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皇陵
孝陵偏僻, 後方是懸崖,無侍衛夜巡,讓唐娴幾人得以順利進入。
穿過密林抵達孝陵,接近亥時, 已經到了規定的安寝時間。
孝陵宮門緊閉, 裏面漆黑無聲。
幸好煙霞雙眼可比夜鷹, 無聲無息地帶兩人翻了進去。
“我想帶袅袅去那兒住。”她指着遠處靜靜矗立着的奢華宮殿。
皇陵中每一座陵墓上方都有備用的宮殿,每日都有侍女前去清掃擦拭, 明亮寬敞,常年空寂無人。
偶有皇室子孫前來祭祀先祖, 或是被罰幽禁皇陵, 便是居住此處。
煙霞想沾沾雲袅的光,住到那裏去。
裏面食水瓜果一應俱全, 比唐娴的小破院子好太多了。
“就是上面的宮殿裏。”想起唐娴看不見,煙霞清楚點明。
唐娴道:“不可以,被人發現使用過的痕跡, 負責清掃的侍女将會被處死。”
煙霞撇嘴,掂了掂抱在懷中的雲袅, 征求她的意見。
雲袅從她肩上往唐娴身上湊, 聲音很小,“我聽毛毛的。”
煙霞手臂一轉将她遠離了唐娴, 嘀咕道:“一路上都是我在抱你,你倒好, 從來都與我對着幹……”
埋怨歸埋怨,這裏面的姑娘已經夠慘了, 煙霞不想她們因自己遭罪,放棄了這個想法。
辨明方向後, 繼續朝唐娴的小院走去。
她臂彎中牽着眼力不佳的唐娴,懷中抱着雲袅,雲袅懷裏還摟着被唐姝歸還的瘸腿貍貓。
三人粘在一起走了不遠,煙霞突然“噓”了一聲停住。
唐娴因為看不見,格外的緊張,抓緊她的手臂側耳靜聽,在簌簌風聲中,聽見一絲壓抑的悲鳴。
如泣如訴,在靜悄悄的黑夜中,猶若啼哭的枉死冤魂。
不多久,她認出來了,輕聲道:“是僑貴妃。”
比唐娴早三年入宮,擅長舞樂,獨創的祈仙舞分外讨老皇帝喜歡。
人在世時,她得跳。人死後,她也不能歇着。
入皇陵的這幾年,每隔兩日,她就要去墓中獻舞,直到某日犯了錯被殺,或者老了,那雙腿跳不動了。
算起來,明日她也要去墓中,與唐娴侍寝的日子撞了。
“哦。”煙霞帶着兩人避開僑貴妃繼續前進,沒走多遠,雲袅懷中的貍貓突然伸長脖子叫了一聲。
“喵——”
尖細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開,藏在草叢中的似有若無的嗚咽聲頓住。
雲袅捂住貍貓的嘴巴,想說話,被煙霞制止。
夜幕中,風聲嘩啦響了會兒,低弱的抽泣聲重新響起。
深山幽谷中的陵墓,有野貓出現并不稀奇,在最南面的扔宮人屍體的亂葬崗中,甚至能常常見到野狗。
除去這個意外,三人未再遇見別的。
到了木門小院前,煙霞學了幾聲夜鸮鳴叫,很快,木門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是我。”唐娴低聲道。
木門打開,三人迅速入內,直往屋中。
“娘娘你竟然回來了!我就猜你和煙霞今晚一定有一個人回來,還以為又是煙霞……找到孟夫人了嗎?有沒有遇見壞人?受了不少苦吧?這幾個月擔心死我了……”
去開門的是柳桃,為了關門落在最後。
點亮深色燈盞的是芸香,在昏暗中只認出唐娴的人影,她就已經欣喜難抑,匆匆上前來扶住她,邊走邊問起來了。
無需唐娴回答,她絮絮叨叨道:“今早上康太監過來了一趟,看見的是被易容的陶俑,還好他不敢上手碰!你不知道他有多猖狂,說就是病得快死了,也得去墓穴中侍寝……”
進了屋中,她将唐娴扶坐下來,放下燈盞,轉過身道:“我和柳桃一晚上沒敢閉眼,就豎着耳朵等……嗝!”
久別重逢的喜悅聲,在看見多出來的第三人後,戛然而止。
關門回來的柳桃進來後,同樣傻眼,“這、這是哪裏來的小姑娘?”
雲袅的出現,将兩侍女震悚得跟遭遇了天崩地陷一樣。
煙霞把雲袅放下,活動着被壓麻的肩膀,随意道:“我家公子的妹妹,沒事兒,有我盯着,你們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雲袅被陌生人看着,不好意思地往唐娴身邊靠,偷偷去抓她衣袖。
唐娴感覺到了,摸到她的手牽住,道:“她叫袅袅,你們只管不知道她的存在,一切有煙霞……我在外面找到孟夫人了,她答應讓父兄說情。再等等,等青州的災禍過了,或許就能出去了……”
自從五年前入了皇陵之後,兩侍女已經很久沒看見過小孩了,再聽唐娴找到了人求助,看見了脫離皇陵的希望,兩人心裏不可置信、震驚與驚喜幾種情緒交雜,喉頭一窒,沒忍住雙雙紅了眼眶。
無聲緩和了會兒,芸香忐忑地不敢大聲,“……真的能有出去的那一日嗎?”
眼睛看不見,但心能看見。
唐娴感知到侍女的心情,暫時松開雲袅,摸索着向兩侍女伸出手,保證道:“有的,能的,再熬一段時日……”
主仆三人說了會兒心酸話,在煙霞的提醒下,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被迫停下。
簡單洗漱後,分別就寝。
這個破敗的小院總共有兩間屋子,一間唐娴居住,一間屬于兩個侍女。
雲袅不肯離開唐娴,要與她同住,煙霞不能讓雲袅離了眼,于是三人擠到同一張榻上。
環境太過簡陋,唐娴歉疚地不得了,後悔帶雲袅過來了。
雲袅自己卻不覺得,窩在唐娴懷中催問:“毛毛,煙霞不是說你家在地底下嗎?什麽時候去啊?我還沒住過地底下的房子呢。”
唐娴哭笑不得。
“看吧,我就說她不怕。”煙霞替唐娴回答,“明晚上。”
雲袅又問:“那明日白天做什麽?去見你爹娘嗎?”
唐娴道:“……白天,白天我有事,讓煙霞帶你去玩。”
明日她得早早起床,盛裝打扮後,被送去陵墓中,親自準備清水和巾帕送至棺樽前,美其名曰伺候老皇帝洗漱。
再之後,上半天跪坐在棺前誦經祈福,後半日親手刻錄忏悔經文,直到天黑。
天黑後,所有宮人撤出,燭火壁燈盡熄,留她一人侍寝。
明日白天她是陪不了雲袅的,晚上,如果雲袅真的不怕進入地下陵墓,她倒是能陪她一整夜。
“不想要煙霞。”雲袅撒嬌。
“不想要我?除了我還有誰能保護你,真沒良心!”煙霞氣不過,說着朝床榻內側拍打了一下。
雲袅不依,“啪”的一聲拍打了回去。
唐娴睡在兩人中間,兩巴掌全被她挨了去。
“為了我不被你倆打死,現在,立刻閉眼睡覺。”唐娴命令。
黑暗中兩人各哼哼一聲,靜默睡了過去。
她二人,一個太小,累了就睡了。一個心裏無愁緒,入睡也快。
剩下唐娴腦中走馬觀花,遲遲沒有睡意。
昨日還在京中,今日已回皇陵,像夢一樣。
望着漆黑的帷帳,唐娴不由得懷疑起她是不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其實她從未出過皇陵,沒見過雲停,也沒碰見過弟弟妹妹。
摸到懷中微酣的雲袅,她才肯定這是真的。
唐娴心想,莊廉該已經知道她離開了,一定寫信告知了雲停。
雲停離得遠,暫時回不來,但他知曉孝陵有藏寶了,回京後一定會千方百計找來,那時就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定也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了。
這是後話,反正三日之內,他是找不到這裏來的。
三日後,唐娴就将自由了。
那時雲停能找到的,只有她已死的消息。
唐娴幽幽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好歹讓你得到了墓室裏的寶藏,不算白跑一遭,是不是?”
她翻動了一下/身子,在黑暗中摸上雲袅的臉蛋,心疼道:“受苦了……要不,明晚先帶你去長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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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明鯉與林別述跪在莊廉面前,焉頭耷腦,任打任罵,一字不吭。
莊廉在寫信,手抖個不停,寫毀第三封後,他扔了筆,大罵道:“你們兩個廢物!讓我上哪弄臉把這事報給公子!”
“你倆還不如跟着她們走呢!”莊廉快被氣瘋了。
這倆跟着唐娴與雲袅,不說摸清行蹤,至少能保證她們的安全。
現在人跟着煙霞走了……
莊廉實在是嫌棄煙霞相對蹩腳的武藝。
可恨這會兒雲停不在,書信來往最快也得個六七日,銥誮等雲停知道了,雲袅都被還回來了!
事關雲袅,莊廉無法做主,入宮禀告了雲岸。
結果就是他被雲岸劈頭蓋臉一頓批罵,然後兩個人一起幹着急。
“莊詩意不是你外甥女嗎?你能不知道她去了哪兒?”
莊廉有口難言,急得嘴皮子起了泡。
解釋不清,只能苦澀保證,“二公子放心,煙霞頑劣,但絕不敢讓小姐受傷的,毛毛也一定會照顧好小姐……”
“什麽毛毛不毛毛的,小貓小狗都會保護人了?”雲岸根本不聽他的。
向來穩重可靠的莊廉犯了大錯,雲岸愛護幼妹的心膨脹起來,沖動下令,要派兵緝拿唐娴。
把莊廉吓壞了。
到這時,莊廉最後悔的事有兩件,第一件是将煙霞送去蘭沁齋,第二件是将事情告知于雲岸。
好不容易打消了雲岸的沖動,莊廉将事情一五一十寫入信中,命人快馬加鞭送去給雲停。
在雲岸那浪費了半日時間,莊廉再不敢與他說任何事情。
冷靜下來後,他決定派人去皇陵查看一下,最起碼,先查清唐娴到底是哪個妃子,才能由此猜測她會帶雲袅去哪兒。
要派人去查皇陵,還得顧忌着皇陵中藏着的寶藏,不能興師動衆。
莊廉本人是走不開的,于是找來林別述,“給你個将功贖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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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陵,主墓室中。
壁燈十尺一盞,幽幽燃燒,照亮四面牆壁上飛騰起的五爪飛龍,也在高處的金質龍椅上折射出陰冷的寒光。
殿中,十二舞姬翩然而動,裙擺如簇擁的花瓣,衆星拱月地圍着正中央的紅漆皮鼓,鼓面上是一個女人。
女人身着着金縷衣,赤/裸的雙踝上挂着金色鈴铛,靈活的水蛇腰扭動時,腰間和腕上的金玉首飾碰撞出聲音,在殿中不斷回響。
這是陰沉肅穆的地下宮殿中,唯一的聲音,詭異地獨自響着。
有美人獻舞,卻無人奏樂,更無人觀看。
這是一場獻給死人的舞。
唐娴一襲盛裝坐在高處,身旁是一口鑲嵌着金玉翡翠、雕着祥雲的金絲楠木棺材。
下方兩側,妃嫔與素衣侍女整齊地跪坐着,睜着一雙雙空洞無神的眼睛,與身後逼真的陶俑石像混在一起,湊成擁擠的盛宴佳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