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第十四朵雪花(六)
夏娃的話在菊花心裏蕩起了一點漣漪, 但是不多,因為她早已習慣弟弟吃好的了,全家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節省, 姐姐妹妹們還不是一樣?就連最小的梅花都不會多說什麽。
弟弟好了她們才能好, 弟弟不好她們也好不了——這句話對菊花來說即便不到刻骨銘心的地步, 至少也是銘記于心。
“你少胡說了!”
飯桌上,菊花揭竿而起, 她的憤怒看在其它家人眼裏,大家不解紛紛,于老三更是把筷子一拍:“菊花, 吃飯的時候吼叫什麽, 沒規矩!”
菊花連忙說:“不是的,是有人在我旁邊說話——”
她試圖指給父親看,可夏娃沒有實體, 別說于老三,就是能跟夏娃對話的菊花都看不見,所以在于老三眼裏, 便是女兒胡言亂語。
他不贊同地看她一眼:“胡說八道,剛才誰在你旁邊說話了?”
“真的!”菊花用力地說, “爹,真的有人說——”
“說什麽?”于老蔫問。
菊花本來想把夏娃的話如實相告,她才不信夏娃說的, 更不會聽從夏娃的蠱惑, 但在菊花開口之前, 夏娃涼涼道:“你可想清楚, 我說什麽你家裏人聽不見,你要是把我剛才的話說了……你猜他們相不相信你?會不會覺得你是故意的?以後在姐妹裏, 你可就難出頭喽!”
就算菊花把她的話重複一遍又怎麽樣?難道這家人還能把夏娃弄死?小女孩似乎沒弄明白自己的處境,一旦她說了對弟弟不好的話,哪怕那話只是轉述,她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說……說……”
菊花說了半天說不出來,這下就更像是在随口胡謅了,幸而于老蔫沒打孩子的習慣,倒是于老三媳婦丁芬芳,本就因自己沒能給老于家生個男娃有愧于心,見女兒如此不懂事,忍不住用力拍了把菊花的後背:“跟誰學來的,一天天就知道撒謊!”
菊花委屈的眼眶都紅了,夏娃在一旁火上澆油:“好可憐哦,連你親娘都不相信你的話,你說要是毛蛋,你娘會打他嗎?”
菊花忍不住順着夏娃的話幻想了一番,最後絕望地發現,如果這話是毛蛋說的,她娘是決不會打毛蛋的,說不定還會全家一起緊張起來,疑心毛蛋是不是中了邪。
“好可憐哦,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可憐的小孩,連你親娘親爹都不向着你,反倒向着外人,怎麽會這樣啊,怎麽會有這種事情呢?”
年幼的菊花忍不住了,這回她噌的站起身,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在接觸到家人或詫異或惱火或不解的目光後,她讷讷道:“我吃完了。”
丁芬芳見她跑走,忍不住嘆氣:“都這麽大的姑娘了,眼裏還是沒活,在家裏有人讓着她,以後嫁了人可怎麽辦?”
大人們對此愁眉不展,桃花杏花跟着憂慮紛紛,惟獨毛蛋聲音清脆:“夫妻之間應當彼此扶持,難道将姐姐嫁出去,是要她去旁人家做活的不成?”
他突然來上這麽一句,聽得老于家四對妻夫面面相觑,接下來毛蛋又說:“以後我一定會有出息,世上若沒有配得上姐姐的好兒郎,我便養姐姐們一輩子。”
那麽點兒大的人,豪言壯語說得叫人心驚又感動,尤其是已經到了說親年紀的桃花,她幾乎是立即紅了眼圈,聽在只有女兒的大房跟三房耳中,更是動容不已,姜紅棗甚至還對了了說:“你看你弟弟多有良心,以後你可也好好對他,互相幫襯。”
所有人都很感動,連跑去屋外的菊花聽見弟弟這番言論也差點兒流出眼淚,夏娃慢悠悠道:“好可憐哦,不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翻,好聽話誰不會講?恕我直言,他現在才兩歲,等他有出息,你就先不說了,你大姐二姐恐怕早嫁了。”
“話又說回來,倘若剛才那話是你說的,你覺得你二嬸會讓你們互相幫襯嗎?”
菊花抹了把臉,悶悶地說:“爺說以後送毛蛋去念書,我又不能念書,怎麽會比他有出息?”
夏娃:“好可憐哦,那你為什麽不能念書呢?”
菊花回答的很是理所當然:“因為我是女的啊。”
夏娃:“好可憐哦,女的為什麽就不能念書呢?”
菊花叫她問懵了:“什麽為什麽……不能就是不能,就算我爺願意送我去,人家學堂也不收。”
夏娃:“好可憐哦,學堂為什麽不收呢?”
菊花:“因為我是女的啊。”
夏娃:“好可憐哦,女的學堂怎麽就不收呢?”
菊花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發暈:“為什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我不知道。”
夏娃:“好可憐哦。我一問你,你就說因為你是女的,所以才不能這樣也不能那樣,你不覺得這麽說很奇怪嗎?女的既然不能傳宗接代也不能念書,又為什麽能下地幹活,能洗衣煮飯?”
菊花回答不上來,但她不肯服輸,不願意被夏娃這個“怪物”弄得下不來臺。于是她努力回想平日的所見所聞,還真讓她想起來,村裏有戶人家的閨女嫁在府城,據說一開始是去做丫鬟的,沒想到叫老爺看上了,擡做了妾。
于家村雖不富裕,但把女兒送去做妾還是少見,對此那姑娘的家裏人振振有詞,菊花曾順路聽過一耳,此時便七七八八複述出來:“這怎麽能一樣,男人跟女人各有各的事情做,男人養家糊口,女人相夫教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是白天出太陽,晚上出月亮一樣。”
菊花還記得,那姑娘的家裏人因此洋洋得意,因為哪怕是做妾,自家姑娘也享到了尋常莊戶人家一輩子都享不到的福,只要生出兒子站穩腳跟,不僅不用為以後的日子發愁,甚至還能反過來幫襯家裏。
對于菊花理直氣壯的言論,夏娃并不意外,她的數據庫中多得是這樣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的家夥:“好可憐哦,其實月亮本身并不會發光,你所看到的月光,是月亮反射出來的太陽光。”
菊花才不信呢:“你少騙人。而且,我才不可憐!”
夏娃每每跟她說話,開口必帶一句好可憐哦,雖然菊花不認為自己可憐,但她還是受到了影響,沒忍住反駁。
“誰說你不可憐,你吃不上肉穿不上好衣裳,還得幹活,你不可憐誰可憐?”
菊花道:“我奶我娘我姐她們都幹活,我爺我爹我叔伯他們也幹活,全家人都幹活!”
夏娃:“好可憐哦,人家幹活是為了誰,你幹活又是為了誰?”
菊花被她一句又一句的好可憐哦弄得後背發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裏又氣又急,堅決不願意承認自己可憐!
她絞盡腦汁,終于找到了有力證據:“我三爺爺家的姐妹,不僅要幹活,還天天挨打!”
菊花說的三爺爺,是于老蔫本家一個兄弟,跟于老蔫家一樣,一氣生了四五個丫頭才有了男娃,從此之後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中怕摔了,那男娃被慣得無法無天,跟他們家比,于老蔫家的女娃簡直是活在福窩窩中。
那家的幾個女娃個個皮包骨頭,菊花還曾親眼見過年紀最小的那個給男娃當大馬騎,除此之外,吃不飽穿不暖挨打受罵更是家常便飯。
夏娃笑嘻嘻道:“好可憐哦,既然你這麽會比較,這麽懂得知足,怎麽還跟于寶珍比呢?”
菊花一下叫夏娃說中了隐晦的心思,瞬間表情失控。
對嘛,這才對嘛,夏娃心滿意足地想。
她改變口氣,用充滿蠱惑的聲音說道:“有句老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一個人安于現狀的前提,至少得是衣食無憂還有自由。你瞧瞧你,家裏又不是沒有肉,偏偏落不到你嘴裏,你就該不甘心,你就該怨恨,但你恨于寶珍有什麽意思呢?于寶珍嘴裏的肉又不會分給你,于寶珍就是死了,也輪不到你去繼承她的雞蛋跟糖,可你們家不一樣呀。”
“你爺為什麽如此摳門?還不是想把錢省下來送毛蛋去念書?這一年到頭沒別的入賬,只能從家裏人牙縫中摳,可我就納了悶了,先不說毛蛋以後有沒有出息,就算他有,你又能沾什麽光?”
夏娃好好給菊花算了筆賬,毛蛋現在兩歲,哪怕他是天縱奇才,也不可能在五歲之前考上秀才吧?且不說科考所需費用,光是拜師的束脩加上筆墨,于老蔫家怎麽負擔得起?
“光是秀才就得考三回,考完了秀才,往上了還有舉人、進士——考到頭發花白牙齒掉光的大有人在,你們老于家祖上也沒出過什麽讀書人,怎麽着這文曲星還能落你家祖墳不成?”
說完,夏娃話音一轉,長長一嘆:“所以啊,我勸你還是早做準備,你幾個姐姐年紀比毛蛋大得多,人家到時候嫁出去一了百了,你嘛……”
菊花聽着這語調,不覺抖了抖:“我、我怎麽樣?”
“你們村裏那個做妾的姑娘,聽說她家老爺比她爹年紀都大。”
可惜菊花看不見夏娃,否則一定會被她臉上的惡意吓出個好歹。
還不到十歲的菊花,對夏娃說的話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心中卻被埋下了一顆種子,關于夏娃沒有說完的話,菊花甚至在心底幫她補齊了。
恨于寶珍是沒有意義的,于寶珍是死是活,菊花的生活都不會有什麽變化。可不要弟弟又怎麽行呢?她們家一直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為家裏沒有男娃嗎?有了男娃,她頂多是吃不上肉,要是沒有男娃,那家裏這輩子都擡不起頭。
菊花隐約覺得夏娃的話有點道理,又覺得和以往自己所聽到的背道而馳,她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一個怪物。
而夏娃見好就收,她能說的話多了去了呢,這才哪到哪。
堂屋裏的人開始出來準備洗臉洗腳睡覺。這會兒不比現代,柴火得劈水得挑,除卻農忙時節外,于家村并沒有天天洗澡的習慣,于老蔫家之所以這麽愛幹淨,完全是毛蛋要求的,他人不大,卻很講究。
此時夏娃已經回到了了身邊,邀功般道:“你就瞧好了吧,要不了多久,那女孩就會對我言聽計從。”
直到睡前,菊花都沒有再聽見“怪物”的聲音,她松了口氣,又有點說不上來的失落,睜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頭頂,耳邊是父親的呼嚕聲,身邊還有動來動去的妹妹梅花。
大姐跟二姐現在都還在睡一張床,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直到她出嫁前,也都要跟妹妹一起擠。二伯家就不一樣了,昨天她還聽見爺跟二伯商量,說要找人給毛蛋打一張小床,因為毛蛋想要一個人睡。
……她也很想一個人睡啊!
姐妹倆睡的這張床并不大,一個屋子全靠一張草苫子隔開,身下鋪的草席睡久了會黏在身上,還會有一種很難聞的氣味。
毛蛋才兩歲,他說想一個人睡,家裏就開始像模像樣的給他準備,大姐都到說親的年齡了,大伯也沒想過給她跟二姐打一張床——這麽小的床,她和梅花睡還勉強能夠,大姐二姐肯定擠得要命。
在今天之前,菊花都覺得有弟弟是件很好很好的事,爺奶有了笑臉爹娘有了奔頭,她和姐姐妹妹們有了依靠,但是……
菊花翻了個身,小心地把梅花抻過來的腿兒撇開,免得吵醒妹妹。
習慣了得到好東西的人,真的不會感到理所當然嗎?萬一以後,毛蛋不着調,沒出息,那她跟姐妹們要怎麽辦呢?難道要指望着大伯家二伯家還有自家,再努努力,重新生個弟弟出來?
兩年前沒有弟弟的時候,家裏雖不富裕,至少不像現在這般拮據,省吃儉用是為了攢錢送弟弟去念書,那要念多久呢?能保證一定念好嗎?
就這樣,菊花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次日起來時整個人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被大姐桃花叫去喂雞。
現在家裏飯不用女娃們做了,家裏的米面糧食都由劉春花管,但做飯是兒媳婦們在做,期間稍稍藏點吃的,劉春花發現不了,就算發現了,一般也不會說什麽。
姜紅棗起得早,主要是為了去撿雞蛋,家裏的雞有時下得多有時下得少,她悄悄藏了幾個,趁着燒火的時候丢進竈膛煨熟,然後在大嫂出竈房時迅速摸出來塞進口袋。
面上不顯,燒完火回房的腳步卻比平日快上不少。
毛蛋睡得迷迷瞪瞪,自打他穿越過來,全靠888才分得清時間,如今生物鐘已然養成,哪怕不情願,還是到點兒就醒。
一股香噴噴的味道在鼻尖彌漫,毛蛋眼睛還沒睜,鼻孔已經不停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
姜紅棗憐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快吃。”
兩個熟雞蛋,一個給了毛蛋,另一個姜紅棗遞給了女兒。
她把雞蛋外殼草草擦過,不過上頭還是沾染了點草木灰,熟雞蛋在床邊一磕,剝去外殼便露出裏頭蛋白,換作以前,毛蛋絕不相信自己會饞雞蛋饞到流口水。
他頓時睡意全無,眼睛盯着雞蛋打轉。
了了沒有接那個熟雞蛋,姜紅棗以為她還沒睡醒,原本想讓了了自己剝,這會兒幹脆也給磕了,本來兩個蛋殼都黑乎乎的看不大出來什麽,剝開後就不一樣了。
雞蛋也是有大有小的。
了了這個比毛蛋那個小了一圈。
姜紅棗似乎看出了了在意的是什麽,說:“毛蛋還小,你是姐姐,得讓着弟弟。”
這話乍一聽好像沒毛病,可實際上是兩歲的毛蛋吃過的好東西遠超比他大的荷花,于老蔫家六個娃,五個女娃都是瘦條兒身形,惟獨毛蛋白白嫩嫩還帶嬰兒肥,菊花跟梅花兩歲的時候,說不定都沒他一半重。
了了冷淡地看姜紅棗一眼:“兒子是給我生的?”
姜紅棗沒想到向來不愛說話的女兒居然頂嘴,登時惱火不已,覺得自己一大早給她弄雞蛋吃,不僅沒得句好,還被刺了回來,于是一把将雞蛋收回:“愛吃吃不吃拉倒。”
毛蛋連忙抓住母親的衣袖,用軟萌的聲音說:“娘別生氣,我是男子漢,我不要姐姐讓,我可以保護娘跟姐姐。”
姜紅棗聞言,動容不已,毛蛋則拿餘光飛快瞥向了了。
要說這個家誰最難攻略,那非親姐姐荷花莫屬,他長得可愛嘴又甜,還懂得分享,很少吃獨食,因此連大房三房的姐姐們都對他寵愛有加,惟獨這個親姐姐,無論怎樣讨好都無濟于事。
“在她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呢?這麽點大的女孩,心防卻這樣重。”
毛蛋如是跟888說。
888道:“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天生就是捂不熱的人?”
毛蛋詫異:“女孩子大多共情能力強,同情心豐富又很善良……不過就算是親姐姐,如果她讓爹娘傷心的話,我也是不會原諒她的。”
他知道在這個家裏,爺奶爹娘對姐姐們不能跟後世相比,甚至于他們重男輕女的思想,他明知是錯的,也不能将他們徹底否定。
因為他們對不起所有人,也從沒有對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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