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七朵雪花(二十七)
表面上賀楓懷成竹在胸, 實際上壓根沒底,她就是在賭,賭妹妹的話是真的, 賭大自然不會趕盡殺絕, 她們能夠活到現在, 必然有存活的理由,一場又一場天災沒有将她們殺死, 這難道還不能證明什麽嗎?
照光獨自待在房車中,她也不是真的想死,如果能活下去誰不想長命百歲?
不過她這麽說話時被小楓批評了, 因為萬物複生後, 她們的壽命顯然不止百歲,百歲算夭折。
她認認真真煮了一鍋雞湯面,還煎了兩顆蛋, 再配上姥姥自制的腌黃瓜,酸爽開胃,叫人覺得活着真的很有奔頭, 哪怕是為了這碗雞湯面呢?
以前她從來不這樣吃的,或者說她從沒吃過什麽雞湯面, 家裏——如果那兩個家庭也能稱作家的話,遇到小楓之後,照光才吃上人生中第一頓飽飯, 才知道肉是什麽滋味, 第一個家的肉要緊着弟弟, 第二個家則要緊着丈夫, 照光從來不是被選擇的那個。
她做錯了什麽嗎?她也不知道,她是賠錢貨, 是喪門星,是餓死鬼投胎是醜八怪,兩家人都讨厭她,恨不得沒有她,但很奇怪,為什麽支使她幹活時,吃她做的飯穿她洗的衣服時,就沒有人覺得她晦氣不祥呢?
照光沒讀過書,不認得幾個字,弟弟不愛學習,小學時就把書本撕了疊紙牌,哪怕書本撕了,紙牌丢得滿地都是,甚至是被掃進廚房燒火,照光都不能看。
她敢對看書露出一點點好奇,都是對弟弟的一種僭越,即便他對書本毫不愛惜。
以前照光從未想過為什麽,母親倒經常說誰讓你是個賠錢貨,父親動辄扇過來的巴掌疼得她渾身哆嗦,弟弟洋洋得意地說家裏全部東西都是他的,可是。
照光吃了一口面,眼睛裏堆積出細碎的笑,現在只有她活下來了呢。
值錢的兒子死啦,一家之主的父親死啦,只愛兒子的母親也死啦,反倒是賠錢貨、喪門星好端端地活了下來,可見真正卑賤的從來不是照光。
“叩叩”。
等照光順着車窗往外看時,只瞧見小簡一溜煙遠去的背影,車門口的桌子上擺了一個籃子,下車一看,裏頭是各種各樣的零食糖果,除此之外就是一張字條,上面是小何的字,表明這些零食是大家捐獻出來的,讓照光不用客氣使勁兒吃,畢竟過了這村沒這店,等她回了基地,這樣的特殊待遇絕沒可能再來第二回。
照光把籃子拎回車上,晚上睡覺的時候哪怕身體裏冷熱交替,有時疼得她咬牙打滾,可只要看到這個裝滿了零食的籃子,她仿佛就有了力量,不再彷徨不再害怕。
她是被世界認可的新人類,她是被大自然接納的生命,她從來都不低賤卑微,她擁有無數的可能性。
照光在房車上足足待了七天,七天裏她每天早中晚三次測量體溫,把身體的每一分變化都詳細記錄下來,甚至于食欲如何睡眠質量如何,通通事無巨細記載清楚,如果自己最終淪為喪屍,她也希望能為同伴們發揮最後一點價值。
她絕對、絕對不是沒有用的賠錢貨。
另一邊在群山基地內,賀楓懷時刻通過車載監控觀察着照光的身體情況,上輩子她見過被喪屍病毒感染的人,基本在三十小時內身體就會發生病變,體溫升高、皮膚變色、涎水直流,無法控制對人類血肉的渴望,随着時間過去,理智與人性會徹底喪失。
照光卻完全沒有這種變化,她的體溫也曾達到驚人的四十五度,高燒低燒輪流犯,但皮膚始終保持着正常顏色,沒有喪失食欲,吃得好像比平時還要多……跟上輩子賀楓懷被感染後的症狀很相似。
可惜賀楓懷為了不讓自己變成喪屍,不拖累基地,選擇跟外頭的喪屍同歸于盡,所以她也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會怎樣。
第七天的夜裏,房車監控突然出了故障,似乎是被某種奇怪的東西擋住,鏡頭變得黢黑,什麽都看不清了,輪班值守的成員立刻通知賀楓懷,等賀楓懷趕到,房車鏡頭又隐隐露出了一點,照光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有變異生物襲擊!我——”
緊接着聲音與鏡頭同時消失,衆人二話不說往城外去,照光的房車停得并不算太遠,因為擔心深夜燈光會引來變異生物,所以沒有在車外安裝探照燈,遠遠地就看見房車被什麽東西舉在半空搖搖晃晃,那玩意兒體型巨大,空氣中還傳來一種說不出的……腥氣。
靠近了看才發現那是一只巨型八爪魚,也不知是從哪兒過來的,居然把房車當作獵物,兩條滿是吸盤的觸手将房車高高舉在半空,房車車身已被它暴力絞得變形,跟擰毛巾似的,車頭車尾颠倒,也不知裏頭的照光情形如何。
松瀾與賀楓懷沖在最前面,小何等人緊随其後,就在衆人準備營救照光時,那條氣勢洶洶的巨型八爪魚有一條觸手忽然掉了下來。
足有兩米寬的大觸手,落地後竟沉甸甸死趴趴,一點活力都沒有。
賀楓懷知道八爪魚這種東西,末世前她看八爪魚爆頭視頻,常看到被切斷的觸手依舊在盤子裏蠕動扭曲,像這種進化物種肯定比末世前的普通八爪魚更難纏,但這條觸手落地後竟一動不動,看着跟冰箱裏放過期的冷凍肉一般。
一點都不新鮮,賀楓懷确定自己看得清楚,這觸手是從這條活八爪魚身上掉下來的,怎麽落地後卻完全失去了生命反應?!
“是照光!”
松瀾指着頭頂說。
賀楓懷循聲看去,果然看見了照光,她的臉色有點蒼白,随後又一條觸手落地,仍然與之前那條一樣毫不新鮮,巨型八爪魚原以為這是個軟柿子,沒想到踢了鐵板,果斷放棄照光,轉而朝賀楓懷這邊攻擊。
然後觸手就成了現切八爪魚圈,它疼得發出一聲慘叫,轉身就跑,數條觸手靈活無比,眨眼不見了蹤影,只有地上黏液的痕跡證明剛才的确是有只八爪魚出現。
衆人不明所以,賀楓懷捏起自己斬斷的那些肉,再對比剛才掉下來的那兩條觸手,問照光:“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照光:“有點餓……”
她消耗的太厲害,這會兒餓得有氣無力,但整個人看起來除了臉色有點白外,跟健康時沒區別。
确認照光身體恢複之後,大家高興地把她圍了起來,賀楓懷問她:“剛才你用的是什麽能力?”
照光撓撓頭,有點點心虛:“那個……房車裏的多肉,好像都死了。”
裏頭足足有十幾盆各式各樣的植物,都是城內的同伴為了讓她心情變好特意準備的,可她澆水時随意碰了下,連變異仙人掌都直接枯萎了。
在照光做了幾輪示範後,經由衆人讨論,一致決定将照光的異能命名為“枯萎”,因為她這雙手啊,是碰啥啥死,如果說松瀾的能力是回溯時間,那照光的能力就像是加快老化,那條巨型八爪魚的觸手便是因此失去活性,由于照光還不能很好的控制這種能力,所以在出房車後,她又被隔離了。
照光的成功讓群山基地的女人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哪怕沒人能保證感染後一定可以覺醒,但,萬一呢?
一時間想要嘗試的女人數不勝數,賀楓懷被她們纏煩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沒必要這麽冒險,異能激發,我不信只能靠喪屍病毒,你們有沒有想過,照光可能是個例?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真的就這麽不值得珍惜嗎?”
哪怕有一個人失敗,賀楓懷都會感到痛心,她堅決不允許衆人向照光那樣學着去嘗試,但這一次,包括小何在內,性格較為冷靜自持的人,也都表示反對。
喪屍們進化太快了,從初階段連路都走不穩,邊走邊爛,到現在它們已經衍生出了智慧,甚至會發出嬰兒的聲音吸引幸存者靠近再進行捕食,它們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新人類,除卻外表慘不忍睹,正在一點點的适應新世界。
與喪屍相比,只有力量速度增加的人類太脆弱了,喪屍能夠感染她們,她們卻拿喪屍沒辦法,人數上的差距無法避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喪屍跟幸存者,究竟誰才是世界認可的新人類?
群山基地言論自由,每個人都有權利表達自己的看法,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照光通過感染成功激發異能,可在群山基地外還有其它幸存者,她們也見過感染喪屍病毒後不僅沒有激發異能,還徹底變成喪屍的人,誰不知道這是一種冒險呢?
松瀾坐在位子上,悄悄瞥向了了,想說點什麽又不敢說。
就在場面逐漸失控時,了了終于開了口,她輕輕敲了敲桌子,桌面頓時被冰霜凍結,衆人也因此漸漸冷靜下來——穿得太少了,不得不冷。
“覺醒異能的前提不是感染病毒。”
她清淩淩的聲音在會議室內響起,冷淡又克制:“如果感染病毒就能激發異能,怎麽還有人死掉?”
從萬物複生到現在,群山基地的電臺曾不止一次收到求救信息,她們當然也因此見過幸存者,其中不乏感染者,但像照光這樣抵抗喪屍病毒成功還激發異能的寥寥無幾。
“我明白大家心裏的顧慮跟擔憂,喪屍進化的越來越快,變異動植物也層出不窮,說不定哪一天,天災又會重新降臨。”賀楓懷難得語氣溫和,她望着身邊的同伴們,“但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為了一個可行可不行的未知數,放棄眼前唾手可得的安穩,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們已經失去很多了,不能再失去彼此。”
照光安靜地聽着,在賀楓懷說完話後,她才開口:“……其實我真的很怕。”
她真誠地看着大家,訴說着那七天的心驚膽戰:“吃再多的退燒藥也無法讓燒退下去,剛剛還覺得熱得要命,轉頭便冷得開了電熱毯也不行,身體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像是被打碎重組一樣痛苦,最疼的時候我甚至覺得當喪屍也不錯,因為喪屍感覺不到疼痛,反正我本來就會死的不是嗎?”
“我真的害怕極了,如果不是被迫感染,我是絕對不會主動讓喪屍咬我的,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
松瀾開口說:“與其期盼被感染後不确定是否能激發的異能,不如增強體魄,盡可能最大化的提升力量與速度,本身我們變得強壯,就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了。”
這是群山基地建立後最大一次規模的争論,好在以完美結局告終,大家對于喪屍與末世的焦慮得到了發洩,心态上有所改變後,竟真的有人在沒有被感染的情況下高燒不止。
一開始醫生還以為對方是生了病,直到對方高燒低燒輪流換,與當初照光的身體變化數據吻合,同樣以七天為周期,當病人清醒時,異能已被激發。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如同雨後春筍,每個人都獲得了足夠在末世中活下去的力量。
世界上的幸存者越來越少,但群山基地始終沒有減員,生活逐漸變得和末日之前沒有分別,只有一件事情例外——沒有人死去,也沒有人出生。
賀楓懷對此接受良好,她已經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姥姥妹妹同伴都在身邊,就算沒有後代又如何?
畢竟世界上已經沒有了男性。
小簡看過許多類似背景的小說,末世之中,女人總是被設定的無比脆弱,所以她們滅絕最快,于是穿越而來的女主角便會受到萬衆追捧——
賀楓懷聽了後第一個笑出聲:“女人會不會先滅絕我不知道,但我敢保證,真要女少男多,被好幾個丈夫寵愛是不可能的,被當作生育機器挨個下崽才不意外。”
正閑聊着呢,基地裏的醫生找了過來,神情嚴肅:“小楓,你快來。”
賀楓懷不明所以地跟了過去,然後在醫院病床上看見了一個肚子隆起的女人,她下意識問:“怎麽了這是,吃撐了?”
醫生無語道:“誰家吃撐能把肚子吃得這麽大?”
“那這是怎麽回事?”
病人同樣一頭霧水,她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麽絕症:“從兩個月前開始我肚子就往外鼓,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吃多了就沒在意,每天運動量那麽大,吃多點飯怎麽了,可是肚子一直在變大……怎麽也消不掉。”
同樣跟過來湊熱鬧的婷婷盯着病人的肚子:“好像懷孕一樣哦。”
賀楓懷說:“你也知道什麽是懷孕?”
婷婷驕傲道:“當然知道,我媽懷二胎的時候我看過。”
賀楓懷正想敲她腦袋說她異想天開,醫生嚴肅的聲音傳來:“我已經給她做了不下三次檢查,她真的懷孕了。”
賀楓懷:?
不僅是她,病房裏其它人全部目瞪口呆,萬物複生至今已經是第五年,喪屍都被她們清理的差不多了,變異動物被馴養,變異植物也可以培育種植——除了沒有新生兒的誕生,生活美妙的無法言喻。
群山基地的監獄到現在依舊是擺設,淩晨在路邊攤燒烤配啤酒,夜不歸宿也沒關系,對于沒有後代這種事,雖然基地實驗室裏的科學家們一直沒有放棄研究,但大家看得很開,新世界沒有婚姻沒有姓氏,只有抓在手裏的幸福。
但現在,有個女人懷孕了。
婷婷先是得意于自己說對了,随後臉色驟變:“……要是生了男孩怎麽辦?!”
她對弟弟這種角色深惡痛絕,因此才總是額外關心照光,因為她們都是重男輕女的受害者,她們人生中絕大多數的不幸,不是來自父親,就是來自弟弟,本該與她們統一戰線的母親,總會做對面的幫兇。
床上的孕婦也慌了:“我不想離開基地!”
說完她面上流露出些許難過:“但我想留下這個孩子,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醫生安慰她說:“目前胎兒月份還小,查不出性別,你不用太過驚慌,生女孩的幾率是百分之五十。”
在場唯一不意外的人是松瀾,她上輩子比姐姐活得久,末世人口驟減,新生兒難以适應環境,即便生下也會被自然淘汰,各大基地的主事者們尤為焦慮。
其中不乏一些人渣,擄掠女人囚禁生子,松瀾記得很清楚,當時已經升任為基地高層的董子軒曾經面色疲憊地向她感嘆過,說大自然可能是真的要滅絕人類,那些被當作生育機器的女人,居然沒有一個能懷上的!
松瀾卻覺得,上輩子那些經歷慘痛的女人,她們興許并不是真的不能生育,而是身體完全聽從指揮——她們不想懷孕,所以無論男人怎樣強迫,也不能令她們受孕。
而眼前這位懷孕的病人姐姐,她想要孩子,于是便有了孩子。
孤雌生殖。
松瀾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這四個字。
新人類能夠進化出異能,自然也能掌控自己的身體,如果是這樣的話,這位病人姐姐不可能生出男孩。
松瀾胡思亂想了一大堆,最後才在賀楓懷的詢問中表達出來,她沒有說上輩子的事,只說自己在獨自生活的那幾年中見過類似情形,說到這裏,曾霞提出疑問:“當初我們在銷魂窟救出來的女人裏,不是有新生兒誕生嗎?”
她記得很清楚呢,她們還把小嬰兒全都帶回基地了,現在那群小蘿蔔頭天天在城裏撒歡,大人稍微不看着就能闖出禍來。
“人跟人之間,确實是不同的。”
小何肯定地說,“銷魂窟裏當時被關着兩百多號人,但最終敢拿起刀的,不也就那麽幾個?大家都是人,可有人活了下來,有人只能被淘汰。”
賀楓懷做下總結:“如果一定要找原因,想弄明白為什麽活下來的是我們,那是因為我們順應自然發展,摒棄了懦弱的同類與心懷不軌的異類,通過了世界法則的考驗,與其說我們是進化後的新人類,興許我們本來就是這副模樣。”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接受嶄新的自己,不再犯錯。”
沒有男人,自然不可能發生基地成員與城外男人暗中勾結的事件,這個突然出現的新生命,讓群山基地的女人們讨論不已,而懷有身孕的這位同伴,除卻肚子鼓起來外沒有任何變化,到了孕後期,她居然還激發了異能,而她生下的孩子更是天賦異禀,無需覺醒。
強壯的母親生下了強壯的女兒,新世界因此而誕生。
第一個孩子的出生,昭示着末世的正式結束,不久後賀楓懷将基地要務交給其它人,開着房車帶姥姥妹妹出去旅行,不過了了沒有跟她一起,反倒是松瀾不願意留在基地,想學其它人去探索新世界。
無論同伴們去往何方,群山基地永遠是她們的家。
臨出發前,賀楓懷再次詢問妹妹:“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
了了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松瀾跟在賀楓懷身後,悄悄看向了了,她心裏羨慕姐姐對了了的親昵,卻也知道那是自己永遠無法再得到的東西,因為在新的世界,姐姐有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卻只有一個妹妹。
“婷婷上次出去,說是在北方有個小基地,小劉在那裏,我正好跟姥姥一起去看看,等我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跟好玩的。”
婷婷只說了小劉,只字未提小趙,賀楓懷便也沒問。
她完全沒把這次分離當回事,因為末世還沒結束時,她時常帶人出門搜尋物資,妹妹一直都是這樣,不愛出門,喜歡待在家裏,這次也一樣。
但松瀾知道,等她們回來,了了就不會存在了。
離開時,她小小聲說了句謝謝,只有她知道是誰改變了這個世界。
了了并未回應,只是在賀楓懷将門關上的瞬間,她轉頭看了她最後一眼。
明天會如期而至,永不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