足,大人馱着孩童,紛紛仰望夜空。

向上看,卻只能看見随風舞動的女子披帛,不知來自于哪家小姐。

唐娴要找的人就在頭頂,卻沒機會私下碰面。

想躲的人也在頭頂,讓她避之不及。

兩相矛盾,太折磨人了。

沮喪中,唐娴被扯動衣袖,低下頭看見雲袅捂着雙耳大喊:“等我生辰那日,也要放煙火,要更多——”

“嗯嗯——”唐娴根本沒聽清楚,敷衍地點頭應和。

應付完雲袅,唐娴站起,此時恰好有一簇煙火綻開,巨響聲傳來,唐娴伸手捂了下耳朵。

而雲停對煙火沒有興趣,正在盤算着何時讓唐娴與樓上的人見上一面,酒水遞到唇邊,他耳尖一動,在煙火聲中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利刃破風聲。

“躲開!”

聲音被爆破聲削弱,唐娴沒聽清楚,迷茫地轉了下頭,同時煙火照亮四周,她看見一道銀光如流星般疾速地向她射去。

唐娴看見了,卻沒能意識到那是什麽,只覺得那道光很銳利,銀光飒踏,将軍向着敵軍射出的箭矢就該是這樣的吧。

腦中所想總是快于肢體反應的,她驚嘆完這道流光,從嘈雜聲中剖析出雲停說的那兩個字:躲開。

唐娴察覺到不對,但銀光已至近前——

有一道人影比銀光更快,眨眼間,陰影将她籠罩住,唐娴什麽都沒來得及感受,就被重重壓到了欄杆上。

後背巨痛,來不及出聲,又被箍住腰轉了一周。

“篤篤——”一前一後兩道清脆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唐娴猛地擡頭,視線越過雲停肩頭,看見兩只箭矢深深刺入廊柱,尾端的箭羽尚在顫顫而動。

下一刻,她被猛地推進了雅間中,等她雙膝發軟地坐起來,雲袅也一臉迷茫地被拎了回來。

雲停面色陰沉,喊來外面的侍衛,冷聲下令:“西北方向的那座茶樓,生死不論。”

侍衛齊齊一震,迅速向着箭矢來的方向追了過去。

雲停則在唐娴面前蹲下,與她平視,雙目中閃爍着陰寒的冷光。

唐娴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看着自己,想謝他保護了自己,又懼怕他的目光,心驚膽戰地往後退縮。

“怎麽不哭了?”

唐娴腦中迷霧翻滾,聽不懂他的啞迷:“……什麽?”

雲停冷笑:“不是厭惡臭男人,一被男人靠近就會被熏出眼淚嗎?方才那麽近,怎麽不見你流淚?眼淚呢?”

唐娴:“……”

唐娴幾欲發瘋,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揪她的錯處,這人是不是分不清輕重緩急?

“你、你清醒一點啊!”她指着雲停,聲音顫抖,“你的手臂在流血!”

雲停低頭,看見他左臂上赫然留有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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