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與狗 - 第 7 章 瑪瑙

第7章 瑪瑙

被關押的日子與在皇陵時相差無幾,不同的是侍女變成了不茍言笑的侍衛,刻薄的老太監變成笑眯眯的莊廉。

有了上回的經歷,唐娴知道莊廉不是表面那麽良善,怕洩露更多自身相關的線索,不敢與人多說話。

她不知身處何處,對于這個将她囚在府中的反賊,除了對方家世不菲、有權有勢之外,什麽都不清楚。

困在皇陵太久了,世事變遷,唐娴心眼空空,半點頭緒也摸不着,更不必說與人詢問了。

苦思數日,在四月初的一個午後,她難得主動求見莊廉。

侍衛傳話回來,領着唐娴去了一處小閣樓。

唐娴很中意這個閣樓,視野開闊,能看見隔壁的桃花園。恰逢窗外高大的玉蘭樹開得正好,風從中穿梭,送來陣陣淡雅花香。

可她的心情一點都不爽快。

看見坐在窗邊吹風飲茶的人,唐娴腳步一頓,轉頭道:“我想見的是那個管家大叔。”

送她過來的侍衛置若罔聞,磐石一樣堵在門口。

唐娴無法,只得回身面對雲停。

小閣樓很寬敞,光線明亮,由落地花罩分為內外兩側。

外側擺着些典籍與古董,莊嚴肅穆。

內裏是寬大的桌案,旁邊擺放的有畫缸、古木書架、各種配件等等,寬窗敞開,日光明亮,方便處理公務。

另一邊用紗罩隔着,是間茶室,內設一紅木矮幾、一雕花小榻,還有煮茶的圍爐。卷簾半垂,低卧着在窗下,一擡眼就能看見窗外的美景。

此時,紗罩掀開,雲停慵懶地坐在矮榻上,一腿斜伸着,一腿半屈,手肘撐在膝上。

聽見說話聲,他目光從書頁移開,悠悠擡眼,道:“怕我?”

滿打滿算,唐娴也只見過雲停兩次。

這兩次已經足夠了,她一點也不想與雲停相處。

一是這人總讓她記起對唐家深惡痛絕的太子,二是這人锱铢必較,萬一待會兒一言不合,他定然又要作怪。

雖說與管家大叔的對話,最終都會傳進他耳朵裏,但至少別人不會小肚雞腸到遷怒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唐娴低聲下氣道:“我是怕公子人貴事多,不敢驚擾。”

雲停道:“已經驚擾了,不過無妨,這筆賬也記在你父兄頭上。”

唐娴暗暗吸氣,假裝沒聽見他的威脅。

“說吧,何事?”

唐娴細聲道:“我是想問問,煙霞究竟偷了公子什麽東西。”

雲停挑眉,“你要替她還我?”

唐娴的确是有這個意思。

莊廉說的有道理,這麽耗下去,遲早有一日會被對方知曉身世。屆時不論是她,抑或是煙霞,都将落在這人手中。

煙霞會沒命的。

而雲停與白太師勾結,一心造反。唐娴現今的身份也好、唐家造反的先例也罷,無論哪種被他知曉,都不會有結果。

她必須在身份洩露之前離開這裏。

這人不肯放她走,是為了尋找煙霞,目的是奪回被煙霞偷走的東西。

只要把東西賠給他,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這是唐娴思索幾日想出的辦法。

她慎重點頭,道:“你先說她偷了什麽,我會盡量賠償給你。”

“你賠不起。”雲停的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語氣淡淡,一點情緒波動都懶得給她。

唐娴看出他的輕視,提高聲音道:“你先說是什麽。”

雲停終于又看她一眼,眉頭微緊,一副不耐打擾的模樣。随後,他扣了扣桌面,道:“斟茶。”

這是把唐娴當侍女用了。

唐娴處于劣勢,不與他計較。

茶水都是沏好的,唐娴走近,素白手指提起茶壺微一傾斜,清淩淩的熱水傾入白玉杯盞中,水流攪動着翠綠的茶葉,升起清淡的茶香。

唐娴認得這種茶,很名貴,但她不太喜歡。

家中敗落之前,只有在食用糕點後,她才會飲上那麽一小盞解膩。

茶水倒了七分滿停住,将茶盞遞到雲停面前時,唐娴偷偷瞟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斟了第二盞茶。

雲停撩了下眼皮,沒阻攔。

這是默認二人在談生意,是平起平坐的身份?

唐娴心中的勇氣又添幾分,斟好茶水後,試探着,緩慢在他對面坐下。

雲停依舊沒反應。

唐娴定心,主動開口:“公子喜歡焦山白芽?這茶入口清醇,餘韻微苦,偶爾喝一回醒神倒是不錯。”

雲停瞥她一眼,道:“不裝了?”

這茶名貴,她認得且喝過,就是承認出身貴胄了。

唐娴臉上微熱,咳了一聲,道:“早些年我家的确略負盛名。”

她坦白了家世,語氣稍重,重新步入主旨:“煙霞偷走的東西,你盡管開價,我替她償還。你放心,我有錢。”

并非唐娴誇大,事實如此,不論煙霞偷了什麽,她都還得起。

容孝皇帝的孝陵,記錄在冊的陪葬珠寶并無太多,但隔着七重墓門與層層機關的主墓室中,另有玄機。

唐娴是他的皇後,雖然被廢,太子想折磨她,她除了每月都要去主墓室侍寝,還要時時拜祭皇氏先祖。

在皇陵的這五年,她的眼睛熬壞了,但知道的秘密更多了。

雲停不知她哪來的底氣,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幾圈,不緊不慢問:“你有多少?”

唐娴反問:“你要多少?”

對話仿佛回到原點,兩人誰也不肯率先透底。

雲停道:“是你想與我做交易,多少該拿出些誠意來。”

又僵持片刻,唐娴率先服軟。

依她現在的身份,對方不信她拿得出錢財也有道理。

她略微側身,從袖中掏出兩顆紅瑪瑙,攤在手心遞出,道:“這個姑且算作我的誠意。”

唐娴藏着的這兩顆紅瑪瑙,是最後一次侍寝時,從主墓室中取出的,為的是以防入京後無錢財傍身,不好行事。

她沒見過這種瑪瑙,不确定具體價值,但幾百兩紋銀絕對沒問題。

圓潤的瑪瑙靜靜躺在唐娴手掌心,血紅顏色在冷白的肌膚映襯下,更加奪目。日光斜斜照來,似乎有血色在其中流轉。

雲停望着唐娴手上的東西,記起莊廉提過這事,是他沒在意。

落魄的世家女身上藏有幾顆玉石,也算正常。

再者,他不屑貪圖女子財物。

當初未親眼驗證,沒想到今日唐娴主動把東西送到他眼前。

他盯着那顆瑪瑙看了會兒,陡然笑了起來。

唐娴不知他笑什麽,有些心慌,暗自鼓舞自己幾句,鼓起勇氣道:“這種價值的珠寶和金銀,我有許多。只要你放過我與煙霞,我就把它全給你。”

“有件事你似乎沒弄清楚。”雲停放下手中書,端起茶盞蕩了蕩,熱氣上浮,在他面前形成薄薄的水霧。

不知是不是唐娴的錯覺,他的神态似乎放松許多。

“煙霞是叛主家奴,而你,是俘虜。”

兩人都沒資格與他談條件。

唐娴抿唇,這話是事實,但真難聽。

換成莊廉,就算談判不成,也不會這樣不給人留情面。

雲停捕捉到她眼中露出的憤懑,抿了口茶水,意味深長道:“你家既已落魄,何來這麽多家財?”

唐娴轉臉看向窗外的湖水,沒理他。

“多半是你爹落魄前結黨營私……”

“你胡說!我爹才不是!”唐娴驚怒着維護父親。

她祖父不齒皇室荒唐,有奪權篡位的心,但她爹是沒有的。唐娴無法容忍有人污蔑她生父。

雲停眸光微動,道:“是與不是都無妨,回頭查清了你的底細,這些珠寶與來歷不是手到擒來?”

唐娴聽他有強搶的意思,驚惶記起前幾日聽白太師提起的被他殺害的錢大人。

她既驚又悔,連忙補救:“你敢動我家人,我就咬舌自盡。那些金銀珠寶只有我知道藏在哪兒,我死了,你永遠也別想得到!”

雲停“哦”了一聲,重複她的話:“只你一人知曉?”

“對!”下意識給予肯定的回複,下一瞬,唐娴改口,“只我與煙霞二人知曉。”

唐娴這麽說,是怕他日煙霞也不幸落入雲停手中。

誰不愛財?

有這個謊言撐着,他至少不會直接殺了煙霞。

說完,她雙眼緊盯着雲停,等他信或不信。

雲停卻不再開口,只用一雙幽暗難明的雙眼,不加掩飾地端詳着她。

唐娴有點慌,她不善與男人相處,尤其是這種壞心眼擺在明面上的男人。

她不确定是不是走錯了棋,忐忑着垂下眼,不敢再多說。

沉寂中,有風吹來,拂動了她垂在肩上的發絲。有幾縷揚到桌案上,碰到了茶盞,唐娴趕緊把它壓下來。

擡手時袖口下滑,露出了一截皓腕,上面與手背一樣,有着陳舊的細小劃痕。

落魄世家女,被煙霞騙得身陷囹圄,還想着替她解決後患。

雲停垂眼,放下茶盞,道:“去剪些花過來。”

這個毫無關聯的要求來得突然,唐娴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他的臉色,才道了聲“是”,收起手中瑪瑙緩緩退出書房。

唐娴被帶去了栖月園。

侍衛送她到園子門口駐足,唐娴挎着竹籃只身進入,思來想去,怎麽也想不明白雲停是什麽意思。

唐娴倒也不是真的要将陵墓的陪葬品給他的,畢竟那是個反賊。

她只是想激起對方的貪婪,把人引去皇陵。

皇陵對她來說,是牢籠,但也是安全的壁壘。只要回到皇陵,哪怕對方知曉了她的身份、知曉了皇陵中藏有金山銀山,也難闖入其中。

可惜計謀不成,被打發去采花。

他想要花裝飾書房?

一個反賊,還有這閑情雅致呢?

唐娴心中沮喪,邊嘆氣,邊挑着剪了一竹籃的花,不想去見雲停,就假裝累了,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思量。

閣樓裏,歸來的莊廉喋喋不休:“京城的官員就是富貴,個個出手不凡,什麽玉犀爐、松鶴金絲繡屏、萬年青筆洗,全是值錢的物件,送起來一點也不手軟。”

“這還是公子你的生辰,大臣多少收斂着些,換成王妃的生辰,那些後宅婦人少不得要送首飾。金玉首飾貴重又不占地方……公子,要不把小姐接進京吧?回頭給小姐封個公主、弄個洗塵宴,再辦個生辰宴,光是收的禮就夠一年的軍需了……”

這日是雲停生辰,莊廉在西南王府舊址用這名號宴請。

壽星公本人未出面,不過不妨礙莊廉收禮。

“要是直接送真金白銀就好了……”莊廉唠叨了半響,沒聽見雲停說話,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落英缤紛的栖月園。

四月好時節,園中桃李盛開,海棠争豔,亂花迷人眼。

莊廉沒看出什麽,打量雲停後,再次凝目細看,終于在一片桃枝下看見了唐娴。

她身着素衣,坐在桃樹下的石頭上,左手撐着下颌,右手扶着膝上的花籃,仰臉望天,似乎想事情入了神。

人比花嬌,融入花枝中,一錯眼就能略了過去。

莊廉多看了幾眼,想起正事,道:“京中孟姓官員及商戶均已徹查了一遍,倒也有養在外面的姑娘,但與她都不相符合。”

“無妨,不急。”

“不急?”莊廉驚詫。

事關被煙霞盜走的藏寶圖,迫在眉睫的危機,突然就不急了?

雲停的目光從遠處的唐娴身上移回來,語氣幽幽,“你說的不錯,她那兩顆瑪瑙的确不是俗物。”

莊廉疑惑地“啊?”了一聲。

“是血玉瑪瑙。”

莊廉依舊迷惑,緩了片刻,眼眸逐漸睜圓。

大周不産瑪瑙,以前多是鄰邦進貢來的,後來羅昌戰敗,境內寶礦被瞿陽王挖了個精光,瑪瑙在大周就沒那麽稀罕了。

但這種血玉瑪瑙依然極其罕見,大周朝僅有的幾顆,是當初瞿陽王從羅昌傳國玉玺上摳下來的。

——這是羅昌國百年的恥辱。

太稀少,所以莊廉不認得。

雲停認得,是因為西南王年輕時從老皇帝那讨來了兩顆,如今正嵌在西南王妃的發釵上。

他只在兩個地方見過這種瑪瑙,另一處是皇宮裏。

兩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确信不曾有東西失竊,所以,唐娴手中這兩顆是從第三處尋到的。

“說不止這兩顆。”雲停道,“只有她與煙霞知曉藏在何處。”

“煙霞知曉……”莊廉喃喃自語。

血玉瑪瑙是瞿陽王從羅昌拿回來的,而煙霞手上有瞿陽王的藏寶圖……

莊廉忍不住驚叫:“瞿陽王的寶礦是真的?煙霞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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