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素衣裳的女子守着窗盼了又盼,直至天色擦黑終于看見着朝服的颀長男子踏入庭院,當即欣喜若狂地下堂去開了門,倚着門框看他緩步走近,待真的走至面前又低了頭,羞怯地去拉他的手,小聲說:“郎君,好久不見。”
那時他剛滿一年的妻子,淡淡眉彎淺淺雙靥,清淺得猶如待字春歸的稚拙少女。祁祯溫厚地笑:“進屋吧。”
“郎君好幾日不回家了,我今日做了好多菜等你……”她細細說着,忽而仰頭,眼角泛着一點濕紅似是哭過,非常小心地輕聲問:“今日……不走了吧?”
祁祯便偏了頭不看她的眼睛,有些艱澀地措辭:“你知道近日朝中多事,丞相召我回去相商,我是回來拿些東西值夜用。”
她聞言飛快地轉了目光,靜默了半晌竟是努力微笑起來,那笑意如緩慢洇開的水墨将整張臉燃起活泛的生機:“我去看過大夫了,他說我可能是……”她說着舉起衣袖遮了臉低低道,“可能是有孩子了。”
“你說什麽?!”與熱烈的驚喜同時襲上的是不可磨滅的愧疚,他不知是為了掩飾這愧疚還是當真喜不自勝,将她攔腰抱起轉了兩圈才放下,“有孩子,我們要有孩子了?!”
身形嬌小的女子伏在他肩頭笑得雙頰生霞,過了許久才悶悶地問:“那郎君今夜還走嗎?”
她這一問讓他原已強行壓下的愧疚又鋪天蓋地地湧回,他只得輕輕放開她,逼自己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郎君身系國事,我也是……我也很驕傲的。”她仍是努力笑着,表現得那麽超然,那麽無所挂懷,那麽不疑有他,“郎君快去收拾東西吧,不要……不要去得太遲,給他人落下話柄就不好了……。”說完即倉促背過身悄然用袖口拭了淚,心下隐隐希冀着他能再與自己說上幾句話,卻只聽得身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漸無聲息。
容清行目送着第一片樹葉淩風而落,疑惑地望了望依舊濃綠如油彩的蔥茏樹冠,漫不經心地示意通報之人:“別停,繼續說。”
那人将整個過程盡量簡明地說完,急聲提議道:“聽說他們上表求援,我們要不要立刻攔截?”
容清行俯身把葉子拾了起來,葉片完整,葉脈修潔,通體含了飽滿的水分,滋潤且豐腴。他一邊思索着它為什麽會無端凋落,一邊很篤定地搖頭:“不,不用。”
“可是……”那人聞言驚異,他便細想了想道:“你去把蘇晉叫過來,其餘的不用你管。”
眼見其猶豫之色愈濃,容清行不禁哂笑:“他是因為蘇州的事覺得愧疚?文人就是麻煩——你且告訴他我不關心張羨折了多少人馬,我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做。”
那人似懂非懂間領命而去,他一點點松了手,任那葉子埋沒塵埃。自西南方向漸次起了風,帶着無限清涼穿過層疊樹影吹拂而來。
斑骓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他知道,那些人等來的會是寒風、烈風、悲風,絕不會是好風。他正忙于集結義軍以取京都,無暇顧及江南,何況……攔截遞送奏章之人,何如讓君王自己明明白白地回絕?
宣明帝拿起一封奏章掃過一眼又放下,再拿起另一封,同時用餘光打量着漸作騷動的群臣,輕咳了一聲壓下心頭的焦躁,待朝堂重歸肅然,方強作冷靜道:“你們有什麽話且說來。”
“臣……臣以為,陳将軍素以忠勇聞,如今手下人驟然作亂,頂多是一個不察之罪,斷然……段然不可以謀反論之。”有一個官員猶豫出言,卻在過分壓抑的氣氛裏迅速喪失了自信,“況且那上表之言真摯感人,陛下也是看得見的……”
宣明帝未有所動,示意餘人繼續說,于是另一個年長些的官員嫌棄地看了一眼先前那人,端正出列肅聲道:“陳氏三代為将,昔年戰亂多賴其滿門忠勇始得無恙,陳韶亦希見隽才,觀其十餘年戰績可知矣。今其困于內亂而力保蘇州,朝廷理當表其英烈發兵援之——至于誣其謀反的鼠輩,俱是欲折陛下羽翼的奸佞之徒,陛下宜早懲之。”
他一口一個“鼠輩”“奸佞”早使一衆人心生寒意,眼見皇帝幾欲為他說動,便有一個激動卻清越的聲音自隊末掠過偌大朝堂悠悠而來:“陛下且慢,臣有要事要奏。”
他語調輕慢,帶了一點熟悉的嚣張,于是衆臣皆回頭去看,但見深綠官服的青年,疾步走上前于君王前站定,雙手奉上一疊紙張:“陛下,這是臣查出的陳韶這些年在蜀川和蘇州犯下的所有罪行。”
群臣聞言駭然,細看他面容更是悚然一驚。他竟是當初揭發了趙定原的那個禦史!
一片死寂間早有人将之上呈給宣明帝,他面容陰晦地接過,同時聽那禦史道:“撇開早已上奏的于蘇州縱任軍士欺民一事不談,臣早就在蜀川聽說其自恃将門擁民自重,非但恣意豪奢更兼蔑視皇威,陛下可以看其中他寫的軍書,連陛下的名諱都不避的。”
見宣明帝面色愈寒,他頓了頓,又道:“臣還聽聞其先父力擁陛下登基并非緣于忠心,而是因為先帝曾遣其領兵擊賊,他懼于迎戰望風而逃,不敢回朝才逃至陛下面前謊稱奉旨相迎……還有,臣自幼在蜀中長大,那裏很早就流傳了一首童謠,叫什麽‘洛陽新燕銜枝去,抛向錦江一并沉。’”
之後他不再言語,只幽隐笑道,聽着衆人須臾間明白過來後極力掩飾的驚嘆。先前那年長的官員再也聽不下去反唇相譏:“這才檢舉了幾項竟全是聽說,捕風捉影之事而已,君以為作個禦史這麽容易。”
枝諧支,乃當朝皇姓,沉諧陳,洛陽乃京都,錦江在蜀地——字字殊響,昭然若揭。
“這個逆臣!”宣明帝容色已自鐵青,沉沉開口,“朕素彰其忠勇以重兵委之,而今看來,其實可憎!”
“陛下,此人颠倒黑白豈可聽信!當下四海鼎沸,正是用人之際,且不論這奏章峻切字字血淚,當此危難焉能再忌将才?”那官員強壓下心頭的憂懼複平聲勸谏,“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陛下慎之。”
“好,好,朕但凡有所顧慮是昏如燕惠,他陳韶便是賢比樂毅?”宣明帝怒極反笑,“朕不做昏君,朕不查他,但他神通若此,豈需要朕的官兵?傳旨下去,蘇州缺多少兵馬,要他自己去征!若蘇州失守,朕誅他九族!”
說完他振袖起身退朝,那官員大駭之下還待再谏,但聽身後一人道:“朝會既散,陛下已倦,大人連這點規矩都不講?”
他當即回身,急怒下見其面容後又增了一分心驚心寒,以手指着他幾乎說不出話:“你!”
祁桢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與之交言,爾後疾步追上那早悠然走開的年輕禦史,以一種自己都不理解的複雜心境攔住他,低聲問:“趙禦史是不是認得一個逐臣,叫蘇晉的?”
那禦史頗感意外地斜睨他一眼,忽而明白過來,亦俯于他耳側很輕很輕地微笑着反問:“那祁長史是不是認得一個皇妃,叫玉曦的?”
那日正是初秋,溽暑方消,玉露初零,金風未凜,一年無似此佳時。
宋梨畫以桂花浸冰涼的酒,暈開一層清冽的冷香。她捧着酒又推開窗,任西南的柔風将香氣填滿室內每一寸縫隙。
祁雲歸的傷尚未痊愈,每日猶需卧榻靜養幾個時辰。一側剛替他把過脈的楚墨昔見宋梨畫走進,當下莞爾道:“梨畫你若這麽喜歡讓我的病人喝酒,将來我可是要趕你出去的。”
“這桂花酒既不醉人也不傷身,楚姐姐也來點?”她聞言故作豪氣地舉壺相邀,少頃又偏過頭低低道:“哎呀楚姐姐,我不過是尋個借口來看看他……”
楚墨昔會意一笑繼而舉步離開,接着但聽祁雲歸的聲音悠揚而來:“你今天又帶了什麽新奇東西?”
“酒,相當不一般的酒,大人肯定喜歡。”她快步走上前不由分說地推了把椅子在他塌前坐下,一本正經道:“老規矩。”
他眉眼間蘊滿了暖意:“今天想聽什麽?”
她這些天都會故意帶點什麽來看他順便以此要挾他給自己講個故事——好吧她知道這其實挺幼稚的……
“就講講……大人你這名字是怎麽來的?“她早就覺得他的名字與其兄長相當不協調奈何一直沒機會問,索性又向前湊了湊目光熠如流星,“‘別浦雲歸桂花渚’,是和這個有關嗎?”
祁雲歸注視着她寫滿迫切的眼睛,徹底無法再嚴肅下去:“難為你上哪兒找了這麽生僻的詩句出來!”之後斂了笑意輕聲追憶道,“我幼時也有個單字的名,而那時當今聖上還只是個官軍将領,及至其登基,才知道那名是犯了諱的,所以沒辦法了才以字行于世。”
“雲歸很好聽啊,比當今聖上之諱好聽多了,而且大人你知不知道——”她說至此,因羞澀頓了一下,她原本想告訴他詩人常用以指代相思的那個叫做梨花雲的典故,卻只因這一瞬的停頓被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她循聲望去,但見一個家仆又緊張又期待地跑進來道:“有個官員入府來說要宣讀聖旨,大人快去接吧,八成是援兵的事有消息了!”
祁雲歸和她對視一眼,扶榻起身,披了件外衣便匆匆向外走,同時踏入庭中的是朱纓紫衣的使者,手捧一封黃紙灑了滿身的秋光,宛如由碧落至人間的仙人,帶來滿世界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