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哭哭
聽見那聲熟悉的“躲開”, 唐娴就知道又來了。
第三次了!
她的反應算快的了,可是她不知箭是從哪個方向射來的,更不知道該往哪裏躲。
侍衛離得稍遠,可雲袅就緊挨着她, 她躲開了, 箭會不會射到雲袅身上呢?
唐娴就遲緩了這麽一瞬, 箭矢帶來的寒意已撲面而至。
不知是不是該說她與糾纏了那麽久的弓箭手知己知彼,那支箭真就是從她側前方射來的, 不同于上次對準眼睛,這次矮了一些。
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 要麽射中她腰腹, 要麽她僥幸躲開,箭矢将直直射在雲袅身上。
唐娴沒有時間思考了, 風聲席卷而來,她轉身撲向了雲袅。
跌倒在地時,鋪天蓋地的劇痛從右肩上傳開, 她咬着牙低下了頭。
這事看在雲袅眼中,則是她正等着兄長到跟前, 與兄長訴說唐娴如何機警地識破了歹人的僞裝時, 突然被唐娴捂住後腦摔在地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她背疼,手肘也磕着了。
她被唐娴擋住了雙眼, 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但能聽見侍衛們的慌張反應。
“毛毛, 你怎麽啦?”她邊問,邊伸出手扶了唐娴一下, 手指觸碰到了溫熱的液體。
偏頭一看,是刺眼的鮮紅血水。
雲袅有點摸不着頭腦, 毛毛手上沾到的假農女的血,不是已經洗掉了嗎?
她迷迷糊糊時,身上一輕,唐娴被人抱了起來。雲袅最後看見的,是雲停抱着人進屋的背影,與不斷往地上滴的血跡。
“小姐!”莊廉急匆匆趕來,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抓着沾了唐娴的血水的小手仔細檢查,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雲袅有點害怕,抓住他問:“毛毛怎麽流血了?”
莊廉喉口一噎,默了默,轉身訓斥侍衛:“都是飯桶嗎!”
其中啞巴最是羞愧,方才擒獲一個冒充農女試圖接近的叛賊,恰逢雲停等人歸來,誰也沒想到還有一個弓箭手暗中盯着,他放松了警惕,才讓人有可乘之機。
從今日這幾樁事情上來看,他們這些侍衛的警覺心加一起,都比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被罵是應得的。
啞巴等人只挨了幾句訓斥,屋中傳來雲停不耐的聲音,“水,藥!”
莊廉不敢耽誤,讓人看好了雲袅,親自端着清水與止血藥入了屋中。
農舍簡陋,進入屋中,所有擺設一目了然,除了垂着粗布簾帳的床榻。
莊廉順着地上的血跡來到床榻邊,剛站定,簾帳猛地從內側掀開。
雲停伸出手,莊廉忙把帕子打濕遞過去。
帕子是用來給唐娴擦臉的,她半靠在雲停懷中,那張出水芙蓉一樣嬌豔的面龐上,已經不見半點血色,煞白如同死人。
雲停拿帕子貼上她冷汗漣漣的額頭,看見粘連在一起的烏黑長睫顫巍巍地抖動了幾下,而後,兩行淚水順着面頰流下,與唐娴臉上的冷汗彙在了一起。
雲停拿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剛貼上唐娴的額頭就擡了起來,生怕把她碰壞了一樣。
往複兩次,才控制住力氣,将帕子沿着唐娴額頭輕柔往下擦拭。
之後,扔掉帕子,他偏頭看向唐娴右肩上的箭矢。
尖銳的金屬箭尖沒入肩胛,淺色上衫已經被鮮紅血水浸透,入屋後就被他撕開,正濕噠噠地黏在唐娴背上,顯得腰背格外單薄。
流血很多,但傷口并不致命。
雲停用手掌扶起唐娴汗涔涔的臉,道:“要拔箭清洗傷口,很痛,忍一忍。”
原本緊緊抿着的蒼白雙唇顫動了下,唇縫開啓,一道微弱的哭聲溢了出來。
随着這個信號,悲切的嗚咽聲徹底沖破咬合着的牙關,唐娴眼淚掉得更急了。
“……我要死了……”
“……我都要死了,也見不着、見不着爹娘……”唐娴抽答着,疼得身軀直顫,話音發抖。
越疼越想念遠在他鄉的爹娘,她嗚嗚幾聲,悲從中起,哭着感嘆:“……我太可憐了!”
雲停看着她疼得幾欲昏厥的樣子,或許是熱的,額頭也跟着沁出了薄汗。
可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看着唐娴嗚咽。
片刻後,他俯下/身,在唐娴耳邊柔聲道:“你不會死的,等你的傷養好了,我就帶你去找你爹娘。”
“我都這樣了,你、你還要威脅我……你畜生!豬狗不如!”
雲停無故被罵,扶在她下巴上的手被黏膩的冷汗與眼淚打濕,猜測她此刻疼得神智不清,一句話都聽不全,不由得嘆了聲氣。
壓低聲音,他重新提醒:“我要拔箭了,忍住。”
唐娴斜依在他懷中,他往後一偏身,手剛抓住箭矢,唐娴就悶哼一聲,身軀急劇顫抖起來。
“疼……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爹……”唐娴淚水如泉湧,閉着雙眼不住地抽噎,“我要讓我爹打死你……”
在巨痛的襲擊下,她仿佛只是個被人欺負的十幾歲的少女,口中不斷喊着最依戀的父母。
雲停将她身軀挪動,讓她趴在自己懷中,用帕子墊在她肩胛處後,最後看了看她臘白的臉,之後,沾滿唐娴血水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她後腦上。
“行,讓你爹打死我。”
言畢,他手臂一繃,指骨猛然突起,震力将箭矢拔了出來。
同一時刻,唐娴身軀抖動,無力垂在身側的雙手驀然擡起,指尖隔着衣裳狠狠抓在雲停後腰上。
而那飽含委屈的微弱抽噎聲遽然轉為高昂的啼哭,只有一瞬,就銷了聲,取而代之的是雲停肩頭的疼痛。
唐娴一口咬了上去。
再之後,她頭一歪,雙手垂落,疼暈了過去。
雲停低頭,看見唐娴面無血色的臉頰上挂着的淚水緩慢滑落,淌到略尖的下巴,滴進了自己被她扯亂的衣襟口。
脖頸上傳來濕潤冰涼的觸感,貼着皮膚浸入到骨血裏,又混合着血水流入經脈、傳回心口,刺激着他的心髒,“咚咚咚”,一下下沉重地跳動。
雲停心中升騰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感受。
靜靜體會稍許,他再看唐娴,忽地用下巴在唐娴滿是汗水的額頭上輕輕蹭了蹭。
短暫的親昵後,他看看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将唐娴背上的衣裳撕得更開,然後朝簾帳外道:“水。”
外面的莊廉頭也不敢擡,依次把清水、帕子、止血藥和紗布送進來,等內裏無事喚他了,他走出房門,還有點糊塗。
自家公子什麽時候這麽有耐心了?
被那樣罵,還能細致地為她拔箭上藥……
莊廉覺得有哪裏不對,要麽就是他錯過了許多。
房門外,雲袅繃着小臉,啞巴垂頭喪氣,一見他出來,全都圍了上來。
莊廉斟酌了下用詞,道:“是外傷,應當沒有大礙,就是得養上……”
到嘴邊的一個月,想起方才隔簾聽見的自憐的凄切哭聲,莊廉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最後說道:“……養上兩三個月。”
“我想去看看毛毛。”雲袅揪住他的衣裳哀求。
莊廉自己都沒瞧見簾帳裏是什麽光景,直覺不方便她小孩子進去,就道:“她剛睡過去了,等她醒了,小姐再去看她。”
好說歹說把人哄住了,莊廉将侍衛們又訓斥一頓,讓人把雲袅帶去另一個房間守着,他則去善後褚陽山上的事情了。
又一刻鐘後,雲停出了房門,淡淡掃了眼啞巴,喊出了明鯉。
明鯉比啞巴更慚愧,因為她也沒反應過來。
一是同樣因先前被抓起的假農女,與歸來的雲停,放松了警惕,二是她最初的任務是暗中監視唐娴的一舉一動,而非保護。
危險來臨的時候,她反應慢了。
雲停眉頭緊鎖,止住她告罪的話,讓她進去更換被褥、照看唐娴。
其實雲停自己也犯了個錯,他将唐娴抱入屋中,親自給她上藥包紮,忘記了男女有別。
直到包紮傷口的時候,他才記起明鯉是一直跟着唐娴的,該由她來。
已發生的事無可挽回,他沒再提起,安撫過雲袅後,去審問了那個弓箭手。
雲停早在将人安置在這裏時,就将周圍環境刻在腦中。
看見箭矢飛射,他迅速分析出弓箭手躲藏的位置與最佳退路,憑借着猜測盲射出了兩箭,第二箭射中了那個狡猾的弓箭手。
侍衛追過去時,人已經拖着傷口轉移,奈何留下了血跡,還是被生擒住了。
“第一箭,登月樓上。”雲停說道。
那一箭擦傷了他的手臂。
他撿起弓箭手用的長弓,引弓拉滿,一箭飛射,箭矢穿透弓箭手的右臂,換來他一聲凄厲的慘叫。
“第二箭,沖着毛毛眼睛去的。”
弓箭手眼眸暴突,驚恐地搖頭,“我說,我全都說出來……”
雲停笑,“俘虜太多,不差你這一個。”
說罷,箭矢離弦,第二箭追風而去。
但并未射中弓箭手的眼睛,而是擦着他額颞釘在他身後的刑架上。
“我這人氣性大、心眼小,崇尚禮無不返。只是同一日還給你,怕你死得太輕松了。”雲停眯起眼,架起第三支箭,“所以,咱們慢慢來。”
最後便是今日這一箭了,不致命,可以射中。
第三箭穿透弓箭手的肩胛,比今日唐娴所遭受的更深。
三箭還了兩箭,雲停粗魯地拔出射穿弓箭手肩胛的那支箭,用沾血的箭尖在他臉上拍打了幾下,道:“放心,我這有上好的金瘡藥,你死不了。”
弓箭手已痛得無法發聲,手臂與肩上流出的血水在他腳下彙聚成一小片,血淋淋的,倒映出頭頂的蒼翠枝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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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恢複意識時,眼睛還沒睜眼,淚水已經先一步流了出來。
縱然少時家中遭逢大變,她也從未體會過身體上的折磨,二十年來,這是頭一次,直教她痛得恨不得再次暈死過去。
她俯趴在榻上,感知到身下墊了厚厚的褥子與軟枕,穿着的是幹淨的寝衣,至于身上的污血,不知是被誰清洗幹淨的……
算了,性命最重要。
唐娴想得開,拼命忍着傷口的疼痛,眼下突然感受到一陣涼意。
她費勁地睜開眼,看見雲袅趴在床邊給她擦眼淚。
見她醒來,雲袅趕忙小聲問:“毛毛,你又哭了,是還疼着嗎?”
唐娴痛得要死,半點不敢動,嘴唇張合好幾下,實在沒法發出聲音。
“你流了好多血,睡了整整兩日,吓死我了……你想說什麽?疼了?餓了?還是渴了?我看不懂,我去喊人來好不好?”
唐娴痛苦地皺着臉,好不容易發出虛弱的聲音:“把你哥、把他喊過來。”
雲袅登時扭身跑到門口,一聲嘹亮的“哥”之後,雲停邁步進來,順手把雲袅關在了門外。
大步走到床榻邊,看見榻上脆弱的身姿後,雲停的腳步無意識地減慢,也放得更輕,悄無聲息地靠近,靜靜坐在床邊凳子上。
從露出的覆着薄衣的肩背,看到唐娴因疼痛而緊皺着的柳葉眉,眉下一雙明眸緊緊閉合,眼睫時不時抖動一下。
雲停坐了片刻,見唐娴還未發現身側多了個人,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聲。
唐娴嬌弱地掀動眼皮,看見他的一瞬間,眼淚嘩嘩往下流。
雲停:“……”
他僵了一下,盡量溫柔地開口:“還是很痛嗎?”
“你說呢?”唐娴哭着反問,聲音很弱,卻一下子把雲停問得沒聲了。
她淚汪汪地瞪着雲停,抽泣了下,用哭腔指責:“你只會坐着嗎?袅袅都知道問我渴不渴。”
雲停對着她蒼白得不似真人的面龐,沉默地站起,走到桌邊端來溫水,回到床邊後,發覺唐娴不便坐起,動作又遲緩下來。
他沒照顧過傷患,尤其是極其怕疼的姑娘。
生疏地端着茶盞,他慢吞吞坐在床榻邊,彎下腰來想把茶水遞到唐娴嘴邊,她又說道:“你問我了嗎,就給我喂水?”
在她泉眼一樣随時能落淚的烏黑雙眸的迫視下,雲停妥協,“……要喝水嗎?”
“這不是廢話嗎!”說話的聲音大了些,扯動肩上傷口,唐娴痛吟一聲,眼淚順着臉頰再次流下。
隔着淚眼看不清雲停的表情,只能确定他坐在榻邊一動不動。
唐娴肩上巨痛難忍,崩潰哭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很想殺了我?”
“那你動手吧,反正我也快痛死了。死了倒也好,省得你再拿我爹娘威脅我……”
雲停平白遭受污蔑,蹙眉問:“我何時又拿你父母威脅你了?”
“你敢說沒有?我都聽見了!”
唐娴忍痛斥責,“我痛得要死,你卻連哭都不準我哭,還說再哭就殺了我爹娘……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