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36 章 瓦雀

第36章 瓦雀

“公子你确定嗎?我怎麽記得她——她一直都不情願留下?”莊廉加重語氣, 努力讓雲停記起最初為何抓唐娴回府。

雲停雲淡風輕:“那時我對她太過粗魯,總是威脅她,她才與我較勁兒。如今我不再脅迫她,她還怕我什麽?”

莊廉:“……”

知道自我反省了, 不錯。

可俘虜一點都不怕你了, 這難道是好事?

莊廉腦袋裏一陣嗡嗡聲, 遙想離開西南時,百裏老夫人千叮咛萬囑咐, 讓他千萬看好了雲停,讓他嚴守祖訓, 萬不能如荒唐的雲氏先祖那般染上種種古怪嗜好。

嗜好是沒染上, 可瞧着不太正常了,怎麽跟被下了降頭似的?

莊廉在雲停身邊待了十多年, 對于他的憂慮,雲停一清二楚,道:“毛毛的傷勢要養個七八日才能上路, 我已給雲岸和白太師寫了書信,短短幾日時間, 京中不至于出大亂子。”

他已将事情安排好, 加上中間有侍衛傳信,多待上幾日不成問題。

唯一的不滿就是山中簡陋, 不若府中适合養傷。

沒辦法,連日來, 唐娴輕易不敢動彈,怕疼, 話都能不說就不說了,實在無法移動。

雲停想着, 從破舊窗口往唐娴住的房屋裏看去,見沉沉夜色中,房中悄然,不見人影走動,唯有幾只螢火蟲在窗下閃爍。

身邊的莊廉聽他一口一個毛毛,心裏沉甸甸的,苦口婆心地點明他,“公子別忘了,她真名不叫莊毛毛。”

她甚至根本就不姓莊。

莊廉當雲停會惱怒,哪知他渾然不在意,道:“無妨,我看她挺喜歡毛毛這名字的,我也喜歡。”

莊廉又是一陣頭疼,跟“莊詩意”這種名字比起來,是個人都會更喜歡莊毛毛。

“公子,你再想想……”

他再勸,雲停的臉色就沉下了,冷然道:“當初是你要我待她溫柔些的,又給了她莊毛毛的身份。我按你說的做了,你如今在做什麽?莊廉,別忘了,你可是她舅舅。”

莊廉有口難言,他只是想做個有人情味的好人,怎麽就這麽難呢?

不得已,他拿出雲氏祖訓,“雲氏子女,當以家國為重,不可沉迷兒女私情。”

雲停眉頭猝然壓下,眸光銳利,聲音冷冽,“我何時誤了國事?”

莊廉急得直撓臉,現在是沒有,可再這樣發展下去就難說了。

他不敢說,頭腦中刮起一陣風暴,急中生智,決心先解決眼前問題,從小事着手慢慢把人掰正了。

有了主意,莊廉精神一震,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是害怕……這樣吧,公子不若直接問毛毛,看她是否答應公子先行離開?”

雲停眯眼,眼角挂着審視的威逼。

莊廉抹了把汗,絮叨道:“毛毛是個好姑娘,仗義、熱心腸,她定然是不願意因為自身傷勢耽誤了公子的大事……”

兩百三十七條祖訓,自雲停出生起就響在他耳邊,約束了他二十餘年。

他知曉輕重,當然不會為了私心耽誤大事,這麽一想,便順勢答應了莊廉。

.

唐娴怕疼,受傷後不敢動彈,整日都在榻上度過,白日睡得多了,夜間睡眠就沒那麽好了。

天蒙蒙亮,山中鳥兒剛啼鳴不久,她就醒來了。

醒來也不敢動,摸索着翻動着床頭的兩本解悶雜書,結果把眀鯉吵醒了。

眀鯉已出過一回差錯,這次奉命照顧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疏忽。

見唐娴醒了,迅速打水服侍她洗漱,又給她檢查了傷口,扶她在榻上坐起。

為了給唐娴解悶,床榻特意被搬到了支摘窗旁,唐娴依着床頭坐起,能從窗縫裏看見農舍小院裏結了青果的李子樹。

瓦雀在枝葉間蹦跳,生機盎然,但看久了還是會覺得無趣。

她偏頭往後肩望去,忍不住嘆氣,不知道這傷何時才能痊愈。

每日躺在榻上,人快廢掉了。

哀愁中,聽見院門響動,擡頭一看,是雲停進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侍衛。

兩人不知在說什麽,看見她就止住了。

這幾日雲停對唐娴算是百依百順了,唐娴看他卻不是很順眼了。

蔫蔫的情緒恢複幾分,她躲閃地撇過臉,餘光瞥見雲停在向窗邊走來。

“睡醒的,還是被我吵醒的?”雲停問。

唐娴不看他,癟着嘴巴道:“被你吵醒的。我都重傷了,你還不讓我休息好,百裏雲停,你沒有一點點良心。”

她細養幾日,不間斷地喝補血的滋補藥,面頰恢複了些紅潤,就是臉色不大好。

雲停猜她是困在屋中太久覺得無趣了,不與她計較口頭得失,手肘撐上小窗,與她聊天解悶,“你這麽機警,連我幾時起床都察覺到了?”

唐娴哪裏能知道他幾時起來的,避而不答道:“我還不夠機警嗎?我看出農女被人假扮,那支箭射來的時候,我也差點就躲開了。”

“那為什麽不躲?”

“因為雲袅挨着我啊。”說到這裏,唐娴一點也不謙遜,朝雲停勾勾手指,待他靠近了,嚴肅說道,“我雖然是個弱女子,怕疼也愛哭,但憐愛弱小、心慈面善、義薄雲天,還貌比天仙,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唐娴這幾日總是哭,怕被人看低了,特意與雲停點明了這一點,又說道,“還有,我記性很好的,答應過我的事,你一件都不能賴掉,尤其是我爹娘的事……”

雲停早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對她寧願受傷也要護着雲袅的事并無懷疑,聽她自誇,心頭正覺可愛,又聽見她反複強調爹娘的事,心情不覺轉陰。

“我在你眼中就這麽沒有信譽?”他眉心氤氲着不悅,“便是被我尋到你父母又如何,時至今日,你還是認定我會傷害你的親人?”

唐娴細眉皺起,欲說還休地望着他。

她家世複雜,與皇室扯上關系,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雲停又是個反賊……

見她這反應,雲停的心一下子涼了,柔情退卻,他冷淡道:“不信便罷了。”

說完轉身就走,唐娴剛想喊住他,他已自己主動轉身回來了,卻是利索地将支起的窗子放了下來,嚴嚴實實地将唐娴隔在屋中。

唐娴只有左手能動,撐不開窗子,急道:“百裏雲停,你又惹我生氣,我傷口痛,心情本來就不好……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說着眼角一耷拉,立刻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嗚咽起來。

小窗被重新支開,雲停露面,居高臨下地質問:“不是哭了嗎?眼淚呢?”

唐娴哭喪着臉,氣道:“馬上就來了!”

她在心底想了想父母弟妹和這幾年受過的委屈,再感受了下背上的疼痛,酸楚感登時湧上鼻尖,她眼眶一紅,珍珠似的眼淚就接連滾落了下來。

雲停被她氣到沒脾氣,閉眼緩和了下情緒,與她道歉:“我的錯,行了,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我都聽着。”

唐娴啜泣幾下,瞧他認了錯,見好就收,可憐兮兮地抹去眼下淚珠,示弱道:“沒什麽想說的,我就是悶在屋子裏無趣。”

這是沒辦法的事,身上痛,不能走動,只能悶在屋裏。

是這個理兒,就是太煎熬。

勸慰的話沒有實際用處,雲停懶得說,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鳥雀啼鳴聲,他問:“晨間涼爽,要不要出來透透氣?”

“我怎麽出去?”唐娴沒好氣地甩他臉子。

她惜命,傷的是肩膀,但全身各處都不敢使勁,把自己當作一個易碎的瓷娃娃,是不敢下地走路的。

雲停未回答,從窗口消失,很快推門入了屋中。

他走到床榻邊,手撐在榻上,朝着唐娴彎腰,詢問道:“我抱你出去?保證不碰到你的傷口。”

因他躬下了窄腰,兩人視線平齊,水潤杏眸眨動着,唐娴從對方漆黑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跳快了些,心想她雙腿又不痛,或許可以試着走出去,根本不需要人來抱。

這想法冒頭,她就動了動腳。

雲停看到了,說道:“或者我扶你出去,但是你要當心些,箭傷難愈,若是撕扯到傷口流血了,又要從頭開始養,你知道,很疼的……”

唐娴猶疑着與他對視,半晌,對着他那張俊朗的跟正人君子一樣的臉,認真問:“你不會是在誇大說辭吓唬我吧?”

雲停神色不變,從容道:“随你。”

唐娴伸出一根手指頭,蜻蜓點水一樣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差點又被自己可憐哭了。

她放下手,濕潤的眼眸在雲停臉上掃了一圈,臉上微紅,矜持地點頭,道:“那你來抱吧。”

雲停又一次确認,她是真的很怕疼,很愛惜自己。

他朝唐娴膝下伸出手,又被叮囑:“小心點,千萬不能弄疼了我。”

“若是弄疼了你,我讓你打回來。”

“我真的會打的。”

唐娴強調着,看見雲停一手越過她膝蓋來到膝下,另一手探入她腰間,臉上一熱,轉過臉閉上了眼。

帶着山間晨露的清涼氣息席卷而來,唐娴有點緊張,雙腿不由自主地蜷縮,剛屈起,就被一條堅硬的手臂卡在膝下。

手臂收緊,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腿彎撐開。

同時另一條手臂擠進唐娴後腰,雲停的腰彎得更低,臉幾乎貼到唐娴的脖子上。

頸間的熱氣、後腰與腿彎的結實手臂,都讓唐娴緊張,她完好的左手擡起,不知是想推開雲停,還是抱住他。

“怕疼就哪兒都別使勁。”雲停囑咐道。

這時,那兩條手臂齊齊發力,唐娴上半身一輕,率先離了床榻,緊接着雙腿也被抱起。

是被豎着抱起的。

驟然的騰空感讓她驚呼,唐娴驚慌地睜開眼,左手下意識地按在最方便的着力點——雲停的肩上。

往常總是俯視她的雲停,此時比他矮了一頭。

唐娴揪住雲停肩上的布料,她的身影投在了雲停臉上,讓他的神情被模糊化,唯有那雙擡起的眼眸泛着幽暗的弧光。

“……沒扯到傷口吧?”他低聲發問。

熱氣直沖頭頂,唐娴臉上燒紅,動了動貼在雲停腹間的小腿,立馬被按住了。

“沒、沒有……”她強作鎮定地回答,聲音卻有點啞。

“那就好。”雲停雙臂緊緊箍着她,力氣全在腰腹之下,一點都沒碰到上半身。

只是走動時,唐娴的上半身有點搖晃。

視角也太高了,她有點怕,唯一能用力的那只手便撐在了雲停的肩上。

邁出門檻,唐娴還紅着臉,被清涼晨氣包圍後,熱氣稍退。

她低頭看看抱着她走路的雲停,手上突然用力,在他肩上狠狠擰了一把。

雲停吃痛,可腳步沒停,也沒擡頭。

對于唐娴為什麽擰他,他心知肚明,默然接受,一聲不吭地直接将人抱到李子樹下。

樹下有一張藤椅,雲停正要将唐娴放下,一只灰撲撲的瓦雀不知怎麽的,撲騰着雙翅精準落在了唐娴肩上。

唐娴肩頭一重,臉色驟然轉白,情急之下,一個音節都沒發出,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哭的同時,還不忘朝着雲停肩上拍打。

瓦雀受驚,連忙扇動雙翅飛走了。

“疼——傷口裂開了!”唐娴覺得自己後肩上的傷一定被瓦雀踩裂開了,這麽多天全都白養了,“都怪你,你非要我出來!”

打到雲停肩臂上緊繃的肌肉,還硌了自己的手,唐娴又痛又委屈,哭道:“我要活生生疼死了!”

“莊毛毛!”她打得一點也不疼,但雲停還是黑了臉。

“你不道歉,還兇我!”唐娴震驚,淚水流得更急了,“我傷口都裂開了……”

“它落的是你左肩!”雲停這一聲嗓音不大,但足夠清晰,一下子讓唐娴冷靜了下來。

瓦雀落的是左肩,她傷的是右肩,哪怕是生氣打人,她也本能地保持右半邊身子一動不動。

這時再靜心感受,右側後肩上的疼痛并未加重,更沒有溫熱血液滲出的感覺。

唐娴的哭聲戛然而止,挂着淚珠低頭,看見雲停眼中什麽柔情暖意早就拋飛到了九霄雲外,此刻只剩下一片冰霜。

唐娴心裏發虛,被雲停看得臉上滾燙,可還被他抱着,無處躲避。

她忍着臊意和羞愧,弱弱開口:“……是我感覺錯了啊……打疼你了嗎?”

雲停的聲音仿佛結了冰,“莊毛毛,你最好閉嘴,因為這會兒我真的很想把你扔到山溝裏去。”

唐娴:“……”

她閉了嘴,瞅着雲停那張冷峻的臉,還搭在他肩上的手緩慢張開,食指讨好地在上面撓了幾下。

雲停又瞪她一眼,彎下腰,動作輕緩地将她放到了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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