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第十九朵雪花（十四）
當着衆多神族的面, 威脅說要将地位最高的神尊挫骨揚灰，還要取其神骨為殘缺的那具補足，這話可真是……
衆神頓覺被冒犯, 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 最先開口制止紛争的不是旁人, 竟是神尊。
他輕聲道：“這具神骨屬于姬媓，我與姬媓一本同源, 諸位能為其複原神骨，便是對神族有恩。今日之戰，願彼此能化幹戈為玉帛, 從此和睦共處。”
有神急了：“神尊大人——”
神尊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他說得倒也有道理, 但這番話并不能給人族帶來安全感，說戰就戰，不戰便休, 憑什麽由神族來決定？
日湧王問：“神尊這麽說，可見這具神骨果真屬于神族大神？不知這位姬媓大神有何來歷，神尊可否為我等解惑？”
兩邊若是休戰, 定要坐下詳談，日湧王卻想要神尊當着天下蒼生的面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也好有個見證。
神尊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神骨，嘴角揚起，笑容中悲傷懷念兼而有之。緊接着, 他便講述了有關姬媓的故事……
千萬年前, 人族誕生, 對天雷火焰的畏懼, 令人族開始供奉蒼天。在足夠虔誠的信仰中，最初的神明應運而生。它們是人族希望的化身, 這三位神明，便是如今的神尊，已死去的姬媓大神，以及另一位失去名字的神。
正因生自人族的信仰，三位象征着天、地、人的初始神明對人族十分偏愛。然而洪荒終結，天災不斷，又在此時，妖魔鬼怪順應而生，人間一片荒唐，死傷無數。
原本不應插手人族發展的三位大神，實在不忍看到心愛的人族沒落，于是以神尊為首降臨人間，也正是在那時，人族對從天而降的神明匍匐跪拜，獻上了更為真誠的敬仰，原本只有三位神的天外天，也開始逐漸有新神誕生。
神明們所負責的祈盼各不相同，神數也在不停增加，人族更是一片欣欣向榮之相，然而就在此時，變故驟生。
由于人族愈發昌盛，充斥于人間的黑暗與負面情緒也越來越多，滋生了許多以人為食的妖魔鬼怪。第三位象征着“人”的初始神明便已己身為容器，試圖淨化世間。
他成功了，但也因此被污染，自天外天堕落，并自稱為“魔”，同化了許多種族，被稱為“魔主”。開始為禍人間，掀起了一場驚天大戰。
由于神明堕落，所以名字也随之消失，天外天只剩下了如今的神尊，與當初的姬媓。
“……姬媓心有大義，為了平息這場戰争，她受傷極重。而魔族在被封印後，只留下一個滿目瘡痍的人間。”
神尊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但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來，他的內心恐怕并不平靜。三位初始神，一位堕落，一位死亡，只剩他獨自一個，哪怕有源源不斷的新神誕生，但曾經共同為天地所孕育的同伴，又怎麽能是晚輩新神們能比的呢？
“姬媓便決定，散神骨以救萬物。”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風暴花息，都是姬媓曾存在的證明。神族會将她遺忘，也是她不願被銘記。”
衆神在看見神骨那一刻才想起這一切，然而當初曾與三位初始神共同生活過的神，如今早已所剩無幾，人間的信仰在逐漸淡薄，神會因為這些無法挽留的信仰逐漸失去神力。
當最後一名信徒不再虔誠，神便會迎來死亡。
而同一個信仰，會因為信徒祈盼不同，誕生不同的神明，比如“火”。
當人族還處于茹毛飲血的時代，所渴望的便是學會掌控火，獲得火，因人族對火的渴望而誕生的神，已因人族對火的運用自如而消散。而人族對火的畏懼，以及乞求平安的信念，又誕生了另一位火神。
天外天光是火神便有百名之多，信徒的多寡、信仰的深淺，以及身為神明是否公允正直，這些都是神力的組成部分。比起成神後只能依靠後人祭拜，神力積攢全靠清修的新神，天生神族的高貴之處正在于此。
神尊的話令衆神緘默，連聽到這故事的人族都不免動容，一位極為偉大的神，為了人間獻出了生命，怎能不令人感動？
鬼王卻嗤笑一聲：“那你呢，你當時在做什麽，怎麽那麽巧，三位神死了兩個，單獨你活了，還活成了至高無上的神尊？”
她向來不吝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這些神，它們什麽都做得出來。
後嘉也有問題：“你說的這兩位神，似乎都為了人族奉獻良多，連堕落都有情可原。那我請問你，你們神族為之奉獻的，究竟是人族，還是男人族？”
太可笑了吧，神族居然希望女人對它們頂禮膜拜，可它們什麽時候真的眷顧過女人嗎？人世間妖魔鬼怪橫生時，神明們會下凡拯救人族于水火，那神洲大地上數千萬不能出生的女嬰，在神明眼中就不算是“人”嗎？
要愛世人，就一起愛啊，為什麽連垂憐都如此刻薄，将女人排除在外？
像這樣被打斷敘述的經歷，神尊還是破天荒頭一回。他略有些怔忪，緊接着便被日湧王嘲諷了：“沒想到吧，人族不好糊弄了，沒人會感動的。”
一切都是神尊單方面的說辭，反正就算是假的，神魂已消散的這具神骨的主人也不可能現身反駁，至于魔主的說法，就更令人懷疑了。
合着魔主本質竟是好的，是因人族堕落至此？
“聽說神尊無所不知，既然如此，還請神尊為我等解惑。若如你所說，包括魔主在內的所有魔族皆被封印，那姬媓大神的神骨為何會在無妄之地被發現，而本來應被封印于此的魔主卻不見蹤影？”
日湧王質問道。
“是誰留下五件神器在人間，又是誰幫助魔主投胎轉世，意圖來個偷龍轉鳳，竊取姬媓神骨重鑄神身？天底下還有這等厲害的人物，能逃脫神尊法眼？”
“這個人，您不會不認識吧？”
随着話語展現的，是一張南香鳴的畫像。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張臉與神尊不說是一模一樣，也至少有個七八分相似，說他倆沒有關系狗都不信，人族興許會有無血緣但容貌相近之人，神尊卻決不會。
他身份尊貴，注定了世上不可能有與他相似的凡人，對方受不住。
神尊露出訝然之色，望着畫像出神許久，表情有點疑惑，語氣遲疑道：“這……似乎是我許久以前，遺落于人間的一部分。”
即便是神明，也有出現私心的時候，這些情緒對他來說是不必要的，甚至會影響他的判斷，令他滋生出無法克制的欲望。
因此在姬媓隕落後，神尊便将這部分不該有的負面摒棄，以一片龍鱗的樣式封存于大地。
這個解釋确實說得過去。畢竟是神尊的一部分，生出神智化出人形，樣貌與他相似也是正常的。
“信口開河。”嬰哭一個字都不信。“若真如你所說，那怎麽就這麽巧，你這片鱗片，恰恰守在姬媓羽翅所化的琢城，又恰好為了魔主坑蒙哄騙？那保有鱗片的人可說了，他是受到指引才會算計琢城玉礦世家。”
很冠冕堂皇的故事，但細細想來到處是漏洞。
後嘉道：“神尊該不會要說，這些都與你無關，你對此一無所知吧？那可真是巧了，姬媓的鱗翅不見蹤跡，而你又恰好身有鱗片。魔主那麽會偷，想必你也不遑多讓吧？”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很明顯了，除了神尊，還有誰能有這個本事，幫魔主重鑄神身？瞞過天地間所有種族，取得初始神神骨，助魔主投胎轉世，這裏頭所需要的力量，魔主絕無可能獨自完成。
他要有這本事，當初何至于堕落？更何況他為人族而堕落一說只是神尊一面之詞，并不可信。
一個自私的引誘其它種族堕落來壯大自己，更是在被封印後瞞天過海意圖竊取神骨重生的魔，他能慷慨為人族獻身？這種話也就騙騙小孩子。
面對鬼王與魔王的質疑，神尊依舊平靜鎮定。
曾與初始神相伴過的神族已在時間中盡數隕落，唯一幸存的，曾侍奉過姬媓的壽祖，也在剛剛死亡。事情的真相如何，早已無神知曉，他并不擔心會被戳穿。
哪裏有真正溫柔和善的王，王是由力量、犧牲、鮮血組成的，神王亦然。
“天理昭彰，無愧于心。”
神尊依舊高不可攀一片凜然，夏娃看着這一幕，總覺得他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在裏頭。就是那種，反正沒人知道發生過什麽，還不是随我說？的不要臉氣魄，真是虛僞透頂。
夏娃敢打賭，今日在場的衆神，哪怕他們對神尊全都深信不疑忠心耿耿，恐怕也會在日後的“時間流逝”中逐漸隕落，直到新一批更聽話更忠誠的神明誕生。
“啧。”
嬰哭起身，轉了轉脖頸甩甩手：“差不多得了，再聽他咕嚕咕嚕說這些廢話，只怕我要吐了。”
後嘉溫聲道：“你又沒吃什麽東西，能吐出什麽來？”
嬰哭幽幽回答：“自然是吐些虛僞的酸氣。”
真當她們站在這兒，是為了跟神尊理論？別開玩笑了，費那嘴皮子做什麽，只有将他踩在腳下，他才知道厲害。說這些話，只是為了給夏娃争取多一點的時間，讓她将結界擴大到神族不得不答應以魔界為戰場。
一旦被結界覆蓋，神多勢衆的情況下，夏娃無法控制他們的生死，卻能極大幅度的削弱神力，這樣神族便很難與聯合起來的妖鬼人三族抗衡，到時必定是鮮血滿地，死傷無數，人間也要遭遇災禍——神洲四國搞了三十年基建，一旦被破壞，不知要投入多少人力財力。
同意改變戰場，神力則不受限制，若神族一意孤行不肯妥協，大不了就在人間将他們給滅了。
一位男神官見人族不依不饒，竟毫無感恩之心，不敢置信地問：“事已至此，你們竟還要開戰？”
“麻煩神明們看清楚。”日湧王淡淡地說，“沒有人需要你們認可，也沒有人認可你們。今日一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夏娃：“已經準備好了。”
此時，四位王的力量都集中在她身上，如果可以，夏娃真想把她們全都吸幹然後直接跑路，可惜她吃不下，強行容納這麽多能量到數據庫中，恐怕連核心數據都要跟着一起崩潰。
像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呀，下次再遇到，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了。
她惋惜地直嘆氣，然後把遺憾化作憤怒，全都甩到神族身上，兩只手高高舉起，向面前的透明屏幕拍下去！
能夠削弱神力的結界瞬間啓動，神族在被結界覆蓋的同一時間，立刻感受到了限制。
“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會這樣？”
“我的神力不能用了！”
最先要召喚天災的神明發覺手中神器失效，自己也無法再與天地溝通，好像有什麽看不見的屏障将自己與天外天隔絕，這是怎麽回事？！
魔王後嘉在此時誠摯提出邀請：“之前的提議現在仍舊有效，請問你們是否願意更改戰場呢？”
語氣很友善，不失真誠，但聽在衆神耳朵裏每個字都無比刺耳，對神族來說，其它種族想與他們平起平坐是一種侮辱，也是無法被寬恕的重罪。
他們難以想象世界上居然存在不将“神”當回事的種族，這太不可思議了，人族一定是想要從神身上得到更多，想要神明更寬和的庇佑她們，重視她們，但她們太過異想天開，神與人怎麽可能一樣呢？
即便是最慈愛的神明，對人族的态度也是施舍的，因為大家本質上是不同的存在，要麽東方壓倒西風，要麽西風壓倒東風，如果能夠和諧共處，那必然是有一方做出了妥協——神是不會先低頭的。
後嘉問這句話純粹是走個形勢，神族的意見不重要，結界已經建立，即便不願也為時已晚，點頭應允好歹還能留點臉面。
問完話後，後嘉根本沒給神族回話的機會，但凡長了腦子的都看得出來她真的就只是問問而已，問完了結界直接啓動，衆神還未看清楚怎麽回事，便如吃了殺蟲劑的蚊群自空中紛紛跌落。魔界的地面蔓延着魔氣，這些魔氣黏膩洶湧，因此神族掉下來後，頗有點開水下餃子的既視感，噼裏啪啦的。
魔族是聚集了貪婪、欲望、負面的産物，與夏娃所創造的怪種有幾分相似，但它們都曾擁有過靈魂，只是自己丢棄了，連靈魂都能丢棄的種族，看到高貴的神明，不會想要下跪膜拜，只想要将他們連皮帶骨吃個幹淨。
這種執念甚至超過了它們對妖、鬼、人三族的糾纏，很難說其中有沒有魔主的影響。
望着這一幕，嬰哭舔了舔嘴唇，她打心底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食欲，胃裏像是有火焰在燃燒，她的紅鬥篷向外散發出森森鬼氣，血色骷髅張開巨口，無論神魔，觸之即吞，吃得分外滿足。
不過這點小喽啰頂多也就算個餐前甜點，真正讓嬰哭感到饑火燒腸的，是神尊。
即便置身于污穢漆黑的魔界，神尊依舊維持着他的一塵不染，高不可攀。
想把他拽下雲端，想看到那張高高在上的臉露出痛苦的表情，想聽他哀嚎求饒，想将他的畫皮撕下，看看美麗的皮囊下，究竟吞噬了誰的血肉。
與嬰哭同樣對神尊充滿恨意的還有後嘉。興許是與轉世魔主雙生的緣故，她能感覺得到，在看見神尊時，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許多。
這不是屬于後嘉的情感，而是被她徹底化為己有後的魔主殘存的情緒，就像膝跳反應，看到他就會心潮澎湃。
以前後嘉從沒好奇過魔主的過去，也就不曾主動探知過記憶，但有一點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很看不慣神尊，跟嬰哭一樣想把他大卸八塊。
神族的肉不知會是什麽味道，适合清蒸還是紅燒？
鬼王魔王一躍而起，不約而同地朝神尊攻去，一邊是鮮紅的骷髅攜帶着陰冷的鬼氣，另一邊是黑紫火焰凝聚而成的巨獸，真要讓她倆得手，神尊怕是能從中間被撕成兩半！
與進入魔界後不大适應的其它神族相比，神尊平靜得多，他既不覺周身魔氣污穢，也不對這裏深惡痛絕，那副淡然沉穩，甚至還表現出些許慈悲的姿态，很難不讓人懷疑他是否曾來過魔界。
對于兩位王的攻擊，神尊并不驚慌。他擺出一副大人看小孩子過家家酒的包容模樣，緩緩攤開右手掌心，一團強烈金光頓時自手心冒出，宛如太陽照亮了整個魔界。
金光落到神族身上，能令他們恢複神力，而落到魔族身上，卻會令它們痛苦不堪。一些弱小的魔族被金光覆蓋後，竟直接慘叫着化作魔氣消失了！
如果後嘉沒有抛去那具半魔之體，應該也會為金光所傷，這金光似乎天然為克制魔族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