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延澤回到平親王府, 已近戌時。
他沐浴完身着裏衣披了件厚厚的大氅坐在床邊,陷入沉思。
他昨夜又做那個夢了。
夢中, 一個很魁梧的身影, 提着一把刀,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起初覺得那是噩夢,每每這時都會驚醒。
可後來這個夢做的多了他就沒那麽怕了, 于是他看着那個面容模糊的人走近他,将他從河邊撈起, 背着他走了很遠, 很遠。
之後他反複的做這個夢, 一次比一次真實,于是他憑着夢畫出了那把刀,一查之下竟發現真這把刀是真實存在的。
它叫赤亡, 世間僅此一把。
于是, 他漸漸的開始懷疑, 那不是夢, 而是他的一段經歷。
父王母妃都同他說, 他是因病重失去了十三歲前的記憶,他以前也從未懷疑過,直到頻繁做了那個夢後,他迫切的想要尋回那段記憶,為此他走遍了王府的每個角落,試圖在熟悉的場景中喚醒自己的記憶。
可他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王府的每一處對他來說都極其陌生,陌生到好像他從未來過。
後來他查到如今在用赤亡的是一個江湖惡人, 名叫玉紅梅。
他尋來玉紅梅的畫像, 知道他不是夢中的那個人, 光年紀就對不上。
那個後背寬闊的江湖漢子, 身形很高大,說話的聲音很粗狂,年逾四十,而玉紅梅如今不過才近三十,十年前,他還未及弱冠。
他打聽到赤亡是玉紅梅在五年前逃亡的過程中打造的,但他清楚那不是,那把刀在十年前就出現了。
可還沒等到他想到妥當的法子去找玉紅梅,他就已經死了,死在逢幽令下。
于是他開始查玉紅梅所有的事,知道了他有個弟弟早年失蹤,而在他從宗義派出來那年,有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一家被滅口,他不覺得這是巧合,于是開始查那個少年,知道了他便是玉紅梅的弟弟柳玉梧,最終他找到了柳玉梧當年墜崖的崖底。
他在崖底找到了一個墳墓。
上面的生辰與他記憶中赤亡主人的年紀相符,他猜測,那應該就是當年救他的江湖人。
可江湖人已經死了。
他僅剩的線索便只有生死不知的柳玉梧。
于是他找上逢幽閣,買柳玉梧的消息。
然時至今日,仍舊沒有柳玉梧的半點線索。
曲拂方從窗戶裏竄進去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蕭延澤被他吓的砰地站起身,身上的大氅滑落,寒風從打開過的窗戶滲進來,身上的單薄裏衣根本阻擋不了,他當即便捂唇咳嗽了幾聲。
外間立刻傳來白宿的聲音:“公子,可是着涼了?”
蕭延澤還未來得及開口,曲拂方就已經嗖地竄到他跟前,撿起大氅給他披上。
蕭延澤記得他。
臨近逢幽閣時出現在街道中央的那個男子。
他仍舊是那件紅黑相間的袍子,遠遠瞧着就覺那是張能魅惑衆生的臉,如今近看,更是讓人驚豔。
但此時那張讓人驚豔的臉上神色并不好看,相反還帶着他看不明白的怒氣。
蕭延澤越發确定,他們之前應該相識。
“無事,不必進來。”
即便眼前這個半夜闖他寝房的人瞧着很危險,渾身好似帶着殺氣般,蕭延澤卻莫名覺得,他不會傷害他。
蕭延澤伸手攏了攏大氅,溫聲道:“多謝。”
曲拂方沒出聲,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瘦弱的青年,一時想立刻将這人揍一頓出氣,可一想到他好似在病中,便又忍了下去,一時又想狠狠抓住他的衣襟質問,可對上那雙迷茫的眼睛,他所有的氣都無處發,最終,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湊近他咬牙切齒道:“你認不出我了?”
蕭延澤被他的動作吓得瞪大了雙眼。
他着實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一個男子推到在床上,用這樣的語氣質問他…
那神情,那語氣,就好像他曾有負于他一般。
蕭延澤背脊無端一寒,他雖然失了記憶,但他清楚他不好男風…
這應當不會是他的什麽情債吧。
終于,蕭延澤強行冷靜下來,問:“我們…認識?”
曲拂方所有的隐忍在這一刻全部爆發了出來,他一拳砸在他身旁的床上,一字一句道:“你再說一遍?”
蕭延澤好似聽到了木頭斷裂的聲音。
他不敢再說了。
那一拳若是砸在他身上,他應該已經見了閻王。
在對方猩紅的怒目中,蕭延澤放平聲音解釋道:“我十三歲重病一場,不記得前事,公子與我可是在那之前認識?”
這樣容貌出挑的一個人,只要見過過多少年也不會忘的,除非,是在他失憶前認識的。
曲拂方眼中的怒火逐漸變成驚愕,然後到不可置信,最後到原來如此…
但他還是将人摁着,厲聲道:“沒騙我?”
蕭延澤非常誠懇道:“确實如此。”
曲拂方此時已經信了大半,畢竟除了這個理由,他實在想不出他為何不聯系姜家,為何不找他,甚至連他親妹妹的婚禮都不去。
若他是真的失憶了,那這一切就說的通了。
但他還是有些怕這是對方沒有認出他的說辭,遂道:“蘇州,游船,曲水。”
這是他與姜慕年初時的情景,曲水是他當時吹的曲子。
說這話時,他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錯過一丁點異常。
然蕭延澤眼裏除了茫然,什麽都沒有。
他真的失憶了。
曲拂方終于确定了這個事實。
他緩緩起身坐在床沿邊上,在蕭延澤起身時還頭也不回的拉了他一把。
蕭延澤揉了揉被摁痛的肩膀,偏頭時在曲拂方眼裏看到了一絲失落。
他微微一怔,等了一會兒才遲疑問道:“我們是何時相識?”
曲拂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然後哼了聲轉過頭。
蕭延澤:“…..”
他這副模樣,倒好像是他将他按在床上過…
要不是他非常确定他不好男風,此刻都要認為這是他欠的風流賬。
曲拂方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行為給人造成了多大的誤解,他此刻很生氣,可又不知道怎麽生這個氣。
人家失憶了,不找他在情理之中。
可他一想到他滿天下找了他這麽些年,可人竟好吃好喝的在平親王府當他的五公子,他就很氣!
不僅如此,他還要給他養妹妹!
費盡心思給四方潭加了琴棋書畫,送人進去一路保護,又不分晝夜的研制出去除疤痕的溯香,從八歲養到現在,現在這妹妹要多精致有多精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還文武雙全,聰明機靈!
今兒成婚,他還大出血送了那麽多的銀票!
結果呢,這沒良心的回來了,可他失憶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找誰說理去?
曲拂方越想越氣,越想越氣,砰地起身跳窗離開了。
離開前還重重的揮了揮袖子,打在蕭延澤的手背上。
蕭延澤:“…”
蕭延澤:“…!”
他一個人沉思了半晌,幾乎是顫着聲音喚來白宿,神情無比複雜:“我…我…”
白宿很有耐心的等着。
但等了很久,他家公子還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
“公子您有什麽話問就是。”
蕭延澤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你可知道我十三歲前有沒有同什麽男子…走的近些?”
他的話問的很委婉。
但因為他躊躇的時間太久,神情也不大對,白宿竟立刻就悟出了什麽,瞪大眼道:“我是公子那年病重醒來後才跟着公子的,之前的是并不知曉,但是…”
蕭延澤緊緊盯着他。
“我也聽過公子先前的事跡,都很是精彩,但…公子喜歡的是姑娘。”最後幾個字,白宿說的飛快。
他面上不顯,心裏卻無比的忐忑!
公子為什麽會有這個疑問,難道公子現在好男風了?!
這就是公子遲遲不肯娶親的原因?!
蕭延澤:“當真?”
“當真!”白宿點頭:小心翼翼道:“我聽府裏的人說過….說公子那會兒很喜歡看貌美女子…”
蕭延澤徹底松了口氣。
不過随後他又意識到什麽,懊惱的皺了皺眉,十三歲…應也欠不了多大的風流債。
他是被那人吓的瘋魔了不成!
然就在這時,窗戶突然被打開,曲拂方去而複返。
他像是一股風一般卷到了蕭延澤跟前,白宿吓得目瞪口呆,剛要叫人就見他委屈而憤怒的抓着他家公子的手臂,恨恨道:“我當時就應該去挖你的墳!”
蕭延澤:“…..!”
白宿驚的捂住嘴,若不是公子示意他不出聲,他已經要喊人了!
“既然你忘了我,那我們就重新認識好了。”
白宿聞言略微松了口氣。
原來是公子的舊識啊。
“我叫方幽,今年二十五,是你…”
蕭延澤與白宿同時屏氣凝神。
曲拂方唇角一勾,那雙狐貍眼顯得格外多情:“是你曾經欽慕的人。”
蕭延澤喉中一個氣息不順,當即就重重的咳了起來。
白宿靜若木雕,被砸的暈頭轉向。
而始作俑者還在繼續編造謠言:“那年你撞到我的懷裏,我們相識,後來你對我表白,叫我等你長大,我答應了,可是你這個騙子,你突然就消失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十年,哦不對,現在已經十一年了!”
“我告訴你,你現在一句忘了,就想把我抛棄了,不可能!我死也要纏着你!”
曲拂方惡狠狠說完,還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氣沖沖離開了。
蕭延澤望着白宿,白宿望着蕭延澤。
主仆二人分別沉寂了不知多久,白宿才小心翼翼問:“公子,真…真的嗎?”
蕭延澤雙眼無神:“…我不記得了。”
“睡吧,可能只是做了個噩夢。”
白宿:“….”
自欺欺人也不是這麽欺的。
出了平親王府,曲閣主捂着肚子笑彎了腰。
他方才只是一時氣不過離開了,但很快又回去了,恰好聽到他與那小厮的對話,當即就計從心來!他找他這麽多年是真,給他養妹妹也是真,就算他忘記了,他也得先讨點利息!
一想到姜慕年驚愕的眼神,他就差點憋不住要笑出聲!
他一定是信了!
“哈哈哈哈哈哈……”
水秧找到他們閣主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閣主?”
曲拂方看了他一眼,這回是真的抹了抹眼淚,笑出來的。
“哈哈哈哈哈,說..哈哈哈哈..”
水秧感覺他們閣主快要笑瘋了,稍微停頓道:“有一位自稱是異域公主的來尋閣主。”
曲拂方笑聲嘎然而止,叉腰的動作也随之僵住。
半晌後,他摸了把臉,變臉的速度堪稱一絕:“人呢。”
水秧:“在逢幽閣,她說…閣主欺騙她的感情,若閣主不去見她就将閣樓拆了。”
曲拂方:“…..”
他沉默片刻,輕咳了聲,理了理衣襟,鎮定的走到水秧面前,嚴肅道:“你信麽,這肯定是哪裏來的騙子啊。”
水秧面無表情:“……”
他也不想信,可是閣主的性子他們都心知肚明,而且他近日已經收到好幾個地方的令主給他傳信,要他小心一位異域公主,那是閣主招惹的最厲害的一朵桃花,一言不合就給人下毒,拆閣樓。
“你好歹也是京城令主,這麽個小女子都對付不了?還能真讓她把閣樓砸了?将人打發了就是。”曲拂方說完便要走:“我今日就不回逢幽閣了,最近都不回。”
水秧:“…她有閣主的令牌。”
持着閣主的令牌誰敢攔?不然她也沒本事将幾處逢幽閣攪得烏煙瘴氣。
曲拂方:“…..”
許久後,他擺擺手:“砸吧砸吧,随便她砸,老子就是不見她!”
他只想談感情,那個女人竟想奪他清白,偏她還有很多稀奇古怪讓人防不勝防的藥,那他能見嗎,一見他就不幹淨了!
這人啊,果真不能太損!
這不,報應就來了!
作者有話說:
蕭延澤:“我懷疑有個狗在騙我”
曲拂方:“誰騙你,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鑒,哦不對,誰是狗,你才是狗!
異域公主:聽說你好男風,我睡你的時候你不是這麽說的。
曲拂方:…..
蕭延澤:…..蒼天逃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