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極其虐)
蕭既笙, 要殺了她。
雖然對此早有預料,但從王玄口中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紅魚一顆心還是不可避免地抽動了下。
她将附着在發絲裏的一根幹草拿出來, 在手中無意識擺弄着,一點點剝除上頭的淤泥。
原來當日周芸書定要讓自己在認罪書上畫押, 打的是這個主意。
冒充郡主加上蓄意坑害未來國母, 足以讓她死上百次。
只不過, 若要置自己于死地,直接将自己按律治罪即可,或是問斬, 或是絞刑淩遲,可最後偏偏讓蕭既笙下了這樣一道叫人驚奇的聖旨。
心口疼, 所以需要生祭她這個廢妃,還是在封後大典這樣見不得血的日子裏……
紅魚将手中那根幹草随手丢掉, 起身來到欄杆前, 腳上的鐵鏈随着動作發出聲響。
她比劃着問:“那我還能活幾日?”
王玄道:“封後大典定在下個月的六月初九。”
六月初九……
她的生日。
紅魚忽然笑了下。
蕭既笙還當真會挑選日子。
紅魚垂下眼簾, 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她餓了。
王玄卻沒回應她。
紅魚擡眼疑惑看去,卻見他目光複雜,似乎在暗示着什麽,就在紅魚擡手想問他發生何事之際,卻聽他忽然突兀來了一句:
“忘記告訴娘子一件事,我升了錦衣衛都指揮使,陛下親自下的令 ”
他将‘陛下’兩個字咬得極重。
紅魚雙手抱拳, 對他表示恭喜。
然而王玄臉上并沒有高興的神色,反而略帶焦急, “不是……我的意思是——”
話音未落,牢裏忽然傳來腳步聲響, 王玄只好止住話頭,對紅魚低聲說了句:“娘子保重。”
然後轉身離去,同不遠處的同僚打招呼,手臂往人肩上一放,摟着人遠去。
那人:“哥哥升得這樣快,也該請哥幾個吃頓酒吧,不然沒得叫人說小氣。”
王玄哈哈大笑:“那是自然,走走走,我請客……”
兩人漸漸遠去,紅魚垂眼,只見方才王玄所站地方,赫然放着一個紙團。
紅魚若無其事将手伸過去,卻不小心将手邊的破碗打翻,裏頭的水頃刻間流過去,将紙團沁濕。
于是當紅魚将紙團拿過來展開時,只見上頭的字跡已然模糊不清。
紅魚嘆了口氣,将紙團往嘴裏一塞,咽了下去。
不幾日,宮裏來人接了紅魚進去,給她洗漱換衣,将她安排在奉天殿旁的文樓裏,等着封後日子一到,便将她押往奉天殿前行刑,為新後祈福。
她雖被廢,但畢竟當過皇妃,即便是死,仍舊不能叫她失了皇家體統。
紅魚被關在文樓裏,手摸着那件即将被她穿着赴死的豆蔻色宮裝,擡手摸上去,望着那能遮住脖頸的領子,目光微閃。
兩宮人來給她送飯,紅魚坐在那兒吃着,那兩人離去之時,隐隐有談話聲從外頭傳來。
“那邊武樓正着人收拾着呢,過幾日典禮開始之前,新後便要在這裏停留半個時辰歇腳……”
武樓……
紅魚拿筷子的雙手一頓,将碗筷放下,拿起手邊燈燭往北邊走去。
只見北邊那堵牆最邊上,赫然立着一扇小門。
紅魚擡手,輕輕一推,那門竟沒被上鎖,‘吱呀’一聲,輕易被推開。
紅魚怔仲片刻,擡起燈燭往門外照去,一條漆黑的長廊赫然出現在眼前。
燭火不住晃動,四下裏寂靜無聲,紅魚回頭。
那兩個宮人還沒回來。
她轉回頭去,毅然擡腳往長廊那端走去,不過幾十步的功夫,一扇一模一樣的小門出現在眼前,而這扇小門,同樣沒有上鎖。
紅魚擡起燈燭照過去,瞳孔微微收縮。
只見‘武樓’兩個小字赫然被刻在門邊的牆壁上,鮮豔奪目。
紅魚腳步頓住,手上燈燭就要拿不穩。
身後,從走廊那頭隐隐傳來腳步聲響,紅魚定了定神,慢慢後退,随即快步轉身離去。
門後,蕭既笙一身漆黑長袍,如墨一般隐沒在黑夜之中,微弱月光下,只那一雙異瞳分外顯眼。
門那邊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無蹤,蕭既笙方垂下眼簾,轉身對宋淳一道:
“走吧。”
–
與此同時,城外一處莊子上,周芸書正輕手拿銀簪撥弄快要熄滅的燭火。
見她如此鎮定悠然,馬亮與其餘兩人對視一眼,忙站起來訝然道:
“娘子,你方才所言,可是當真?”
那燭火終于重新明亮起來,照着周芸書一張如花似玉好面容,“方才諸位不是已經聽見了麽,這位可是那巫醫的徒弟,他師父當年備受先皇看重,他的話,你們不信?”
“不是不信。”此時,李彥茗起身說話,他一向與馬亮不合,然而如今為了同一利益,也不得不同他擰成一股繩:
“只是這皇嗣之事,非同兒戲,娘子說當今陛下并非先皇血脈,這樣的事,如何叫人信服?”
馬亮:“說的是,若陛下不是先皇血脈,怎會生有異瞳?”
周芸書輕笑了下,這時從門外走出一帶眼罩的小兒,她輕輕擡手,将小兒的眼罩摘下,屋內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他,他他……”
這孩子竟也是異瞳?
周芸書起身淡淡道:“誰說只有蕭氏血脈才會生有異瞳,只要用藥,普通人也能成,對嗎?”
她轉頭,看向身後之人,那小巫醫猶豫片刻,低聲道:
“……是。”
聞言,馬亮與李彥茗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絲意外,然而在意外之後,漫上來的便是熊熊的野心,這兩個老對手不用猜,便知對方想的是什麽,為防止被人瞧出,頗有默契地同時移開視線。
然而兩人的動靜,卻終究被周芸書盡收眼底,她擡眼望向自己的公爹王濂寧,王濂寧立即起身添一把火:
“當今天子性情、摸樣,哪裏像先皇,況且當年北戎進犯,形勢那樣緊迫,先皇後母子怎可能還活着,不過是先皇為了穩固人心,叫人冒充的罷了。”
說罷,又叫一個人進來,那人自稱是當年伺候先皇後的老人,言明當年先皇後和才會走路的世子早一起在逃亡路上死了。
王濂寧道:“這下兩位信了吧。”
馬亮與李彥茗交換了個眼神,齊齊站起身來。
馬亮:“我大夏江山竟落入一個外人手中,決計不成!”
李彥茗也道:“馬兄說得在理,此人冒充蕭氏一族做上我朝皇位,必定沒安好心,不想着同北邊交好,弄得百姓戰戰兢兢,企圖重新将他們拉入戰火之中,此乃小人也。”
皇帝在朝堂上屢次駁斥掉兩人的奏疏,早招致他們不滿,前幾日手下又有人禀明,二人與北戎的往來書信已經給落入皇帝手中,照此下去,他們早晚落得被砍頭抄家的下場。
如今周芸書的這一出,恰好給了兩人興兵的借口,只要除掉他,他們便能繼續安生活下去,至于皇帝是不是蕭氏一族血脈,他們并不在乎。
只是……
兩人瞧向周芸書,她馬上就要成為皇後,卻将他們叫來,鼓動他們推翻皇帝,不知打的什麽主意。
周芸書瞧出兩人心中所想,擡手摸了摸身邊那異瞳小兒的腦袋:
“做皇後,哪裏有做太後來的舒坦?”
馬亮與李彥茗齊齊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正是,正是。”
然而兩人心中卻不約而同想着,等除掉皇帝,這個女人也必不能留,面上卻畢恭畢敬,甚至提前喊起了‘太後娘娘’。
“什麽時候動手?”
周芸書:“封後大典,如何?”
待送走馬李二人,王濂寧才有些惴惴不安道:“芸書,你說的這個計劃,能成嗎?”
周芸書瞥了他一眼,“害怕了?”
王濂寧唯唯諾諾:“是,是有一點。”
當今陛下确實是蕭家血脈,他們用這個理由扳倒他,若來日被人拆穿……
他這幅摸樣瞧得周芸書心煩,她轉過身去不瞧他,“若是害怕,你大可現下便去宮中告密。”
王濂寧自然是不肯,太後前公爹的身份帶來的誘惑性太大了,且周芸書有把柄落在他手裏,不擔心她将來不聽話。
一旦成功,便是他說什麽便是什麽,到那時,便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比如今風光多了。
“我不害怕,芸書,我自然全力支持你。”
周芸書不想再瞧見他那張臉,擺手趕他出去。
待衆人都離去,只剩周芸書和彩鹮兩個人,周芸書才坐回椅子上,閉上眼睛。
過了好些時候,就在彩鹮以為她要睡着之時,周芸書才開口,語氣裏透着疲憊:
“找到了嗎?”
彩鹮搖頭:“娘子,先帝做得太絕,當年負責從東宮擡出太子的人也都沒了,沒人知道他被埋在哪兒,或許……或許他已經——”
周芸書猛然開口:“別說了。”
或許……她的太子已然被燒成灰,被挫骨揚灰,灰飛煙滅了。
“娘子……”
周芸書手捂着臉,半晌才放下來:“那個人被安置在哪兒了?”
彩鹮:“奉天殿旁邊的文樓,娘子,陛下打的是什麽主意?”
難不成他是當真要關娘子死?
周芸書沒有吭聲,慢慢起身,望着跳動的燭火,将手伸了上去。
“娘子——!”
周芸書雙手因為被火燎而不住顫抖,但她仍不顧彩鹮的攔阻,身形一動不動。
待到兩只手手心均起了火泡,方才将手收回,彩鹮連忙用裹了冰水的帕子裹上去,“娘子這是在做什麽!”
周芸書卻沒吭聲。
夜色濃郁,她望着窗外被風吹動的柳條影子,默然無語,随即推開彩鹮,吹滅身畔的燭火。
憑什麽只有她留在黑暗之中,她要将他們,全都拉入無邊地獄。
–
到了六月初九這一日,紅魚早早被人喚醒。
離天明還有一個時辰,天色一片昏暗,宮人們魚貫而入,點燃燈火,小小一間屋子,瞬間亮了起來。
紅魚擡手擋住突如起來的燭光,坐起身子。
有宮人站在榻前,冷着聲音喊:“起來了,奴婢們給您拾捯拾捯,您這就上路吧。”
紅魚下榻,沒讓他們動手,自己洗臉梳頭,将衣裳穿上。
許是見她這樣聽話,宮人也就沒再為難她,問她還有什麽要求:
“陛下寬厚,您有什麽話,便盡管說。”
紅魚被餓了許久,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日,便表示想要一碗長壽面。
這要求倒不難,很快長壽面被端上來,紅魚拿起筷子開始往嘴裏送。
她越吃越快,喉間飛快湧上一股癢意。
“慢些。”有人在輕手拍打她的後背,“嗆着了也不知道,小心吃成小豬。”
紅魚捂着嘴,不住咳着,慢慢擡起頭來。
青溪。
“怎麽,不認識我了?”青溪無奈摸着她腦袋,将她耳邊那根紛亂的發絲別入她耳後。
“你總是這樣,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瞧,頭發亂了也不知道。”
他一雙桃花眼微彎,笑意盈盈,還是當初那個明媚的少年郎。
紅魚彎起唇角,也同從前那般對他笑着,擡手理好自己的發絲。
“這樣才對,這才是我認識的魚姑娘。”青溪見她終于笑了,擡手摸她的臉。
“生日快樂,魚姑娘。”
紅魚微微側頭,握住他的手,臉頰在他手裏蹭着,感受着他手心裏的溫暖。
“青溪,謝謝你來,可是我要走了。”
“去哪裏?”
紅魚擡眼看他,看他如水的眼,如山的眉。
她多想永遠這樣看下去,可惜他早已經不在了。
“離開你。”她說。
青溪的身影一點點消散,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魚将手放下,垂頭,眼前哪裏有長壽面的影子,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罷了。
待宮人們都下去,紅魚才拿出那管短蕭,在手中看着。
香桃昨夜來,給她送來這個,說是給她留個念想。只是這管蕭已經被蕭既笙踩得不成樣子,滿身都是裂痕。
紅魚将蕭放在唇下,果然再發不出聲音來。
她輕笑了下,将短蕭塞入袖中。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見外頭樂聲雷動,一陣喧嚷,是衆人簇擁着周芸書過武樓去了。
紅魚擡眼看着那扇小門,眸光微閃。
又過了半個時辰,文樓的門被重新打開,宮人對着紅魚道:“娘子,該上路了。”
奉天殿前鴉雀無聲,一雙雙或熟悉或陌生的眼睛落在紅魚身上,宛若重重枷鎖。
他們和帝王一樣,在等待着她的死亡。
紅魚身着豆蔻青宮服,腰上系紅綢,衣襟上用金線織就的喜相逢紋樣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她雖被廢,但到底當過宮妃,即便是死,他們也不允許她丢了皇家顏面。
日頭太毒了,好似一團火,快把她曬化。
紅魚蠕動了下幹裂的嘴唇,想喝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半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早已經是個啞巴了。
真是餓糊塗了,她想。
日頭升高,随着鴻胪寺官員一聲傳報,蕭既笙與周芸書來了,按照既定規程,蕭既笙會在她死後給他的新皇後行冊封禮。
紅魚被人按跪在高臺下,耳邊是山呼萬歲的聲音,震耳欲聾,宛如洪水滔天源源不斷灌入耳中。
不多時,太監鳴鞭開道,身着交領短衫和馬面裙的宮女們手持香爐孔雀扇羽等物緊随其後,簇擁着下轎的蕭既笙和周芸書款款而來。
紅魚垂着眼,只能瞧見兩人走過時擺動的衮服下擺,行動之間,他們腳下的翹頭履露出一二,黑緞上是密密麻麻的金線,一雙繡着龍、一雙繡着鳳,是天生的一對。
兩人均未做絲毫停留。
“起。”半晌,蕭既笙的聲音從高臺上隐隐傳來,一如既往的沉穩、沒有波瀾。
紅魚起身擡頭,蕭既笙正站在只有九五之尊才能站的禦階上,而他腳下,跪着黑壓壓的臣子,一眼望不到頭。
他的眼睛始終注視着他身邊的周芸書,半分分不出給旁人。
倒是周芸書,她頭戴九龍四鳳翠冠,身穿大紅袖袍和褙子,立于皇帝身邊,端莊持重,于無聲處掀起眼簾瞧了紅魚一眼,眼裏竟透漏着悲憫。
紅魚默然收回視線,連日的饑餓已然奪去她身上大半力氣,只能用手掌費力撐住膝蓋下的花崗石,才不至于摔倒。
一炷香後,欽天監的官員禀報時辰已到,蕭既笙聽罷只是淡淡擡起左手,在紅魚的視線中,那只手在空中只停頓片刻,便很快落下。
這個簡單的動作,已經徹底判了紅魚死刑。
樂聲已停,風吹動衆人衣袍,獵獵作響。
紅魚被宮人從地面上架起,拖向那座為她準備的高臺,經過帝後時,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歪頭瞧了兩人一眼。
蕭既笙不顧規矩,正微微側頭注視着自己身旁的新婚妻子,那雙看向紅魚時一向冷漠的眼睛此刻亦是溫情脈脈,好似對方是他最珍愛的寶物。
神仙眷侶,多叫人豔羨。
紅魚忽然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掙脫左右轄制她的宮人,似一團流星,沖兩人奔了過去。
“廢妃持有兇器,速速攔下!”有人在厲喝,紅魚仿佛能聽見無數宮廷近衛‘砰砰’奔在花崗石上的腳步聲和他們手上‘吱吱’逐漸拉滿的弓弦音響。
可她沒空管這些,一柄匕首從袖中掏出,沖周芸書刺了過去。
快了,十寸,五寸,半寸……只待再近一步——
然而下一刻,她便僵住身子無法動彈,有血開始緩慢滴落在她腳下的花崗石面上。
‘滴答’、‘滴答’。
風吹幡動,烈日高升。
蕭既笙的眼神還是那樣冷漠,仿佛藏着萬年冰川,靜靜瞧着她,像是瞧着一個死物。
他擋于周芸書身前,神情淡漠地松開手,任憑紅魚倒于地下。
那柄她用來行兇的匕首,正結結實實插于她腰腹處,從匕首處冒出的鮮血很快蔓延開去,染紅青色宮裝,如一朵盛開到極處的大紅杜鵑,絢爛荼蘼。
他下手果然如預料中一樣快。
紅魚瞧着天,見日頭又毒了一點,抿了抿唇,忽然笑起來。
宮人吓壞了,急忙上前制住紅魚,然後端水拿帕子要替蕭既笙擦拭手上被噴濺的鮮血。
蕭既笙率先回頭确認周芸書安危,用幹淨的那只手握住她稍顯顫抖的雙手安撫她情緒。
周芸書像是被吓壞了,只是愣愣地不言語。
蕭既笙擋住她視線,收緊雙手,沉聲吩咐:“繼續。”
宮人聽命,探紅魚鼻息确認她還有氣,随後将人拖至早為她準備的高臺上,兩宮人穩住她身形,另一人取出白绫繞至紅魚脖頸。
欽天監官員高唱:“皇帝敢昭告于天地祖先,昔封天命,繼天立極,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唯祈皇天後土,永祚家國……”
又唱了幾句,轉身面向帝後行禮,在得到皇帝許可後高喊:“祈願關娘娘早登極樂,拉——!”
風好似又大了些,紅魚衣袍翻飛,好似要飛升登仙。
底下的人黑壓壓一片,齊齊望着她。
一股窒息的疼痛感慢慢開始撕裂紅魚的身體,她眼睫抖動着,眼前開始出現幻影。
她看到雲陽煙雨,看見滿山松翠,看見山間那間道觀,還有道觀裏那間長滿青苔的破屋前給她量個兒的人。
“別踮腳。”少年拿手比着她的額發,語氣頗有些無奈。
紅魚撇了撇嘴角,聽話将後腳跟放下,瞬間矮上少年半截,“我何時能跟你一般高啊。”
少年拿燒火棍在牆上利落劃出一道黑色橫線,“我猜,何時都不可能。”
“為什麽?!”紅魚不服氣。
少年将燒火棍耍出一套漂亮的劍花,指向牆上那些代表自己個頭的劃線,一臉遺憾地說,“因為我長得更快。”
他十六歲,風華正茂,正是長個的年紀,眨眼間便比兩月前又高出半頭。
紅魚瞧不慣他那副得意的樣子,輕哼一聲,叉腰指着牆道:“那可不一定,我往後肯定比你長得更高,高得叫你都認不出我來,等着瞧吧。”
“當真麽。”少年笑了,“好吧,那我等着,三清真人,您可記得咱們魚姑娘的話,別叫她丢人。”
“三清真人比你記性好!”紅魚氣得追着他打。
少年少女賭氣拌嘴的稚氣嗓音猶在耳畔,卻已然過去這麽多年了。
她輸了,她長得還是遠不及他高,可他卻當真沒認出她。
他不記得她了。
不記得雲陽,不記得道觀,不記得關紅魚,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記得。
他完完全全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紅魚眼睫一顫,目光中忽然出現蕭既笙那張冷漠的臉。
眼如冰霜,陌生的很。
他看她,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豬羊,默然中帶着不耐煩。
她收回視線,在無限的撕扯痛苦中擡頭。
萬裏無雲,是個好天氣。
白绫不斷收緊,過程很快,不到片刻,紅魚便沒了掙紮的痕跡,宮人松手,她的身體砰然倒地,再無聲息。
廢妃關紅魚死了。
而她的丈夫,大夏的皇帝攜着新皇後的手,從始至終默不作聲。
狂風大作,明黃傘蓋被吹得‘嘩嘩’作響,日頭在剎那間被烏雲吞噬。
蕭既笙擡頭,只見空中開始飄飄灑灑落下許多雪白,覆在那早沒聲息的人的頭發上。
不過剎那間,青絲成白發。
這女子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成了一具不會再有反應的屍體。
六月裏,竟下了雪。
蕭既笙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掌心,是從未有過的冰涼刺骨。
蕭既笙垂下眼簾。
不知為何,從方才起,他的一顆心,便開始沒來由地慌亂。
有一瞬間他甚至有種錯覺,會不會一切沒有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哪裏出了差錯?
直到摸到身邊人手心裏那熟悉的疤痕,他心中的不安才終于消退下來。
她那樣惜命,必定是早已脫身了的。
他将視線重新投到那高臺上的屍身身上,宮人正在将她往下擡。
她面容蒼白發青,一雙手直直無力向後下垂,豆蔻色的宮裝被風吹着,好似一只要起飛的蝶。
蕭既笙收回視線,握緊身畔人的手,對禮官輕聲開口:“繼續。”
話音剛落,只聽遠遠‘啪嗒’一聲,傳來一聲奇異的聲響。
蕭既笙不由回頭望去。
宮人連忙向蕭既笙磕頭:“禀陛下,是關娘子袖中掉出來一管短蕭。”
上頭還刻着‘青溪’兩個字,那是她進宮前情郎的名字,因為這件事,陛下還同關娘子生了好一場大氣。
當真是大膽,竟敢把陛下當替身,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宮人們正打算把紅魚擡走,免得給帝後招惹晦氣,卻聽蕭既笙猝然問道:
“你們說什麽?”
宮人們和滿朝文武都不知出了什麽問題,不由面面相觑。
“回……回陛下,奴婢方才說,從關娘子袖中掉出一管短蕭,就是這個……”
宮人将短蕭舉過頭頂。
望着那熟悉的裂痕,蕭既笙只覺得頭頂打了個焦雷,一股徹骨的涼意正從腳底升起來。
他側臉看了看身側的人,見她正靜靜望着自己,嘴角含着一抹似是報複的笑意。
雪漸漸停了,風卻無端大了起來,天上烏雲密布,瞧着像是要下雨。
衆人只見蕭既笙公然撇下要冊封的皇後,全然不顧形象地奔赴到那個廢妃的屍體身邊,高聲叫喊:
“拿水來!”
他的手在那屍體的臉上摸着,越摸臉越煞白。
宮人将水端來,蕭既笙用沾了水的手往屍體臉上抹。
什麽都沒發生。
蕭既笙手指顫動,重複着動作,還是什麽都沒發生。
她臉上的,是真皮,不是易容。
‘轟隆隆——’
冰冷的雨點開始‘噼裏啪啦’滴落,落在紅魚臉上,将她從頭到尾淋個透頂。
雨點那樣大,砸起人來那樣疼,她卻毫無反應。
蕭既笙抱着她,在那一刻,腦袋好似在被人一下一下拿錘子砸着,有什麽存封已久的東西從他腦海深處破繭而出。
他走過荒山,走過滿是血腥味兒的暗室,走過一條條鬧市……來到一座破敗的道觀,推開裏頭的門。
一個身穿破舊道袍的人在一片杜鵑花裏起身。
那是他夢裏無數次出現過的背影。
那人轉過身來,是個面容熟悉的小姑娘。
小姑娘撇着嘴抱怨:“青溪,你怎麽才回來,杜鵑花已經開了好久,馬上要敗啦!”
青溪……
她喚他,青溪。
蕭既笙只覺喉間湧上一股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