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27 章 眼瞳

第27章 眼瞳

孟府, 白湘湘從夢中醒來,精神恹恹。

她夢見了舊事。

白湘湘十五歲那年的元宵佳節,外出游玩,于夜市中與家仆失散, 被擄進暗巷。絕望之時, 有人擒住歹徒将她救下。

是唐娴與她身邊的丫鬟嬷嬷。

白湘湘自小就被與唐娴放在一起比較, 被她救了,覺得丢臉面, 嘴硬道:“別以為你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 我才不稀罕被你救。”

唐娴也很不客氣, “那你還我的救命之恩。”

“你想怎樣?”

唐娴想了想,道:“三兩銀子。”

三兩。

白湘湘好氣啊!

她堂堂白府的金枝玉葉, 自小嬌生慣養,一點也不比唐娴差。光是身上一張帕子,少說就能值十兩銀子, 她本人怎麽可能只值三兩銀子?

“你侮辱人!”她氣得大喊。

“那就三千兩好了。”唐娴從善如流地改口。

三兩太少,三千兩又太多, 白湘湘那會兒及笄不久, 手上積攢下來的月銀加一起也才一百多兩。

倒是能從賬房支取,可三千兩不是小數目, 家中定會問她要銀子做什麽,她要臉面, 不願意把被唐娴救下的事情說出去。

左右為難時,家仆尋了過來。

白、唐兩家從上面的主子到最底下的仆從, 就沒有不針鋒相對的。

唐娴見狀,沒再提那三千兩, 領着人走了。

白湘湘先是受了驚吓,再在唐娴跟前落了面子,怒氣沖沖上了馬車打道回府,在街邊看見唐娴買下一排陶塑泥偶,遞過去的銀子正好是三兩。

白湘湘氣不過,決心慢慢攢着月錢,半年不夠,就一年、兩年,總能把三千兩攢夠還給她的。

可惜那事之後不到一個月,唐娴就被送去宮中做了皇後娘娘。

又兩個月,唐家落了難。

白湘湘以為唐娴會挾恩圖報讓她祖父求情,可到最後,也沒等到唐娴的求助。

再之後,唐家祖父沒了,唐娴去了皇陵,兩人再也沒見過面。

那次的救命之恩始終無外人知曉,而那三千兩銀子,白湘湘終于瞞着所有人湊齊了,卻已無法償還給她。

她能做的,只有年前在禹州偶遇唐家父母後,瞞着所有人,悄悄向皇陵中遞了口信,告知唐娴她父母弟妹一切安好。

而今她容顏憔悴,則是因為前幾日樓千賀的那番話。

他說在京城見到了唐娴。

這怎麽可能?

白湘湘臨時編謊騙過了樓千賀,讓對方以為他認錯了人,可到底無法确定唐娴是否當真入了京城,心中難安。

她派人在京中暗中尋找了數日,始終未見唐娴的人影。

支着額頭發愁時,孟岚入屋,擔憂問:“怎麽還是沒精神?要不請大夫把脈看看吧?”

白湘湘心中煩悶,白了他一眼,“說了不用,你少煩我。”

這大小姐脾氣孟岚早已習慣,給她倒了溫水遞過去,見她飲下後臉色緩和,又問:“可是與近日尋人有關?你要找的究竟是什麽人?與我說說,說不準我見過呢。”

唐娴的行蹤牽涉着唐家幾口人的性命,白湘湘連孟岚都瞞着的。

她本不想理孟岚,孟家是三年前才入京的,那時唐娴已去皇陵,他能見過才怪了。

不說吧,他又一直問,擾人清淨。

白湘湘便順着上回編出的話道:“年前回祖籍途徑禹州時,我險些被馬兒沖撞,被一個叫雙兒的姑娘救下。我聽聞她入京尋親來了,可一直找不見她,心裏不踏實。”

孟岚聽她險些受傷,好一番心疼,被罵了幾句才消停,思量道:“可有畫像?我去京兆尹處說一聲,咱們張貼了畫像……”

“閉嘴!”白湘湘要被他氣死了,勒令他不準亂出主意。

後來思索良久,白湘湘覺得海中撈針始終不是辦法,趁獨自一人時寫了封簡單的書信,猶豫再三,落款再次寫成孟夫人。

而後喊來心腹仆人,命人暗暗送去皇陵。

但願這封書信能夠悄無聲息地送進去。

.

雲停回宮翻閱了皇陵相關的記載,被這幫老祖宗弄沒了脾氣。

前期的皇帝陵墓陪葬物品不算少,可惜中間出了幾個昏君,其中一個在位時險些亡國,被叛賊攻入京城,早把皇陵洗劫一空了,也正是因此,皇陵才開始設置重兵把守。

此時雲停再過去挖掘,怕是只能從土裏摳尋叛賊不慎掉落的珠寶了。

到聖宗皇帝父子倆之後,帝王入葬的規制一改再改,幾個皇帝的陪葬品加一起,估摸着也就夠兩年軍需,遠不能填補國庫的窟窿。

雲停真是辱罵老祖宗的心都有了。

不過肉再少也能塞牙縫,等實在周轉不動時,皇陵裏的東西還是值得一用的。

這邊不順利,好在還有瞿陽王的藏寶洞。

回府時天色已晚,問過皇陵西面褚陽山假藏寶洞的事情辦得如何,雲停又處理了些西南政務。

于沉沉夜色中回屋洗漱,将睡下,屋外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

雲停披衣起,看見雲袅披頭散發,明顯是睡了一半爬起來的,正站在檐下與侍衛說話。

兩個侍女各提一盞燭燈立在她身後,再遠處,是銀月籠罩着的靜谧府邸。

“莊毛毛怎麽沒跟你一起發瘋?”雲停開口就是戲谑。

自打雲袅住到蘭沁齋,唐娴就跟了進去,兩人睡的是同一張床,雲袅大晚上跑來,唐娴還在睡?

想到那張鋪着厚褥的牡丹架子床,就記起那天看見的床幔後倚下去的曼妙身姿。

雲停頓了下,快速将那畫面趕出腦海。

“你還說!”雲袅氣呼呼的,雙頰因快跑泛紅。

雲停嘆氣,返回屋中,在她跟進來後手掌朝她額頭重重抹去,把她額發弄得亂蓬蓬,也沾了一手的汗水。

頓時嫌棄地“啧”了一聲,“怎麽這麽多汗?”

雲袅嫌他粗魯,從他手底下掙脫,苦着臉道:“我就是熱,好熱好熱,睡不着。”

雲停也覺得熱,但沒她這麽嚴重,把人按回來,道:“那就回家去。”

雲袅從小就怕熱,大冬日在院子裏跑一圈,也能滿頭大汗。

跟在他身邊,難免有疏漏,不如留在西南王府。那邊的人從小伺候她的,哪能讓她受這委屈。

“不要。”雲袅不肯回去,“這裏好玩。”

“那找莊毛毛去,讓她給你弄冰或者打扇子。”

一聽他提唐娴,雲袅板起臉,指責道:“你又想欺負毛毛,她眼睛都被你欺負壞了!”

雲停擰眉:“什麽?”

“就是你總讓她哭,把眼睛哭壞了,她晚上都瞧不清東西了。”雲袅記得可清楚了,唐娴當着她與雲停的面掉了好幾次眼淚。

前幾日,又被她哥逼着,非要讓她哭。

她瞧見的都這麽多次了,在她來之前,唐娴肯定被吓哭更多次,眼睛才會壞掉的。

雲停道:“說清楚。”

“我熱得難受,毛毛去給我倒水,茶盞就在桌上,我都瞧見了,可她摸了好長時間才找到,回來的時候還撞到了床沿。”

這晚的月光很亮,就如此刻,雲停屋中只燃了一盞深色燈罩的燭燈。可就算沒有燭燈,只憑着從門窗照進來的月光,也不至于看不見桌上杯盞。

敷衍過雲袅,他給自己與她都倒了一盞涼茶,飲下後,親自送雲袅回了蘭沁齋。

其實在雲袅跑出去時,唐娴感覺到了,只是來不及将人喊住。

深夜時分,外面的燭燈幾乎全部熄滅了,她看不清東西,怕被人發現目力的不足,就假裝未察覺,繼續躺着了。

畢竟是在雲袅自己府中,外面還有守夜的侍女,出不了事。

等房門口傳來侍女說話的聲音,唐娴坐起,掀開床幔往外眺望,“袅袅?”

“是我。”雲袅回答。

“半夜三更的,你跑哪兒去了?”

“我熱,找哥哥去了。”

“找他有什麽用,讓他夜裏不睡覺給你打扇子啊?”唐娴聽着她的腳步聲走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伸手,來扶雲袅上榻。

動作自然,外在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然而雲袅擡起手,卻是在她眼前左右移動。見她沒有反應,求證地仰起臉,望着與她一起進了寝屋的雲停。

床帳外的圓桌上擺着一盞燈,燭光不太亮,但足夠将內室照亮。

雲停就站在床邊,唐娴的手再向前半尺,就能觸碰到他。

他俯視着坐在榻上的唐娴,清楚看見她無神的雙瞳。

“袅袅?”唐娴疑惑。

雲袅又去看雲停,見他點頭了,扶着唐娴的小臂爬上榻,翻進去時,腳下一滑栽倒在唐娴身上。

年紀不大,身上的肉可結實了。

唐娴猝不及防,差點被壓窒息了,“哎哎”慘叫了起來。

雲袅傻笑着從她身上翻進去。

等唐娴摸到薄被扯上來,她雙腳齊上蹬開,“熱!”

“熱也得遮住肚子,不然會着涼。”唐娴按住她把薄被扯上來,手順便摸上她的脖頸,又往寝衣裏摸了摸,感覺雲袅跟個小火爐一樣。

她把薄被往下扯,手往枕側摸索着,道:“今年入夏是不是太早了?熱成這樣……要不明日讓人弄點冰吧?放個冰鑒在屋裏,夜裏就不熱了。”

“嗯!”雲袅毫無睡意,趴在床上去玩唐娴的頭發。

唐娴看不清她的動作,還一心一意在枕邊摸尋。

雲停看着她細白的手指在空無一物的床邊移動,寝衣袖口被弄皺,露出一截瑩潤如玉的小臂。

等她把床榻邊緣來回摸了一遍,雲停的目光下移,在腳踏上看見一只繡着花簇與彩蝶的團扇。

他彎腰撿起,略微拍了拍,朝榻上遞去。剛放下,唐娴的手就摸了過來,手腕正好貼在他掌際。

“嗯?”唐娴飛速收回手,偏頭看過去,眼前一片迷蒙,隐約可見燭燈的光亮。

她停頓了下,試探着重新将手伸了過去,一寸寸往前,觸碰到團扇扇柄後,輕舒一口氣,抓起來慢吞吞搖着。

接着發絲被扯動,猜測雲袅又在玩她的長發,便道:“睡不着就給我捏捏腿。”

雲袅“哦”了一聲,丢掉她的長發,坐起來乖乖給她捏腿。

雲停才反省過自己,決定對她好些,一見這情景,火氣直往上蹿。

不知是氣雲袅沒腦子多一點,還是氣唐娴使喚妹妹更多一點。

冷眼看了會兒,只見雲袅認真捶腿,還歪着頭問:“舒服嗎?”

雲停臉黑,挑開床幔,警告的眼神遞向雲袅。

可就在這時,唐娴翻了個身,小腿微翹,寝褲腳一滑,露出了纖細的小腿。

白皙的肌膚展露在眼前,白得刺眼。

雲停頃刻頓住。

而雲袅瞄了他一眼,見他沒動靜,就沒把他當回事,與唐娴道:“要是捏疼了你就說。”

“嗯——”唐娴側臉朝外趴着,卷睫低垂,舒服地拖長嗓音,“我們袅袅真厲害呀——”

雲停勾着床幔站在榻邊,從她臉上往下,看見微松的寝衣與曲線流暢的脊背,一路看到裸露的小腿肚,那片白皙格外的亮眼。

片刻後,他默默放下紗幔,無聲無息地出了房間。

次日,雲停怎麽想都覺得今年的氣候太過異常,差人調來司天監關于氣候的估測,又派人統查京城附近幾個州府的雨水情況,做完這些,已近晌午,在涼園的閑亭下碰見了唐娴。

她困倦地倚欄乘涼,不遠處,雲袅被侍女推着蕩秋千,玩得滿頭大汗。

雲停走近,看見她微聳的圓潤肩頭。因為側着身,衣裳略微崩緊,纖細的腰肢同樣一覽無餘。

昨夜單薄寝衣覆蓋下的姣好身軀再現腦中。

雲停停了一下,接着刻意加重了腳步聲。

聲音驚動唐娴,她眼皮子動了動,瞧見來人,重新合上眼,裝作熟睡了過去。

“莊詩意。”雲停坐下,高聲揭穿她,“你想改名叫裝睡是不是?”

唐娴紋絲不動。

“後日出發去褚陽山,你可有異議?”

唐娴沒有異議,就是想起上回被這人拿匕首恐吓,不樂意搭理他。

雲停何時被人這樣無視過?

等了等,回憶着昨夜那雙迷茫的眼瞳和無助摸索的手指,忍下了她,道:“沒有異議,就盡早收拾好衣物。”

他站起身,又說:“已讓人将冰鑒送去蘭沁齋,夜間當心着涼。”

說罷,腳步聲響起。

唐娴睜開一條眼縫,見他真的要離開,不由得驚訝,坐直了身子,遲緩喊道:“你……你是不是有什麽陰謀?”

雲停止步,疑惑回眸。

唐娴更奇怪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臉上看了看,半是自言自語地嘀咕:“……竟然不發火折騰人了……不是熱壞了腦袋,就是有陰謀。”

雲停:“?”

想對她好點,竟然得到這種評判。

他沉下臉,兩步邁入閑亭。

威壓感襲來,唐娴登時驚慌,逃跑不及,縮着身子求饒:“我說雲袅,說她呢……你不要激動,想想祖訓……”

雲停氣不打一處來,雲袅還說他總吓唬人,他能不吓唬嗎?

本來就不怕他了,再不吓唬,就要踩到他頭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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