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48 章 計策

第48章 計策

唐娴的畫像貼到禹州的第一日, 唐家人就看到了。

尋常人家遇見這事,一般都會慌了神,不敢去官府詢問,也會私下裏打探。

可唐家人不尋常。

唐父在朝為官很多年, 當即想到能讓官府張貼畫像, 幕後之人一定有權有勢。

唐家幾口人的行蹤不是秘密, 只要有心就能查到,對方沒直接找上門, 那就是說他還不知道唐娴的身份。

後面幾日,一家人避其鋒芒幾乎不再出門, 半個月後, 風聲稍平歇,唐家舉家搬回了嶺南。

“認識爹娘的人太多了, 他倆不等到京城就能被認出來,只能我與二哥來了。”唐姝已經很久沒見過長姐了,被抱住有點不習慣, 紅着臉将事情一一講述。

唐娴眼眶通紅,擦擦妹妹弄髒的臉蛋, 又朝弟弟唐念知招手。

穿着粉裙子的唐念知別扭地來到跟前, 一聲“姐姐”将要出口,被唐娴三兩下把裙子拉扯整齊了。

唐娴道:“還挺美的, 哪天出嫁?”

唐姝吃吃笑起來,唐念知粗魯地一提裙子, 指着她道:“要不是怕她吃虧,我至于嗎?為了扮姑娘, 我整整一個月沒吃飽過!”

唐念知很是委屈,本來入京後就心驚膽戰的, 久久尋不到唐娴的消息,不得已,只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出醜,等着唐娴來找他們。

按原本的計劃,他會扮成姑娘在登月樓墜樓,撕裂衣裳,被人看到背上的胎記,再口口傳開。

誰知道行動前意外碰見了樓千賀,被他害得差點真的墜樓,後來雖然計劃順利實施了,卻被樓千賀死纏爛打不放了。

要不是風流韻事傳得更快,唐念知早就把樓千賀踹開了。

“受苦了!”唐娴把他拉過來,一摸胳膊,瘦巴巴的,忍不住心酸地問,“今日我若是沒找來呢?”

唐念知一改扮做孫葶煙時的靜好,大咧咧道:“那也沒損失,就是提前準備的狼糞、畫舫用不上了,只能回去從長計議了。”

說得輕巧,實則是他已經盡力把胎記弄得人盡皆知,又借用蓮花讓所有想見他的人都能見到,這樣都尋不到唐娴的線索的話,不免要往更壞的處境裏想了。

譬如唐娴被人關押起來沒有自由,或者已經死了。

這事不能細想,一想弟弟妹妹為她受了多少罪,唐娴就要掉眼淚。

她吸吸鼻子,說正事,“你倆現在在哪落腳?還有銀子嗎?可還安全?你怎麽成了狀元郎的表妹?”

她的迷惑太多了,一句兩句解釋不完。

唐姝一個女孩子都不好意思和姐姐太親密,唐念知就更不自在了,指指唐姝讓她說,自己又蹲到窗口警戒外面去了。

而唐娴看弟弟這麽可靠,差點又心酸得掉眼淚。

“當初搬去南嶺的時候,經過一個鎮子,碰見孟思清問書肆借書被拒,還被當衆羞辱。爹爹看不過去,就站人家門口背書,背一句,孟思清抄一句,就這麽抄完了他想看的那本書。”

“孟思清講義氣,後來去嶺南找爹報恩。爹爹看他是有出息的,沒和他見面,只與他書信來往,給他講經義、解難題。”

自己父親研究過多少年的科考,唐娴太清楚了。

恐怕不止給孟思清分析了近十年來的會試題目,還考校了他自己模仿會試編纂的試題。

唐姝點頭,道:“爹爹暗地裏教了他三年多,覺得他能金榜題名了,在他入京前還給他講了孟、周、許幾位大人評卷子的偏好,殿試可能會問的問題、面聖禮儀等等,能講的全都給他講了。”

“孟思清真就中了狀元,一聽我和二哥要入京,什麽都沒問,就把我倆接去府中了。二哥鬧出那樣的事情,他也沒與我們生氣。”

“那就好。”有人照顧他倆,唐娴就放心了,在心裏想着以後若是有機會,再好好感謝孟思清。

看唐姝說得嘴巴幹了,唐娴給她倒水,環住她的肩膀,像小時候那樣抱着她喂給她。

唐姝害羞,兩手拘束得沒地方放,但也沒說不讓。

姐妹倆相親相愛時,唐念知催促:“岸上來了好多官兵!你快點說,不然待會兒人要搜到水面上來了!”

他們所在的畫舫趁着看臺一片雜亂,混入了東陵河上的其餘畫舫中,一模一樣的船只在水面穿行,肉眼難辨區別。

就怕官府強行下令搜查,到時候他們姐弟三人站在一起,身份怕是直接就暴露了。

唐娴傾身過去看了一眼,水上看臺仍被狼煙包繞,河岸邊除了擁擠的人群,還有許多官兵,啞巴等人也在其中。

她忙縮了回來。

而唐姝被催了之後,直接說重點:“姐姐,你得回皇陵去。”

唐娴怔愣了一下,然後窘迫低頭,幹巴巴道:“是、我得回去……”

她平白消失,傳入宮中,一家子都逃不掉的。

她的歸宿只有皇陵,必須要回去。

“對,你先回去,死在那兒……哎呀,不是真的死,你聽我說……”

唐家四口人被貶谪後就一直默默過着普通百姓的生活,從來不與當地權宦來往,走動的除了清貧鄰裏,就沒了別人。

最初,地方官員受上面的旨意還盯着他們一家,後來皇帝連續換了好幾個,地方官員也有變動,漸漸的,這道密旨就沒人記得了。

但唐父從沒忘記他還有個女兒被關在皇陵中。

他為官近二十年,看着短時間內帝王換了一個又一個,敏銳地嗅到了政事上的湧動。

唐父猜測,近一兩年內将有外邦來使借朝拜之名前來試探,在孟思清入京之前,他就把這事告知了他。

後來,入朝為官的孟思清确認了九月将有外邦使者入京後,第一時間給唐父回了書信。

唐父想出了一個救女兒的計策。

“九月外使前來試探國力深淺時,朝廷必定會将全部精力放在對付外邦上。倘若姐姐你在那時去世……”

一個被廢黜多年的後妃死在皇陵,好歹曾經是正經皇後,少不得要經過些必要的儀式保全皇室體面。

但放在這個緊要關頭上,她的死曝光出來,一個不慎,就會成為外邦使者眼中的笑話。

暗地裏無聲無息地處置了才是最好的選擇。

“孟思清任職鴻胪寺,但是資歷淺,只能負責些小事,到時候讓他主動申請置辦姐姐你的喪葬。”

“這事撈不着油水,還與咱們家沾邊,不會有人願意惹上腥氣的,很容易攬下的。”

唐姝抓着唐娴的手,稚嫩的面頰上一派嚴肅,“這麽多年來,爹爹安分守己,等的就是這個一勞永逸的機會。”

“姐姐,等你假死脫身後,咱們多搬幾次家,往關外搬,爹娘再多收幾個義女,你混在裏面,遠離京城,沒人能發現的……”

唐娴聽得一怔一怔的,她想過永遠離開皇陵的,但遠沒她爹想得這麽妥善。

假死,徹底從皇室脫離,除了一個孟思清,沒人知曉。

“孟思清……”

“他視爹娘為再生父母,他會答應的。退一步來說,他已經幫我和二哥入京做掩護了,他沒有選擇的。”

唐娴心神恍惚,見唐姝還想想說,把她按住懷中,無意識地撫摸着她的後腦勺,陷入了沉思。

九月外邦朝拜的事,雲停與白太師商讨過,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那會兒,雲停似乎也要有動作。

屆時,京中将是一片混亂,沒人會在意她一個廢後的死活。

只需要一個負責喪葬的小官員接應,她就能永遠從皇陵脫身。

這麽多年來,唐娴自己想過、與侍女商讨過許多法子,全都無法實施,這是她聽說過的唯一一個可行、成功性很大的法子。

皇陵中其餘人等本來就沒有罪過,等她“死”後,再有人為她們求情,就容易得多了。

困擾了唐娴很多年的難題,好像在這一刻全部得到解決,她就跟踩在雲端一樣,腳下輕飄飄的,有種不真實感。

唐娴眼神迷離想了會兒,低下頭,在妹妹臉上捏了一把。

“疼!”唐姝喊道。

她再朝唐念知招手,人到跟前,唐娴公平地往他臉上也捏了一把。

“是真的,不是做夢!”唐念知氣呼呼的,“怎麽不掐你自己啊?你跟誰學的這麽壞了?”

跟誰學的?

那只能是雲停了。

他碰上這種事,是只會掐別人,絕不會掐他自己的。

想起雲停,唐娴就記起他栽贓自己毀他清白的事。

雲停想與她成親。

以前絕無可能,但是現在,唐娴有望恢複自由身,改名換姓後,她就是個年紀大了點兒的普通姑娘。

普通姑娘,當然是可以成親的……

畫舫搖晃,唐娴好似回到了那個挂滿燈籠的烏篷船上,她心裏裝了一朵白雲,它迅速膨脹,快要把她撐飛起來了。

“你怎麽出的皇陵?和你一起的小丫頭是誰?她為什麽要叫你毛毛?雙兒又是怎麽回事?還有是誰去禹州張貼的畫像?”事情交代完了,輪到弟弟妹妹反過來問唐娴了。

“是、是……”這事說來話長,唐娴結結巴巴,不知為何就是說不出雲停的名字來。

是他為難自己,派人去禹州張貼的畫像。也是他保護自己,想與她成親。

“是煙霞帶我出來的……”說了半天,她只說出口煙霞的名字。

弟妹二人剛想追問這是什麽人,畫舫忽然一陣搖晃,像是有東西攀爬上來。

三人忙抓緊了穩住身形,同時從簾縫裏往外看,看見一個拖着漆黑的濕淋淋長發的人,以一種畸形的身法爬到了船上。

猶如水鬼上船。

雙胞胎登時驚悚得打起哆嗦,唐念知自負男兒,白着一張臉,硬是抄起一張凳子往前沖,被唐娴一把拽了回來。

這一使勁,扯得她傷口疼。

唐娴其實也吓得豎起了汗毛,但她在驚懼中從那可怖的身影中窺探到了一絲熟悉感。

“煙霞?”她試探詢問。

“水鬼”擡起頭,露出煙霞那張熟悉的臉。

煙霞吐出幾口河水,趴在船板上悲切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府邸被啞巴他們看守得有多嚴!”

這廂只來得及說一句話,岸上就傳來了一陣馬兒嘶鳴聲。

唐娴還沒來得及往外看,煙霞就一聲慘叫,連滾帶爬進了畫舫船艙。

“他回來了!他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救命啊!”

喊了兩句,她又往外跑,想跳水逃走。

唐娴将她拽住,向着河岸看去,見河堤上一匹馬兒高高揚起前蹄,幾乎以後蹄直立在地上,他背上的人卻單手勒着缰繩,穩如磐石。

馬兒嘶鳴結束,打着響鼻落下前蹄,它背上的人影這才微微晃動了一下。

逆着光看不清人臉,但那個身姿唐娴很是熟悉,是雲停。

她心跳加速,接着看見雲停略過水上看臺,直接指向了水面上的畫舫。

“他要搜查畫舫。”

船上除唐娴之外的三人,還沒互道彼此姓名,就有志一同地變了臉色。

畫舫慢,靠它逃離的可能性不大。

岸上人又太多,唐娴與雙胞胎同時出現,太容易被人認出有親緣關系。

身份曝光,必死無疑。

“我和二哥跳水,上岸後直接回狀元府,就說看臺塌了,失足落進水中,被家仆救起的!”唐姝當即決定,見唐娴要反對,保證道,“我和二哥都學了凫水,爬樹也會的,不用擔心!”

唐娴沒空心酸弟妹為什麽會學這些東西,勉強答應,可她不通水性,自己也不可能單獨從看臺逃到畫舫上,需要有人幫她,或者挾持她。

她看向癱坐在地的煙霞。

煙霞哀嚎:“我千辛萬苦追上來就是為了給你們姐弟做替罪羊啊!”

但俗話說債多不壓身,她還是答應了。

已有侍衛乘坐小舟駛來,雙胞胎拖延不得,雙雙下水。

“回頭我讓煙霞去孟思清府上找你們……你倆當心水中樹枝和水蛇,別受傷了。還有,乖乖的,見狀不對就趕緊離京……我很安全,有法子回皇陵的,別挂念我……”唐娴不舍地匆忙囑咐。

“知道了,我和小妹等着這位煙霞姑娘。”唐念知不讓她說那些有的沒的,扒着船舷認真與她強調,“當初說過會來接你的。這次不算,等到九月……你等着!”

說完,他屏息潛入水中。

唐姝抓了抓唐娴的手指,沖她露了下小酒窩,跟着潛了下去。

頃刻間,船舷邊上只剩下唐娴一人,她看着蕩着碧波的水面,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見過弟弟妹妹。

“……娘娘!娘娘你過來一下……我沒力氣了!”久未聽及的稱呼讓唐娴醒了過來。

轉回船艙,看見煙霞滿面倉惶。

煙霞哀求道:“這次我真的要死無全屍了!娘娘,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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