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九)
在源國, 無論是哪裏,哪怕是最為繁榮的京城,也照樣有人偷偷丢棄剛出生的女嬰, 無論她們是否健康, 也不在意她們是否能夠活下去。
将女嬰留在家裏養的, 頂多養個十四五年,便能嫁出去換一筆彩禮貼補家用, 穩賺不賠,實在不行,還能将她們賣掉換錢。
京城尚且如此, 何況位置偏遠窮得叮當響的牡陽郡。
土房子裏這群女孩大多都是這樣的身世, 極少數是自己在家裏過不下去逃出來的,還有幾個是孤兒,首領小狼便是其中之一。
她并非源國本地人, 她的母親是牡陽郡女子,父親卻是蠻人,岳将軍駐守時也不是從無敗績, 蠻人想搶的不僅是糧食,還有女人, 甚至于有專門的人販子為了錢,會将拐來的女人賣出去。
小狼的母親是牡陽郡治下一個縣的女子,被擄走時已然成婚, 後來岳将軍等人打退了蠻子才将她及其她被拐女子救回, 小狼便是在她回了牡陽郡後生下的。
仔細看會發現小狼的眼睛并不是常見的灰黑色, 而是透着一點點不顯眼的綠。
按理說, 受了外族的欺淩終于回歸故土,應當心安, 可這些被救回來的女子撐過了一切苦難,歸家後卻受盡白眼與冷落,小狼的母親因此懸梁自盡,之後小狼便從那個“家”跑了。
麻圓聽得義憤填膺:“真沒良心,真不是個東西!被搶走又不是她們自願的,憑什麽受到傷害的人要去死,指指點點嚼舌頭的還活着?”
小狼有點驚訝,因為她長這麽大,已經聽慣了旁人的說辭,被搶走的女人如果沒回來,大家就都很同情她們,會嘆氣會惋惜,可她們一旦活着回來了,人們的憐憫就會化作尖銳的刺,流言蜚語殺人于無形,陌生人如此,家人亦如此。
見麻圓是真心,小狼随口道:“沒關系,所以我跑之前放了把火,還把所有能帶走的食物跟錢全拿走了。”
她特意挑得天高物燥的好日子,臨走前還将大門給鎖上了呢,可惜她娘太心軟太懦弱,連死都不怕,卻不敢在死前一把火送走所有人。
如果不是怕鬧大了難以收場,小狼甚至想将所有辱罵過她娘的人家通通燒了。
說完小狼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口沒遮攔,眼前這人因自己偷了錢便能找上門,若知道她手頭還沾了人命,萬一……
正在小狼面色變幻,思考着要如何全身而退之際,詹明德問道:“像這樣的事,還有很多嗎?”
小狼古怪地看她一眼:“多怎麽樣,不多又怎麽樣,你能幹什麽?”
詹明德笑:“你怎麽就知道我幹不了什麽呢?”
小狼撇了下嘴,她根本不信,說她娘還有臉回來,說她是個小野種,說自己要是她娘早一根繩子吊死了的……從來不只有男人。她帶着這麽多夥伴,也不是因為善心,只是獨自一人力量有限,容易被人欺負。
“我看你的這些夥伴一個個面黃肌瘦的,都不大健康,這樣吧。”詹明德跟小狼提條件,“既然你要為我做事了,那我可以包你們的吃住,再請大夫給你的夥伴們把個脈,你意下如何?”
小狼不信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她可以遇到過那種“善人”,面相很好,說話也和氣,還風雨無阻的給她們送吃的跟衣服,結果卻是個喜歡幼童的變态,靠兩個破饅頭就想把人哄走。
任何沒有來由的好處都可能是陷阱,即便好處實打實到了手上,未來也一定會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所以小狼非常警惕,完全不信,詹明德便從懷中取出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私章:“我可沒有騙你,如若你不信,那就你單獨随我去幾天好了,這幾天我會讓人送吃的過來,就以三天為限,三天後若你還不認為我可信,那我直接放你回來。”
見小狼一臉慎重,詹明德笑着說:“畢竟我不需要一個不信任我的人為我做事。”
權衡了利弊後,小狼再三确認:“你說得都是真的?”
詹明德點頭:“這是自然。”
小狼仔細想想,覺得賭一把也無妨,詹明德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年紀不大的女人,她是願意冒險相信一回的,倘若是男人,或是有年紀的女人,那詹明德說破天小狼都不會答應。
之後她便被詹明德拎上了馬,原本還在屋子裏的小孩見小狼又被帶走,一窩蜂全跑了出來,前後左右将詹明德的馬圍了個水洩不通,害得猛子不停噴響鼻,暴躁老姐時時刻刻都在暴躁。
“狼哥!”
“狼哥你別走!”
“快把狼哥還給我們!”
“放了狼哥!”
詹明德看着這一圈小蘿蔔頭,拍了下小狼的屁股:“你自己跟她們說。”
別看這小孩年紀不大,自尊心卻極高,被人拍了屁股後立馬對着詹明德怒目而視,那是一點都不怕她。
詹明德努努下巴,示意小狼看她的夥伴們。
小狼只得忍住怒氣,語氣硬邦邦地指揮衆人:“小獅小虎你們這幾天就守着家,不要再出去了,小象小豹跟小蛇你們按照輪換繼續站崗,其她人都在家裏待着,三天後我就回來,不用擔心沒有吃的喝的,藥也會有的……對吧?”
這個對吧是問詹明德的,詹明德颔首。
看得出來,小狼在團隊裏威望極高,哪怕是看起來比她大的孩子也都信服她聽她指揮,全程沒有一人提出異議,只有幾個走路搖搖擺擺年紀小的哭鼻子朝小狼伸手,看起來像是想要抱抱,然後便被年紀稍大些的女孩抱住低聲哄着。
麻圓連忙安慰說:“你們放心,一日三餐都給你們送,我再帶人給你們做件新衣服——”
詹明德接觸到麻圓求助的目光,繼續點頭,誰讓她最有錢。
小狼卻說:“有吃的跟藥就行了,新衣服不需要,我們守不住。”
她們之所以能在這裏待得久,不僅僅是因為團結,打起架來不要命,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們窮,比別的乞丐更窮,否則早被搶光了。
這也是小狼順手牽羊的原因,她要是搶到了吃的,很容易被大乞丐搶走,牡陽郡窮得要死,好些懶漢直接啥也不幹,天天躺在破土屋裏睡大覺要飯吃,像她們這樣的小乞丐是食物鏈的最底層。
所以小狼才讓大家彼此之間叫哥哥弟弟,不許叫姐姐妹妹。直到現在,除了詹明德這群人,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們不是男孩,是女孩。
小狼從所謂的家裏跑出來後就發現,牡陽郡乞丐到處都是,女乞丐卻找不出一個,偶爾見着了,沒多久就會莫名其妙消失,無論是成年女人還是小女孩。
所幸大家都不大,整天蓬頭垢面手腳髒污,不把衣服扒了根本看不出性別,饒是如此,小狼也還是非常小心,因為也有年幼的男乞丐被大乞丐欺負,病了以後被扔在路邊等死。
見識過蠻人跟源國人的做派,小狼不信任任何男人及成年女人。就連她聚集的這群小夥伴,她也非常擔心她們背叛,或是愚蠢地被人騙走,從而暴露這間土房裏全是女孩的事。因此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帶大家換個地方住。
反正牡陽郡別的不多,這種破敗沒人住的土房子到處都是。
小狼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她知道這年頭想活下去,就得向男人學。
所以她不許夥伴們随便哭,在外面被欺負了,如果對方人少,就必須還手,除非打不過才可以逃跑,但就算是逃跑,也要記住欺負自己的人長什麽樣,住在哪兒,然後大家一起想辦法報複。
在她這種跌跌撞撞的狼式教育下,院裏的小孩打起架都無比兇猛,不要命的那種,而且異常團結,嘴也特別嚴實。
詹明德就覺得這小孩很有潛力,在這種環境下都能長成這樣,不讓她讀書認字學點東西實在是太可惜了。
等岳風晚上回來,就發現府裏多了個陌生小孩。
雖然詹明德強烈要求,但小狼是個很固執,很有主見的小孩,即便她認為詹明德不是壞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也不願意聽詹明德的去洗澡剪頭發,因為她覺得三天後自己很可能會回去,那弄得幹幹淨淨就是沒必要的事情了。
更何況,好心就不會辦壞事嗎?那種打着“我是為你好”的幌子,不顧對方想法的人,不是一抓一大把嗎?
就像她娘的那些鄰居,難道所有嚼舌根認為她娘沒了清白說她父不詳的人都是殺人放火的大壞蛋嗎?
不是吧。
誠然她娘不夠狠選擇了自盡,但看客們的一人一句,難道就不是導致她娘死亡的原因之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她希望她娘能變得壞一些。
這世道,好女人吃苦受罪還要搭進去一條命,最後什麽都得不到。
岳風知道小狼的事情後很能理解,她在山上住時,也常常被人說三道四,只因為她過了成婚年齡還遲遲不嫁人,以及她是個女人,卻又是個獵戶。
許多人羨慕她有這一手厲害的打獵本事,吃穿不愁能攢銀子,又瞧不起她沒個“女人樣”,最可笑的是有人給她說媒,還要嫌她年紀大還滿手血腥,要她眼光別那麽高,然後給她介紹一個家徒四壁有四個娃要養活的中年鳏夫。
“我看你根骨不錯。”
岳風打量着小狼,還上手捏人家胳膊腿兒,小狼被她捏得龇牙咧嘴,這人手勁兒好大!
“要不要跟我學武?”
岳風本身只是力氣大身體靈活,并沒有正兒八經學過武,會的那點招式也是從縣裏武館看見的。直到回了岳家才學到真本事,她天賦異禀,又認識了一號,得了好些科學鍛煉的法子,能耐突飛猛進。
更可貴的是岳風沒有短板,兵書她看一眼便融會貫通,連自小被岳将軍帶在身邊培養的長兄都不如她。
如今做了将軍,總是肅着一張臉,顯得氣勢十足,若要說有哪裏差一些,大抵就是岳風為人太過正派,不擅長也不喜歡勾心鬥角,而她的短處,恰恰又是詹明德的長處。
被岳風一問,小狼狠狠心動:“但我可能只跟你學三天,而且我什麽都沒有,你要是想打我的主意,那還是趁早死心吧。”
岳風給她逗笑了:“那你說說,我打你什麽主意?就你這樣的,身上肉全片下來涮個鍋子都裝不了一碗。”
瘦巴巴跟個掃把似的。
詹明德被岳風這話弄樂了,她敲敲小狼的腦袋:“岳将軍吃小孩,你自己小心。”
岳風:……
誰知小狼真信了,她瞪着眼睛像只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冒頭左顧右盼的小狗,還往後退了兩步,生怕岳風真把自己吃了。
她會這樣也是事出有因,蠻子冬日時缺衣少糧,他們舍不得吃馬,但實在餓到極點,會吃源國人,小狼聽別人這麽講過。
好在最終誤會解除,小狼上桌跟岳風一起吃飯,然後詹明德發現這小孩個子不大胃口不小,飯量比她還大!
也就是她有錢了,否則經不起這兩人這麽造。
岳風在軍中很忙,忙着收服不服氣的部下,忙着收拾不安分的對手,還要忙着鞏固城牆,忙着操練……眼下已經入秋,等到天氣轉涼,蠻人必定前來侵略,她要在那之前做足準備。
詹明德跟她商量:“炸藥火铳可以暫時不啓用,你覺着,咱們将城牆重建一番如何?”
源國的城牆材料主要是土和石頭,需要定期維護和巡邏,否則保不齊什麽時候便成了漏洞。
岳風聞弦聲而知雅意:“你是說,用水泥牆?”
詹明德:“你意下如何?”
岳風皺眉:“只怕賬上支不出那樣多的銀子。”
說到這兒,就不得不提一下皇帝的小心眼了。他既需要岳将軍鎮守邊關防止蠻人入侵,又害怕岳将軍擁兵自重形成心腹大患,因此便在軍饷上動些手腳。
好在他還有點理智,所以頂多是克扣些軍饷,晚送到糧草……因着都是些忍忍就能過去的事,岳将軍便鮮少開口,皇帝見狀,則時不時加大力度,若岳将軍較真,他便推倆替罪羊出來。
所以說窮得絕不僅僅是牡陽郡,邊關大軍一樣窮,一日三餐難見葷腥不說,冬日裏發的襖子都是薄薄一層。
詹明德之前一直認為自己對皇帝的了解已經足夠深刻,但岳風這麽一說,她發現自己遠遠猜測不到皇帝的下限。
這種人也配當皇帝?給姚皇提鞋都不配。
她鄙夷道:“早晚有一天,将他從那位子上拉下來。”
岳風:“嘿!”
兩個人裏,反倒是岳風在這種話題上更謹慎一些。其實以前詹明德比她還謹慎,但在大曜生活了一年,雖然時間上不能和源國比,可那種自由的氛圍還是感染到了詹明德,讓她對于皇權的敬畏之心直接跌落谷底,對此産生的反叛之意,也如滔滔江水絡繹不絕。
詹明德:“我知道,我只跟你說說,這裏又沒外人。”
岳風點點頭:“我曉得你心裏有數。”
說是要教小狼學武,實際上岳風時間有限,她如今雖有将軍之名,兵符也在手中,但大軍之中有小心思的人不在少數,被她打退一些,剩下的不代表臣服,只是更會僞裝了。
這種時候,她當然不可能把小狼帶去軍營,而且這孩子明顯的營養不良,身子沒調養好之前,就別想着學武了,怕落下病根,或日後再也長不高。
之後三天,詹明德便将小狼帶在身邊。她沒使喚小狼,也不跟小狼說什麽溫情的話,按部就班的做自己的事,至于其它的,交由小狼自己來判斷。
小狼見她坐在桌前一坐快兩個時辰,放下手裏的積木走過來瞧,發現紙上盡是些鬼畫符,一個不認識。
将軍府中饋是由麻圓管的,但詹明德在京城的那些生意都還在運轉,詹知理每個月都會派專人送來賬本,這些需要詹明德自己看,此外就是牡陽郡資源匮乏,很多東西都得交由詹知理吩咐手下掌櫃采買,再集中送來。
“想學?”
被問的小狼雙手抱胸冷笑連連:“我才不學,學這些有什麽用?”
詹明德沒想到這小孩竟有些厭學心理,放下筆詫異道:“學習怎麽你了,讀書怎麽你了?”
小狼反駁得振振有詞:“我知道你肯定要說讀書明理,但我娘的丈夫就是個童生,他倒讀過不少書,結果呢?還不是個滿嘴大道理,但卻一事無成,心腸還歹毒的賤人!”
說到這裏,小狼憤恨地咬緊牙關:“那些嚼舌頭的,害了我娘的蠻人,我早晚要報複回去!”
她娘被擄走兩年,回來後沒幾個月就生下了她,所以她肯定跟童生沒有關系,而她娘被救回來後,童生一家子根本沒想過找她,甚至還在盤算着要再娶新婦過門!
後來更是因着她娘歸來,全家人對她非打即罵,怪她為何要回來,怪她丢盡自家的臉,就連她娘的娘家人,都上門來指責。
小狼恨恨道:“我娘哪裏錯了!她想活着有什麽不對!憑什麽那個賤人就能再娶,憑什麽這城裏的有錢人個個不止一個妻子,難道只許男人跟不同女人生孩子,女人就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娘都沒嫌棄我,沒丢下我,旁人憑什麽說她不是!”
如果她娘受到的這些指責是正确的,憑什麽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全身而退?
“我娘要是真有錯,也只錯在她膽子太小,寧可自己去死也不願意帶那賤人全家上路!”
詹明德看着這個孩子的眼睛,那裏面沒有絲毫孩童應有的天真,只有無盡的仇恨與黑暗。
她不由得想起在大曜看見的孩童。
她們健康、快樂、安全,被母親保護着、教導着,能夠開開心心地長大,自由選擇自己的人生。而小狼,還有她的夥伴們,從出生起便苦苦掙紮,這難道是她們的錯嗎?
“你說得對。”
詹明德難得沒有欺負小孩,還伸手摸了摸小狼的頭,油膩膩的……不知多久沒洗了,摸完詹明德就後悔了,“但你又能拿他們怎麽樣呢?”
小狼惡狠狠地說:“等我長大,就把他們全殺了!”
詹明德哦了一聲:“這樣就夠了嗎?殺了這些人,就沒有女人像你娘那樣被人搶走,也沒有人像你這樣出生,更沒有人像你的那群小夥伴一樣被丢棄被販賣被剝削?”
小狼愣了。
“你殺得盡這天底下的所有人嗎?”
小狼從沒想過這種問題,她戾氣太重,一心只想快快長大,所以被詹明德問住了。
詹明德又問:“你的那些仇人裏,很多人家應該都有女孩,她們年紀大些,可能已出嫁,年紀小的說不定剛剛出生,你殺了這些女孩的家人,她們會不會恨你呢?會不會想要再來報複你呢?”
小狼想說自己不怕報複,可詹明德卻問她:“只要報複就滿足了嗎,小狼?”
什麽意思?
“不想要得到更多嗎?不想讓你娘的悲劇和你的悲劇再也不上演嗎?不想讓每個女孩都像你一樣堅強嗎?”
小狼被問得一臉茫然,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被這些問題弄得腦子裏昏昏脹脹。
“只會逞兇鬥狠是不夠的。”詹明德說,“也許你該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應該怎麽走。”
說完,她不再繼續與小狼對話,轉而做自己的事,而小狼在書桌旁邊站了很久很久,目光呆呆地落到桌子上,看着詹明德在上面寫寫畫畫一些她根本看不懂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的東西,生平頭一次感到不知所措,沒有目标。
不知過了多久,書房裏才響起她的聲音:“……我該怎麽做呢?”
詹明德手中的筆一頓,随即嘴角揚起,此時她不再游刃有餘,也不故弄玄虛,而是對小狼露出了非常真誠的笑容。
“你願意跟我賭一把嗎?籌碼是你我的未來。”
小狼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年,半晌,朝她伸出了手,将拳頭放進了詹明德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