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八)
劉姑姑自打被了了不客氣地警告過後, 便謹言慎行許多,上書房的先生又換了一茬兒,本就繁忙的皇帝接連一個多月沒再露面, 哪怕了了身處宮闱, 也聽說了前朝鬧得有多激烈。
從程驸馬一家對公主下毒牽扯出了納蘭稚, 最寄予衆望的幼孫慘死,上了年紀的納蘭珊看着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當場暈死過去, 待他醒來,便口眼歪斜不能說話,張嘴就口水直流。
納蘭一派在朝堂上據理力争, 彈劾傅爻的折子如雪花般絡繹不絕, 帝王也沒像從前那樣包庇傅爻,反倒準許傅爻與他們理論。
傅爻喉嚨曾受過傷,發不出太大的聲音, 但她身邊自有巧舌如簧之人,納蘭珊的擁護者罵她殘害忠良,慎刑司這邊便甩出了納蘭一族多年來違法亂紀的證據。
納蘭氏并非京城本地大族, 納蘭珊飛黃騰達之後,其族人在老家幾乎稱得上是一手遮天。本朝素有官員不任職出生地的規矩, 納蘭氏老家則不然,從縣令到知府,盡是同宗同姓!
納蘭氏堪稱土皇帝, 仗着納蘭珊的勢欺壓良民吞并土地, 數十年來在他們手中不知有多少人枉死, 光這一點, 便足以治納蘭珊的罪了!
然而
蘭珊畢竟是三朝老臣,帝王甚敬之, 因此只奪了納蘭珊的烏紗官袍,使其致仕,但不許歸于故裏。納蘭一族其它人,則按照律法,該殺頭的殺頭該流放的流放,如此一番下來,枝繁葉茂的納蘭世家,便在一夕之間數倒猢狲散。
納蘭珊最後的臉皮都讓撕得一幹二淨,據說在老家的納蘭一族被抄家後,沒收的金銀財寶能填滿整個國庫!
至于納蘭珊,他倒是不貪,奈何他有許許多多的子孫,總有試圖攀附于他的人絞盡腦汁地從其家人身上入手,這些事納蘭珊真的不知道嗎?他當然知曉,但他仍舊會為子孫抹去痕跡,當作無事發生。
帝王看似放了納蘭珊一馬,對同姓納蘭的其它人可沒手軟,尤其是與納蘭氏關系密切的反姚黨一派,程松之交出的名冊上,有一個算一個,誰都逃不過。
前朝場景如何,了了沒能親眼目睹,反正等這件事告一段落後,她行走于昌平宮與前朝之間的大道上時,鼻間還能聞到怎麽也無法清除幹淨的血腥味。
因着納蘭珊與程松之先後出事,反姚黨元氣大傷,在朝中漸漸學會了低頭夾尾,不敢再多做手腳。但這些人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暫時的安分守己不代表他們真的學乖了。
此外便是再次出盡了風頭的慎刑司。
倘若從前慎刑司出的是臭名,那如今便是惡名了,因為傅爻被彈劾,帝王宣其上殿後,那幾位慎行衛,簡直要将上折子的大人們褲衩子都給扒光了!
真要細了查,誰能清清白白,誰沒沾點酒色財氣?但私德有虧被人拿到明面上來說那可就不怎地好聽了。
據說往前了數個七八十年,只因政見不和,群臣竟曾當場輪流奸污同僚,此事過于醜陋,便被束之高閣,不許外傳,連本朝史官都未曾記載。
滿口仁義禮智信的老大人逼迫外甥男私通,靠夫人家族平步青雲的官員忘恩負義休妻另娶,號稱兩袖清風的廉吏因女兒外出上香未戴面紗便将其活活逼死——傅爻只覺手中彎刀沾的血還不夠多。
當着帝王與群臣的面,傅爻當場砍了彈劾她彈劾得最厲害的兩位大人的頭,她一襲錦袍手拎人頭站立于朝堂之上,當真猶如惡鬼現世,叫人不寒而栗,有幾個心裏有鬼膽子又小的,竟被吓得尿了褲子。
禦前失儀乃是大罪,想必從今往後,他們也不必再在帝王面前出現了。
小公主是沒有親眼所見,但她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已經不再被局限于了了身邊的五米範圍內,可以飄得再遠一點了。而帝王絲毫沒有掩飾此事的意思,因此許多宮人私底下都在傳,聽得小公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看傅爻,怎麽看怎麽覺得鬼氣森森,不敢接近。
又因傅爻總是藏身于暗處,鮮少在太陽下現身,小公主甚至疑心傅司主當真是鬼非人。
除了每日必去的上書房外,每隔一日,小公主還要跟随武将學練騎射,比起上書房那些愛說教的酸儒,小公主對武将們的印象稍微好一點。
武将們私下也說呢,這樣小的女孩兒學什麽騎射?從未聽說過公主也需要學這些,因此小公主一旦喊累偷懶,他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向帝王反應。
小公主對他們的态度便和氣許多。
不過自打聽大公主說了那些話之後,小公主便不再像從前那樣不學無術了。
她死掉了嘛,又不會困,所以每天了了去上書房時,她也跟着坐在一邊聽講,有時邊聽還會邊質疑,覺着有些聖人之言如同放狗屁,真不知道學了有什麽用。
但習武時便不成了,身體輕飄飄的沒有重量,摸不了刀劍提不起弓弩,而且根本不會累。
越是如此,小公主越想回到自個兒的身體裏去。她一開始還在了了耳邊念叨,後來見了了充耳不聞,無論自己怎樣搗亂都面不改色,小公主只得放棄。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志怪故事,裏頭的鬼啊妖的,都能修煉成人形,即便修不出,也能用法力寫字畫畫。
因此她要潛心修煉!然後告訴聖上和皇姐,讓她們快些去找厲害的天師來将這妖怪給收了!
小公主很自信地認為自己的修煉已見成效,如今能在妖怪周圍十米左右活動就是證明。
如此豐富的心理活動了了半點不知,即便知道了恐怕也不會放在心上。在她展現出超乎年齡的聰穎後,教導她的這群文臣武将,反應都各有不同。
滿朝文武自然不可能盡是反姚黨,早在登基前,帝王便已執政多年,擁有屬于自己的勢力,朝臣們認可她、效忠她,可以說只要帝王存在一日,他們的忠心就不會更改。
然而這是有前提的。至少在目前,文武百官都已默認帝王最終會還位于陶氏,儲君也必然在三位皇子中進行選擇,無非就是選二皇子,還是三皇子與四皇子。
二皇子并非帝王親生,卻最是賢德,三皇子與四皇子雖是親生,才學與氣度上卻又差了些。
但近一年來,帝王的态度始終模棱兩可,尤其是她給巍鈭公主安排的課業,一個早晚要招驸馬的公主,學帝王之術做什麽?日後她生的孩子都不姓陶!
了了表現的越優秀,對儲君一事已窺出端倪的朝臣們便越是忐忑。
小公主為何就不能像大公主那樣做個溫柔美麗,又安分守己的貴女呢?她出生便已是金枝玉葉,何必再讓她陷入姚皇那樣的人生中?女子為皇,個中艱辛,絕非言語能夠形容。
無論朝臣們如何揣測帝王的心思,帝王始終沒有給出明确回應。她待自己孩子的态度差別不大,但三四兩位皇子卻并不是很親近這位母皇。
他們試過扮演孝子,奈何心中恐懼太過,連與帝王對視兩腿都止不住發抖,時常疑心帝王會為了捍衛自己的皇位,從而将他們一并斬殺。
大皇兄不就是這樣死的嗎?他既占嫡又占長,即便什麽都不做,儲君的位置也會落到他身上,既是如此,又何必謀反?
所以小公主跟這兩個一母同胞的哥哥之間的關系,還不如與二皇子來的親近。
先帝只有一後一妃,先帝死後,二皇子的生母孫太妃便居于深宮之中,甚少露面,了了幾次遇見他,都是他進宮來探望母親才碰上的。
最近這段時日,他顯然遇到了點麻煩。
好哥哥的說辭不管用了,那個好說話又心軟的劉姑姑,無論他的人怎樣游說,都不肯再受送去的禮,而他那個才七歲的小妹妹,居然頗有浪子回頭洗心革面之勢,每日勤奮讀書,連上書房的幾位大人都對她贊不絕口。
……聖上不會真的要做如此荒唐之事吧?
不争不搶人淡如菊的陶谏感到很不可思議。
了了也不是天天都在學,其實那些文臣武将沒什麽能教她的東西,但現在的這具身體與人類無異,所以每看到一定時間的書,她會在宮中四處走走避免眼睛疲勞。
帝王身邊養了幾個漂亮面首,不過不住在後宮,了了很少見到他們。
她倒是偶然碰見過一次孫太妃。
孫太妃年紀比帝王要小一些,臉上過早地失去了對生活的渴盼與熱愛,如今她身份尴尬,因此連宮宴都不會露面,了了看見她,還是因為陶谏攙扶着孫太妃出來散步。
離得有些遠,陶谏的嘴皮子上下翻飛得厲害,孫太妃則表情淡淡,她看起來簡直像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對凡塵俗世沒有丁點留戀。不過在陶谏主動過來與了了打招呼後,孫太妃的态度卻也很是和氣,只是話裏話外,透出些被困在此處的落寞。
……還真是見縫插針的給小公主上眼藥。
先帝的起居注裏,這位孫太妃的存在感并不算高,畢竟先帝在外一向是以與帝王情深而著稱的,據說若非偶然,他連孫太妃都不會納,是以孫太妃雖入宮多年,卻只得了一個孩子。
當天晚上,帝王難得有空,召了了共進晚膳,她也沒個避諱,直接在飯桌上問了。
很多事都有內情,只用看的無法得到真相,而劉姑姑跟萬姑姑又知之不深,大公主可能清楚一點,可一來了了不能随意出宮,二來那位身體不好,萬一說着說着開始吐血,那算誰的罪過呢?
帝王倒挺欣賞她這種敢想敢問的性格,像從前那樣看見自己恨不得繞道走的德性才真正叫人頭疼。
之前給了了夾過一次菜被拒,帝王便沒再夾第二次,橫豎孩子自個兒有手,看起來也不是會自己委屈自己的人。
她淡道:“不安分一些,萬一惹我動怒,那可就糟了。”
小公主眨巴着眼睛,要是沒有之前那些事,她心裏頭一直覺着孫太妃是個極好的長輩,完全就是她心目中“母親”應該有的模樣嘛。處處對孩子噓寒問暖,只要孩子開心自己什麽委屈都能受,再加上二哥在她心裏非常好,那二哥的母親當然也不是壞人,這兩人不壞,壞的自然另有旁人喽。
此時,“旁人”對了了道:“沒事少往那兩人身邊湊。”
這算是帝王第一次對小女兒告誡某些人最好不要靠近,了了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一個女人有丈夫或是兄弟,也許并不能完全牽絆住她,但一個女人若是生了個男孩,再想讓她鐵石心腸,就無疑是異想天開了,帝王這樣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在她心裏權力勝過一切,可孫太妃顯然不是。
同樣是一筆財寶,有的人看了會想占為己有,甚至會因此殺死同樣觊觎財寶,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而有的人會想要将財寶獻給心愛的人,幫助他們走上人生巅峰。
帝王懶得同小孩子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便召來陳姑姑。
陳姑姑追随帝王最久,她原本要服侍用完膳的公主漱口淨手,卻被了了無聲拒絕。
她自己漱過口,又用清水洗淨雙手,陳姑姑便同她講起了一些舊事。
很多人都在小公主耳邊訴說先帝的好,實際上先帝确實表現得像個無心權勢一心陶醉于奇淫巧技的人,他甘願将政權拱手相讓,任由妻子展現才華,對待孩子比許多民間男子更為寵愛呵護,所以雖說平庸了些,才華也欠缺,但光是憑借這幾點,已經足夠有人稱他為仁君了。
他自幼不讨先公喜歡,在宮中處境艱難,直到帝王入宮,兩人相遇,才憑借帝王的助力,逐漸在先公那裏有了名號。
“世上有些人,是只能共患難,不可同富貴的。”陳姑姑柔聲對了了說着。“公主想想,倘若你曾經又餓又累,被人打得一身是傷,只能接落入泥窪裏的雨水解渴,連身份卑賤的下人都能淩辱于你,這時有個人出現,她幫你助你,又為你出氣,你是不是會很感激她?”
小公主頻頻點頭,那當然的呀,別人對她好,她當然要感激人家,還要報答人家的,做人就是要知恩圖報呀。
了了沒給陳姑姑回應,她不覺着自己會落入需要憑借別人出主意才活得下去的境地。
“好人會感恩,但人的情緒會随着時間變化,等到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時,所有見證過你落魄一面的仇人都被你處理掉了,惟獨那個恩人,她日日夜夜出現在你身邊,還比你聰明比你厲害,你怕不怕她嘲笑你?恨不恨她曾目睹過你的狼狽?即便你滿身绫羅,她卻仍記得你衣衫不整的模樣。”
男人往往如此,也許患難與共時真的曾經有過情意,但那點情意就像水面上的泡沫,這會兒冒了兩下,下一秒就會啪的一聲碎掉。
“起居注上說,先帝為太子時,先公見東宮僅太子妃一人,便又指了一名出身高貴的側妃給他,太子言不願辜負發妻,先公因而大怒,要處置太子妃,太子只得屈從。”
了了點了下頭。
陳姑姑笑笑,“您信嗎?”
了了搖了下頭。
小公主早從大公主的敘述中得知從未謀面的“父親”并不像衆人口中的那樣完美,但她到底年紀小,還是相信人間有情愛所在,可實際上,帝王與先帝之間的“愛”,可能從來沒有存在過。
至少在帝王心中是沒有的,她只是選擇了一條自己能夠快速掌控命運的捷徑,當時她無路可走,并且也為這所謂的捷徑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
“公主與聖上相處的太少了,您若是再多了解一些聖上,就會認可她的行為。”陳姑姑溫柔地凝視着眼前的孩子,“歷朝歷代,哪位皇子皇孫不為了權勢而厮殺,改朝換代更是遵循自然之理,為何這些事讓女人來做,就成了冒天下之大不韪?這才是真正的荒唐。”
先帝自成了太子,便既離不開帝王,又心中畏懼帝王。
離不開她幫自己出謀劃策,畏懼她城府深沉,說不準哪一日便會成為反向自己刺來的刀。
孫太妃便是他選來對付帝王的棋子之一,說是先公賜婚,實際上,是先帝主動向孫太妃示好,他年輕時模樣生得俊美,又因幼年經歷多了一絲脆弱,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
等孫太妃入了東宮,他偏偏又故意冷落人家,與她相見時,說心裏有她,可一旦帝王出現,便對孫太妃視如無物,若即若離喜怒無常,二九年華又被家中養得天真的女郎哪裏懂得這些?
她只知道入了東宮,太子便是自己的一切,她不僅要為自己争,還要為家族争。先帝将所有罪責都怪到帝王身上,孫太妃便成了他的一把刀。
後來帝王登基,孫太妃自知不敵,便主動居于深宮不再外出,只求帝王放過陶谏一命。
當年那些舊事,如今已無人再提,孫太妃只要本分些,帝王也不會拿她怎樣,或者說她從來沒将孫太妃當回事,這世間如孫太妃這樣的女子比比皆是,若個個都要帝王與其置氣,這個皇帝她也不用再做了。
小公主聽得眼睛裏直冒金星,她懵懵懂懂,大人的世界對她來說似乎開啓得太早。
陳姑姑最後對了了道:“公主不必在意她,她的一舉一動,聖上心裏都有數呢。”
孫太妃是不重要的,但陶谏素來名聲良好,孫太妃如今這般安分,未嘗沒有不給陶谏拖後腿的心思在裏頭。
除非帝王腦子壞了,否則儲君之位就是立一條狗,也絕無可能落到陶谏身上。
別看陶谏平日對小公主親切有加,一口一個二哥,比她那兩個幸存的親哥哥都要親熱,可此人一旦得勢,絕對不會放過姚氏一族。
陳姑姑早想與小公主講一講先帝時期的舊事,奈何帝王不開口,她哪敢擅作主張。如今瞧着小公主越來越好,陳姑姑心裏頭也是高興的。
陶谏的打算,有一個算一個,帝王一清二楚。
陳姑姑說完了,了了便不再久留。帝王如今政權不穩,陶谏的确優勢很大,首先他比其它兄弟有能力,其次他身上沒有流淌姚氏血脈,最後最重要的,孫太妃出身高貴,孫家雖不是反姚黨,卻與反姚黨來往密切。
等到床上躺下了,小公主難掩心情複雜,她還是不願意相信母親與父親之間,竟然從來沒有過真情:“不是都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來共枕眠?怎麽會、怎麽會一點情意都沒有呢?”
了了很少理她,今天是個例外。
“如果你父親心中當真有你母親,就不會讓她生這麽多孩子。”
小公主聽不懂,“為什麽這麽說呢?父親一共有六個孩子,其中五個都是聖上所出,這難道不是他對聖上的偏愛嗎?”
了了沒說話,起身到案前找來了先帝的幾本起居注,讓小公主自個兒看。
除卻年近半百生的小公主外,前面的四個孩子,上面都有一些記錄,了了在看先帝起居注時,不會把那些先帝與帝王之間的愛語當真,她只注意到了,先帝生完前頭三個後,之後接連數年不曾再有孕,這個時間段,恰好是從先帝登基,她垂簾聽政時開始的。
所以很有可能,她并不想再繼續生了,但卻仍舊有了大公主,甚至在生大公主時險些難産而亡。
小公主看了許久,她終究不是傻子,她只是不願意去惡意揣測自己的父親,但她明白了了的意思:“你是說……他想讓聖上因孕事而死?”
了了反問:“不是嗎?”
起居注上記載了這樣一件證明二聖情深的事,帝王每次生産,先帝必定陪伴在側。
可若有真情,在見到女子生産所承受的痛苦後,哪裏還會繼續要孩子?甚至帝王生育大公主時難産,都有可能是先帝在其中做了手腳。
小公主喃喃道:“既是如此……又何必生我?”
母皇難道不會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