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钰
在同嚴钰鬧脾氣後的第三日, 藥價竟果真降了下來。
往常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光顧的一家藥鋪,今日卻擠滿了尋常打扮的平頭百姓,這些人将藥鋪圍得水洩不通, 紅魚遠遠站在外頭,都險些被他們踩掉鞋子。
好容易從人群中出來, 離了藥鋪所在的巷子, 紅魚額上已然起了細密的汗珠。
眼瞧着天快正午, 肚子餓得咕咕叫,紅魚轉身離開巷子,往東邊街上的一家客棧裏去。
一路上, 耳邊都是百姓們對新任縣老爺的稱贊,說他年紀輕輕, 手段了得,心系百姓, 将來必有好報, 将如此的好官貶到這裏來的天子着實是不識貨。
在客棧裏吃飽喝足, 又向店家買了一只肘子回家,想等晚上秦岩下學回來一起吃。
回去時路過縣衙,見衙前把守的官兵好似比尋常少了許多,不免多看了幾眼,恰巧這時有人從縣衙裏出來,未免惹事,紅魚又很快将視線收回。
只是……紅魚腳步稍緩。
方才縣衙門口過去那人, 背影怎得這樣熟悉?
回到家中,閑來無事, 恰巧見隔壁開着門,便将肘子切一塊兒, 裝在牛油紙裏給裏頭住着的馬嫂子送過去。
這位馬嫂子是個寡婦,平日裏靠着替人說親養活一雙兒女,她心善,紅魚他們剛到這裏時,她對他們多有幫扶,一來二去,兩家便就此相熟。
紅魚進去時,馬嫂子正做着針線活,見着她,連忙放下手中活計,給她搬來矮凳。
“關妹子來啦,快坐。”
紅魚擺擺手,将肘子遞給她,示意她不用忙活,自己這就要回去睡午覺。
然而她想走,馬嫂子卻不肯,執意拉她坐下,“那哪兒成,你好好坐着,我前兒新得的緞子,顏色也好,你拿回去做衣裳。”
紅魚想趁她進屋悄悄溜走,卻被馬嫂子提前預判,剛進門便轉身提醒,“你要是走了,就是嫌我,咱們往後也不必來往。”
紅魚被這話唬住,只好乖乖重新坐回去。
馬嫂子拿出的那匹緞子,是織金大紅色,她拿着緞子在紅魚身前比比,笑道:“別說,這顏色還挺襯你。”
紅魚有些見不得紅色,按照往日,她定要極力推辭,但從那日被嚴钰一句話挑明自己為何時常心中藏着一股郁氣後,她便知道,若要真正過好自己的日子,她便只能自己從那道坎兒上邁過去——
把有關青溪和蕭既笙的一切人和物,尋常對待。
她從前碰到這些,總是選擇逃避,以為這樣便能将關于那個人的一切情感從自己心裏徹底拔除,無論是愛,還是恨。
然而她卻忘了,要徹底抹除掉一個人,不是對他的一切裝作視若無睹,故意逃避,欺騙自己已經忘記,而是徹底将他變成自己情感裏的那一抹尋常——
同旁人一樣,無愛無恨的尋常。
愛和恨,都會讓他變得特殊,而他的特殊,便是自己痛苦的根源。
紅魚極力壓住內心逃避的欲望,将手放在緞子上,牽動唇角,對馬嫂子扯起一個微笑。
馬嫂子見她收了,喜笑顏開,“這才對,跟我客氣什麽。”說罷将那匹緞子随手放在一邊的四方桌上,重新坐下。
随即,她開始跟紅魚拉起家常來,先是問苗春柳秦升他們何時回來,又詢問秦岩的功課,說男孩子調皮些也沒什麽……
紅魚的回答她并不十分懂,只能從手勢上猜個大概,有時候‘對話’南轅北轍,但兩人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就這麽說下去,也算是打發時光的一種法子。
繞了一圈,馬嫂子終于開始進入正題:“妹子,你就不打算再重新找一個?”
紅魚原本已然被陽光曬得昏昏欲睡,聽聞此話,一下子驚醒,随即暗嘆口氣。
果然和媒婆來往,終究逃不脫被說媒的宿命。
馬嫂子見她沒反應,以為她害羞,将板凳搬近些,湊到她耳邊道: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世間常理,要我說你姐姐姐夫也忒心狠了些,我從前想給你說媒,都被他們擋了回去,叫我不要在你面前提及此事,你說說這……”
她兩手一拍,“這不是耽誤你麽,你總不能跟着他兩一輩子。”
難怪。
紅魚微擡眼簾,她還奇怪,馬嫂子一個媒婆,怎麽從來不向她提及婚假之事,原來是被苗春柳和秦升提醒了。
由此推算,這些年來,他們兩人不知在暗地裏幫自己擋了多少事,甚至不惜自己背上罵名,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說他們為一己私欲,耽誤姊妹終身。
然而這些,他們從沒在她面前提過。
如今想來,她一直跟着他們,好似确實不大合适,但說起成親這事,她也确實沒想過。
她經歷過那樣多的事,早沒心思去愛人,若只是找個摸樣性情和她意的人搭夥過日子,又實難找到,況且她的身子還有這樣多的毛病,若真出了什麽事,豈不是耽誤人家?
左想右想,還是覺得不成。
她可以獨自搬到外頭去住,但成親這事……
還是暫時免了吧。
馬嫂子見紅魚沖自己搖頭,不免失望,嘆氣道:“你這樣一個玲珑剔透的人,怎得這樣想不開?”
其實紅魚并非想不開,只是暫時找不到合适的,想順其自然而已,若一直遇不到,一輩子一個人也沒什麽。
但這樣的想法是馬嫂子理解不了的。
紅魚帶着那匹大紅織金緞子回去,一下午呆坐在搖椅上,見緞子在日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芒,一只手輕輕撫上去。
把有關那人的一切尋常對待,好像,也并沒她想象中的那麽難。
……
傍晚秦岩回來,正瞧見桌上那匹緞子,見是大紅色的,不免驚訝。
爹娘從小便囑咐他,不叫他在紅魚跟前穿紅色的衣裳,甚至于稍微豔麗些的都不可以,前些日子坐船陪紅魚出縣,他無意中拿了一件紅色外裳,她當時瞧見,雖極力掩飾,但神色的不對勁已然清晰落在他眼底。
等回來,他便立即将那件衣裳壓了箱底。
如今家裏突然出現這樣一匹布…..
正當他怔仲之時,紅魚從裏間出來,展開布料,在他身前比對。
“姨媽?”秦岩有些被驚着了,滿臉疑惑。
紅魚蹙眉看了看,覺得他穿這種料子好像不大合适,忽然想起自己還欠嚴钰一個回禮,便收攏了布料,抱到裏間去。
秦岩滿頭霧水,跟着她進去,“姨媽,你在做什麽?”
紅魚将布料放下,拉着他到外間炕上,拿出晌午買的肘子,擺桌吃飯。
秦岩看了眼裏屋的緞子,又轉頭瞧向紅魚。
他總覺得姨媽今日,好似不大一樣?怎麽忽然就不再忌諱大紅的衣裳了?
秦岩百思不得其解,問紅魚,她只是輕輕比劃,“這樣不好麽?”
好是好,只是一時之間,不大習慣而已。
兩人吃着肘子,秦岩雖心中疑惑,但還是同往常一般同紅魚唠家常:“我今日去同夫子道歉了,他把那只雞全吃完了,姨媽,全居齋的烤雞我還沒吃過呢。”
紅魚嫌他日前給夫子的道歉不夠有誠意,昨日特意花大價錢到縣裏最有名的全居齋買了一只烤雞叫他送去,夫子見了,雖還不大搭理他,但相比前幾日已然好上許多。
紅魚心不在焉聽着,點了下頭。
秦岩為何剪夫子的胡子,他雖不說,但她卻大約能猜到一二,這些年,她也聽多了,不過是說她跟着姐姐姐夫住,多半是同姐夫有私情罷了。
名聲這東西,她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他們不成。
他們跟她不一樣。
“姨媽。”秦岩咬一口肘子,狀似無意道,“爹娘何時回來,等他們回來,咱們就搬家吧,這裏我也玩兒夠了。
紅魚拿手帕給他擦擦嘴。
搬家?這些年搬的家還少麽?只要是有人的地界,這些流言蜚語是避免不了的,總不能搬到荒郊野外去。
紅魚拿過燈油點上,幽暗的屋子瞬間變得亮堂,火苗不住在她漆黑如墨的瞳孔裏跳動,恍若一根在空中飛舞的金黃飄帶。
她望着它,輕手比劃。
“阿岩,我出去住怎麽樣?或者——”
她擡起頭。
“我找個人嫁了。”
–
‘砰砰’。
或許是紅魚的這句話太過突然,秦岩像是被她吓着了,用完飯便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來,任憑她怎麽拍門都不開。
紅魚想告訴他自己只不過是随口一說,可無論她如何張嘴,也無法從喉嚨裏發出一個完整清晰的字。
每當這時,紅魚心中總會升起濃烈的挫敗感。
她想唱,想喊,想大聲講話,想讓自己的聲音被所有人聽見,可卻再不能夠了。
拍得手心都疼了,秦岩還是沒有動靜,紅魚停下動作,終究轉身回了屋子。
一夜不得安寝,紅魚起來時,秦岩已經不在他自己屋裏。
這孩子有時容易鑽牛角尖,紅魚怕他出事,連忙披上褙子出門。
她先是去了學堂,沒尋找人,又轉身去了平日裏常帶他去的幾個酒樓、茶鋪、點心店……全都不見人影。
豔陽高照,此時已近晌午,紅魚額角已然累出細密的汗珠,心中暗暗惱火。
混小子,等捉到人,定将你的屁/股揍成八瓣!
拿衣袖擦了擦額頭,紅魚扶着石橋歇息片刻,提起裙子繼續找。
她的腳走得酸疼,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瞧見那邊有個驢棚,便租了個驢子騎。
偏她心急,不同于尋常婦人安穩坐在驢子上,由人牽着,她偏要将驢子當馬騎。
于是人們便瞧見,大街上一個頭戴木簪的女子騎着一頭驢飛速在他們身邊過去,只是那驢有些不大聽話,竟險些将那女子帶到河溝裏,看得人出了一身冷汗。
紅魚好容易找到控制驢子的法子,正打算出城去,忽想到還有一個地方她沒去尋,便改了方向。
紅魚剛到藥鋪外的巷口處,便感受到今日此處人頭攢動,很是熱鬧,但今日的熱鬧卻與昨日不同。
昨日人人都往藥鋪裏鑽,今日卻只是站在巷口處,墊着腳往裏張望。
紅魚牽着驢子,拍拍一個人的肩膀,指了指裏頭。
這倒是沒什麽難懂的,那人瞬間明白她是什麽意思:“裏頭有人打架哩,可兇了,兩個人都頭破血流的,還是縣——唉?”
他話還沒講完,紅魚便牽着驢子,消失在他視線裏。
紅魚滿臉怒容。
這個臭小子,怎麽總改不了心浮氣躁的毛病,跟人打什麽架!
進到裏頭,紅魚果然瞧見兩個身影背對着自己,其中一個身形酷似秦岩,手上還沾了血。
兩人好似剛打完,正被人按着跪下,而他們所跪之人一身官服,頭戴烏沙帽,靜靜站在那裏。
從紅魚的視線望過去,他的臉正被藥鋪屋檐垂落的竹簾擋住,瞧不清摸樣。
眼瞧着‘秦岩’被人折辱,紅魚趕忙過去,擋在他面前,而那官員的臉也瞬間被她瞧得一清二楚。。
紅魚微微一愣。
是嚴钰。
嚴钰對她的忽然出現亦是有些意外,面對即将上前扣押紅魚的衙役厲聲呵斥:“退下。”
他此時,渾身全然沒有平日裏紅魚熟悉的溫和,更多的是身為官員的威嚴與沉穩。
“是,老爺。”
老爺,他是……紅魚眸光微閃。
原來昨日她在縣衙門口看見的,當真是他。
紅魚回過神來,趕忙轉身,卻發現身後之人并非秦岩,而是一陌生男子,不禁松了口氣。
既然秦岩不在這兒,她也就不必在此停留,正打算離開,卻被嚴钰喊住,“姐姐。”
縣太爺大庭廣衆之下喊一婦人‘姐姐’,四周圍觀的人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嚴钰走下臺階,繞到紅魚跟前,“發生何事?可有我能幫忙的?”
他同她說話,又恢複了一貫的輕言細語。
紅魚知道此時不時同他怄氣的時候,于是将秦岩的事比劃了一遍,然而比劃到一半,紅魚卻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想說的話他并不一定能看懂,不由頓住,想沖進藥鋪中借紙筆寫下來。
然而還未等她有所動作,嚴钰便道:“可是秦岩出了岔子?”
紅魚一愣。
他……他竟能看懂?就在幾天前,他還對她的手語全然不解。
紅魚又比劃了兩下。
嚴钰輕聲開口,“他不見了,是麽?”
紅魚愣愣點頭。
嚴钰轉頭走進藥鋪之中,不一會兒便拿着一張秦岩的畫像出來交給手下的一個衙役,“一個時辰內,務必找到此人。”
其中一個被按着跪下的男人見狀,往地上啐了口血水,“縣令大人,為了這女人擅自動用官衙的差役,算不算徇私啊?”
周圍百姓的議論聲愈發響亮,甚至,有人在小聲攻擊嚴钰的官聲。
“什麽好官,我看都是演的吧。”
紅魚知道,自己這是成為有人批判嚴钰的靶子了,她沖嚴钰搖頭,轉身打算繼續自己去找,卻被嚴钰攔住。
他對她笑了笑,道:“沒事。”
随即轉向衆人道:“無論是誰,只要不作奸犯科,都是我大夏的百姓,如今有人在這裏走丢,我身為成安縣的縣令,自然責無旁貸。”
一番話說得大義淩然,叫人挑不出毛病來,那群人自然沒了聲音。
嚴钰讓人帶紅魚到藥鋪二樓休息,紅魚本不願,他又開始重複道:“放心,他會沒事的。”
不知為何,被他一說,紅魚一顆躁動的心忽然就沉靜下來。
她在二樓,從窗口低頭看他處理公務,半晌,終于收回視線。
藥鋪的掌櫃見方才嚴钰在外頭維護她,便知兩人關系不一般,連忙殷勤地過來倒茶,“這是大紅袍,娘子嘗嘗?”
紅魚不愛喝茶,擺擺手,表示感謝。
她不喝,掌櫃的卻不能不倒,這是禮數,“娘子的嗓子可是從小如此?”
見紅魚看過去,掌櫃連忙笑道:“娘子莫怪,只是為縣令解憂罷了,他多日前曾特意問過在下,說有位親友,口不能言,有何法子能讓她重新開口說話。”
“我猜,大人所說的那位親友,大抵便是娘子您了。”
聞聽此言,紅魚心頭不禁一震,還沒反應過來,嚴钰便已經上樓過來。
“姐姐。”他道,“找着了,正在城外河裏紮魚,可要捉他回來?”
紅魚松了一大口氣,坐在那裏良久,搖了搖頭。
秦岩願意做什麽便做什麽吧,沒得回來同她生氣。
尋了一上午,紅魚身體滿是疲憊,連着心情也不好。
見紅魚情緒不好,嚴钰走過去,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她,“姐姐,秦岩是小孩子,若有不懂事的地方,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紅魚看他一眼,怎麽秦岩不像是她帶大的孩子,反倒是與他更親近一般。
她吸了吸鼻頭,比劃着。
怕他不懂,她又用茶水在桌上寫。
“我累了,想到你家裏去歇一歇。”
‘啪嗒’一聲,嚴钰剛摘下的官帽落在地上,滾落在紅魚腳下。
……
宋一淳彎身将帽子撿起,放回自己的房間,見那一抹身影仍身着單衣在甲板上站着,轉身到庫房裏拿出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蕭既笙身上。
“陛下,江上風大,回去吧。”
蕭既笙立在那裏,望着霧茫茫的江面,不發一語,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轉過身去,身影消失在濃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