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水在一盆一盆往外送, 茅草屋內,每個人都神情肅然,手裏的動作紛紛不敢懈怠。
有一銀發婆婆在一旁搗碎着草藥,緊接着, 另一個略帶白發的老伯也從外急匆匆地端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
老婆婆見狀, 手裏的動作沒停, 嘴裏卻火急道:“趕快, 快把這碗湯藥趁熱灌下去!”
老伯眉頭緊皺,一手把明裳歌扶了起來, 捏住她的下巴,将碗沿扣住她的牙齒,直接強硬式給灌了進去。
整個過程, 明裳歌都絲毫沒有反應。
但是有一道藥痕從明裳歌的嘴角流出,老伯害怕明裳歌喝不進去藥,便擡高另一只手,将明裳歌的脖頸呈現仰躺的姿勢。
見明裳歌把藥喝進去之後,老婆婆放下了手裏的搗錘,過來給明裳歌拿脈。
許久過後,老婆婆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還好, 還好,這胎心雖然有些微弱,但總算保住了孩子。”
此話一出, 秋月和春花頓時腿心開始發軟, 整個人從一種極度緊繃的狀态, 瞬間又放松,身體完全疲軟了下來。
秋月和春花順着床邊坐在了地上,二人不約而同地掉出了眼淚。
秋月抱着雙腿, 喃喃自責道:“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要去給秦晨立碑,夫人是不會上山勞累到的。”
見秋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春花轉身抱住秋月。
這一路走來,春花也知道大家各個人的不容易,她知道秋月說這些只是過于自責了,但是一時之間她也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語:“秋月姐姐別哭了,秦大哥的事情,我們都有責任,我們一起去也是應該的。”
春花顧不上自己的淚痕,伸手給秋月擦着眼淚道:“別哭了,好嗎?”
老婆婆見眼前的場景這麽悲壯,她只好道:“你們這些小姑娘也別太擔心,只要你們夫人再不怎麽下床走動,安心養胎,這孩子平安生下來應該是沒什麽問題的。”
聽到這話,秋月似是反應了過來一般,她跪着爬到了老婆婆的腳邊,連忙磕頭道:“只要您願意救我們夫人,保我們夫人母子平安,我秋月給您做牛做馬都行。”
春花見狀,也跟着秋月一起磕頭。
一時間,老婆婆和老伯互相對視一眼,随後老婆婆摸了摸她們的頭,安撫道:“你們這倆傻姑娘在瞎說什麽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道理,我這個老婆子還是懂的,更何況這還是兩條人命,只不過老婆子我的醫術不精,很多情況可能我也應對不過來。”
說到這裏,老婆婆突然偏頭說道:“對了,等過段日子你們夫人身子好些了,你們可以去鎮上,鎮上的大夫要比老婆子我的醫術精湛許多!”
這話音未落,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動靜,明裳歌半睜開眼睛,她一手緊緊地抓住老婆婆的手腕,焦急吃力道:“不行,不能去鎮上。”
“夫人!你終于醒了!”秋月最先反應過來,她趕緊去抓住明裳歌的手,将自己的臉頰靠在明裳歌的手背上。
明裳歌的指尖冰涼,但秋月卻一臉大驚之後的僥幸感。
明裳歌扶着腰,從床上掙紮着坐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看向秋月她們,試着捋清思緒:“先前我們去城裏求助,當時那縣令把我們安排在城郊就是有問題的,緊随其後那些黑衣人的突襲,就更能證明城裏一定是不安全的,我們不能去。”
她先簡單地說明白一些厲害關系,讓秋月和春花她們明白這其中的關聯。
“至于為什麽城裏不安全了,我猜測可能是跟我伯父有關。”
“大老爺?”秋月有些不解。
有些事情秋月和春花她們不知道,明裳歌有些猶豫要不要跟她們細講。
一旁的老伯和老婆婆互相對了一眼,老婆婆便先開口:“你們如果要講一些私密的事情,那我就和他先走了。”
說着,老婆婆還朝老伯看了一眼。
那老伯是老婆婆的兒子,老婆婆姓李,但是她丈夫卻姓張,所以老伯也姓張,李婆婆的丈夫早死,娘倆便受到原先村裏的一些排擠,李婆婆是個硬氣的,出了一些不受待見的事情之後便直接從村裏搬了出來,來了這山裏,一直帶着兒子過着孤隐的生活。
算是一個清靜的人家。
面對這樣的娘倆,明裳歌也沒什麽好避諱的。
她朝李婆婆和張伯笑了一下:“沒事兒的,婆婆坐。”
說着,明裳歌還把床鋪讓了一部分出來:“您救了我,我還感激不盡呢。”
先前都是一陣手忙腳亂,還沒正式跟李婆婆介紹過,明裳歌知道自己的身子孱弱,做了大動作,但也堅持着坐着輕輕給李婆婆福了福身子。
淺淺道來:“婆婆,先前有些混亂,我還沒來得及跟您仔細介紹一下自己。”
明裳歌直接開誠布公了:“我是揚威将軍府上的,家夫是西北的新封都督,先前被仇家圍攻才淪落至此,所以在此,我是真的特別感謝婆婆的搭救。”
聽完這些,李婆婆點點頭,有些憐惜地摸了摸明裳歌的手:“揚威将軍我這老婆子是聽說過的,是個好将軍呢!遇到這些事,真是可憐你了。”
說罷,她頓了一下,猶豫問道:“不過你先前說的城裏不安全是個什麽意思?”
“官府被人給買通了。”明裳歌的眼神突然淩厲起來,她看向秋月她們,認真道,“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我們這麽一路回去的官府都已經被人給買通了。”
秋月驚疑問道:“難道是大老爺他們買通的?”
明裳歌眯了迷眼睛,雖然現在沒有十足的證據,但是她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并且最先圍攻我們的胡人,應該也跟大房脫不了幹系。”
秋月和春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具體的她們也不好多說,在她們這邊,明裳歌說什麽就是什麽好了。
至于李婆婆和張伯,他們對這些本身就不感興趣,懂不懂的,他們也不在意。
最後,明裳歌嘆了口氣,總結式發話:“總之,我們不能随意去鎮上和城裏了。”
“那你們不去城裏,你這身子,老婆子我沒把握給你接生。”老婆婆聽到這裏才算是稍微明白了些,她先前也只是略懂醫術,至于接生什麽的,她是真的沒有把握。
明裳歌有些疲軟地靠在床頭,李婆婆說到點子上了。
她們不能這樣一直麻煩李婆婆她們,這個家就這麽小,這些天還一直麻煩張伯睡在了柴房,李婆婆也打了好幾天的地鋪。
面對這娘倆的傾心幫助,明裳歌的一口感動只能噎在喉頭,說了也無益,不說又心難受。
看到明裳歌這麽糾結、掙紮和疲憊,一旁的春花有些心裏急促,沒待她思慮太久,便直接脫口而出了:“要不我去西北找都督吧。”
春花這麽一說,明裳歌突然一個愣神:“回西北?”
她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能一個人去西北?道路這麽危險,這萬萬不行。”
“去西北?”李婆婆聽到猶豫了一下,她試探性問道,“是去找你的丈夫嗎?”
春花連忙應和:“對對,我們夫人的丈夫是都督,特別厲害,如果都督在,這些事情都會解決的!”
如果沈謬在……
可惜沈謬不在……
明裳歌的眼神突然暗了下來,不知她想到了什麽,竟然毫無預算地流起了淚:“春花!你不能去!我不能再讓你們冒險了……”
一瞬間,明裳歌壓抑了許久的崩潰瞬間決堤:“這麽一路走來,那麽多的護衛都沒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許久沒有說話的秋月,在這個時候突然開了口:“夫人,如果我們不回去找都督,我們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個事兒,甚至可以說……”
“我們也只是換個地方等死而已,官府的人早晚會找到這裏,到時候還會給李婆婆她們帶來危險……”
此話一出,整個屋子裏乍然安靜下來。
這才是明裳歌糾結掙紮的地方,只是秋月幫明裳歌說了出來。
空氣都安靜了許久,過了半晌,李婆婆突然嘆了口氣,她知道明裳歌的郁結在哪裏:“我的可憐孩子,這樣吧,讓吾兒陪你的小丫鬟一起去吧,這一路上也算是有了一個照應。”
明裳歌的眼睛瞪大,李婆婆肯定此番前去會遇到什麽,有可能他們兩個人出去,兩個人都回不來,張伯還是她唯一的兒子……
“婆婆……”
“姑娘別說了,這件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會好好護送春花姑娘的。”關鍵時刻,張伯也想好了。
見張伯都開口了,李婆婆這才仔細拍了拍明裳歌的手,下決定道:“那就這樣決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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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是接近夏季了,但是西北卻依舊冷風刮骨,一片荒原上,紮滿了營帳,軍隊都肅穆以待。
人人都是裝備着铠甲,緊張的氛圍從未在人們的臉上松懈過。
有人長聲來報:“都督!今日依舊沒有秦護衛的消息!”
“知道了,下去吧。”男人略微低沉的聲線響起,但随之而來的還有尾調裏的絲絲疲憊。
明勁光從遠處走來,他順着沈謬的視線向前眺望:“你現在在擔心歌歌嗎?”
沈謬絲毫不避諱地點頭。
“我也是。”明勁光頓了頓,嘆了口氣,“等明日的那場仗打完,你就去找她吧。”
沈謬不解地追問:“明日?”
“嗯嗯,就明日。”明勁光看着眼前略微蕭條的景色,感覺心頭一緊,“先前因為肅清細作,咱們自己的內部人員就少去了一半,我們不敢随意用人,再加上細作和胡人裏應外合,這場惡戰,我們打得甚是艱難。”
“流了多少鮮血,你失去了多少土匪寨的兄弟,還有你受過的傷,我這個做爺爺的都看得清清楚楚。”
“先前我那麽快速的同意撮合你和歌歌的婚事,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膝下無将才之子,老大還跟敵人有了往來,老二也……”說到這裏,明勁光竟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但是他還是接着說了:“如果我找不出接替人,我們明家的大将軍稱號就要被聖上收回了,我不想明家的代代努力葬送在我這裏。”
沈謬點點頭,這些事情,其實他早就看明白了。
“不過所幸,你和歌歌天生有緣分。”明勁光把這些藏匿許久的事情終于給說了出來,他似是有些悵然,“我這做的也所幸沒有釀成什麽大錯。”
“我知道現在這場戰事才進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更需要時間去跟胡人耗,他們沒有我們大梁這般後備資源充足,只要跟他們耗下去,我們是穩贏的。”明勁光在做着簡單的分析。
“其實我知道如果你領導參與這後半場戰事,會比我的方式要快上許多,因為你一個果敢、細膩的人,因為你年輕,你可以去血拼,你有那個精力。”
“但是束爺爺的謀略有些過于迂腐、保守了,西北還有爺爺,但是歌歌只有你了。”
說上一大堆,明勁光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西北就交給爺爺吧,歌歌那邊更需要你,爺爺是趕不及去救歌歌了,或者說現在你比爺爺還要更懂歌歌。”
“等這場戰事結束了,爺爺就徹底把西北交給你,把明家交給你,把歌歌交給你。”
沈謬皺眉,他知道如果他按照明勁光說的來做的話,接下來明勁光要面對多大的壓力,明勁光的年紀大了,很多時候沈謬都知道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猶豫地看向明勁光:“爺爺……”
“你不用多說了。”明勁光直接打斷道,“我現在都恨不得你馬上出發去找歌歌,如果我家歌歌出什麽事了,你可別來見我,要見我就是提頭來見。”
明勁光放了狠話,打斷了沈謬的憂慮。
沈謬見狀也沒有再多說了。
許多時候都是一個兩難的選擇,誰都沒辦法選出一個最優的方案,大家也都只能選擇自己認為的最優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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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衆人決定下來這件事之後,第二天春花就帶着張伯上路了。
只是這次他們不像來時那麽方便、快捷了,他們沒有馬車,沒有多餘的銀錢,再加上又要躲避敵人的搜尋,春花就又只敢帶着張伯走小路。
小路崎岖,路程又遠。
他們繞了快半個月才聽到有人說快到嘉峪關了。
春花帶張伯到先前給明裳歌借兵的城鎮上歇腳,他們還是租的先前春花第一次來這裏住的客棧。
畢竟是熟悉的景,春花也放心一些。
春花從一樓端上來一碗羊奶,這一路以來張伯就一直省吃儉用,或許是以往就節省慣了,但是走路也消耗了不少體力,所以張伯都瘦了一圈。
春花有些不忍看下去了,便從一樓買了碗羊奶給張伯:“您快嘗嘗這羊奶吧,羊奶補身子的,您最近都瘦了一圈了,再這樣下去您會吃不消的。”
張伯雖然沒怎麽見過世面,但是他看了眼羊奶的成色就知道這碗肯定不便宜,他往春花的方向推了推,拒絕道:“羊奶珍貴,春花姑娘喝吧,還是別浪費到我這種粗人身上了。”
“诶?”春花佯裝發怒,又給遞了過去,“我辛辛苦苦給你買來的,您不接受,我不就白浪費這番心意了嗎?再說以前我在将軍府經常喝到這種東西,我現在也不饞這個,您就快喝了吧!”
張伯還在欲要推辭,突然他們的房門被人急敲。
春花瞬間手一抖,碗裏的羊奶都灑了一些出去。
她壓着聲音跟張伯說道:“完了,是不是官府的人要來抓我了,不行,我先藏起來,張伯你仔細應對一下。”
春花趕緊把那碗羊奶放在了桌子上,她掃望了眼四周,如果他們要進來勘察,衣櫃是肯定要檢查的,所以衣櫃不能藏。
正對着門的床底也很明顯,也不能藏。
這麽一想,春花就有些急了。
張伯卻趕緊把春花往床後推去,有床簾遮擋,應當是看不見的。
春花剛剛藏好,客棧裏的房門就直接被人給撞開了。
撞開房門的是兩個穿着铠甲的将士,一乍看到這麽血氣的人,張伯還有些緊張了。
但是随後他就逼着自己淡定下來,用着剛學會的西北口音問道:“兩位将軍不知是要做什麽呢?”
那兩人展開手裏的三幅畫卷,張伯看了眼畫卷裏的人頓時愣住。
這不就是明裳歌她們三人嗎?!
張伯這一細微的動作被那兩人瞬間捕捉,其中一人抓起了張伯的衣領問道:“你見過這畫上的人?”
張伯連連搖頭,他咳了咳才回答:“沒有沒有,只是這畫上的三位姑娘都長得跟天仙似的,難免有些被驚豔到了。”
突然,門外傳來了一聲怒罵:“放肆,怎敢對他人如此無禮?”
沈謬摩挲着腰上的佩劍,看着屋內的張伯,但是張伯卻依舊神情淡定,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
沈謬眯了眯眼,簡單掃視了一下四周,見無異樣之後,便轉身帶人離去了。
等出了客棧的門,先前抓張伯的那人還在不滿地嘀咕:“都督,我真的懷疑剛才那人不太對勁。”
“如何個不對勁?”沈謬說着說着,卻突然頓住了。
他自說自語道:“真正的西北人是不直接喝羊奶的,這會有些過于腥了,他們大多都是吃羊奶羹,所以那房間裏的人應該是從南邊來的。”
沈謬立馬止步:“快!趕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