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第二十六朵雪花(五)
了了剛到這個世界就感覺很不舒服。
對于無論身處什麽環境都能很快适應的她來說, 這是很不尋常的。令她感到不适的源頭似乎無所不在,連皮膚上都黏着了一層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古怪觸感。
然後她發現是長時間高燒又沒得到照顧,出的汗水太多導致在身上結了痂。
這是她自己的身體, 上個世界令她徹底恢複了力量, 甚至于……了了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那就是冥冥之中在她離開後,似乎依舊與大曜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也就是說,只要大曜不倒退,她就能一直受到滋養。
但在剛到達新世界時, 為了不引起能量場紊亂, 以至于給本世界造成不必要的傷害,除非必要,了了一般都會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房間很小, 很窄,也很黑,只有一扇小的可憐的天窗, 看格局像是閣樓。
了了走到門邊,不出意外, 門被從外面鎖上了。
“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救救她們!”
小小的雪人發出聲嘶力竭的吶喊,淚水幾乎要融化凝結的冰雪, “她們病了, 快送她們去醫院, 求求你了!”
闵英華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是這麽一個狀态, 但她先前感覺得出來自己快要死了,高燒令她神志不清難以思考, 只剩下送妹妹們去醫院這最後的執念。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她願意付出一切。
了了握住了門把手,因為從外面被鎖上了,她往後退了兩步,擡腿一踢!
門板應聲而裂,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樓下的人,而其中有個中年男人正在下樓,被這一聲吓到,一個腳滑直接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了了:……
這下沒人管大小姐是怎麽從閣樓裏出來的了,所有人都尖叫着以中年男人為中心撲了過去,叫救護車的叫救護車,哭老公的哭老公,喊爸爸的喊爸爸,總之場面變得無比熱鬧,不知道的還以為過年呢。
中年男人挺倒黴,本來他從三樓往下好好的走,頭頂破門那一聲冷不丁将他吓着,腳直接往下滾,這已經足夠倒黴了,更倒黴還在後頭,看見他往下滾發出尖叫的人不少,卻沒一個過來試圖接他給他墊一墊,結果就導致他在摔下去的時候渾身骨頭跟着噼裏啪啦響,最倒黴的是,他是腦殼先着地的!
人是當場暈的。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家裏不剩下什麽人了,在小雪人的指引下,了了如法炮制開了另外兩扇門,門一開,屋子裏難聞的氣味直湧而出,闵英華着急道:“快開燈,快看看她們怎麽樣了!”
闵英智跟闵英傑同樣病得很嚴重,說來也奇怪,她們三姐妹前後挨個發高燒,本來家裏還有傭人說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可章則庸——也就是那個倒黴催的中年男人,同時還是闵家三姐妹的父親,他非說她們是中邪了。
不僅不讓人打急救電話,還把三姐妹分別關了起來,最嚴重的大姐關進閣樓,另外兩人則分別關在她們自己的房間,美其名曰“隔離”。
傭人都是拿錢幹活的,誰也不敢得罪老板,之後章則庸像模像樣請了幾波大師上門驅邪,有沒有效果不知道,是不是真中邪也不知道,反正闵英華是真被送走了。
了了不可能去給兩個燒迷糊的人擦身喂藥換衣服,她去樓下找了兩個人過來,讓她們照顧闵英智跟闵英傑。
說來也奇怪,高燒不退的兩人在了了身邊很快就退了燒不說,還胃口大開,紛紛幹掉三大碗飯,身體恢複得極快,連醫院都不用去了。
豐登聽到這裏,若有所思道:“也許你們與那人之間,就是此消彼長,你們運勢低,他便節節高升,他運勢低,你們就一帆風順。”
這還真沒說錯。
從了了走出閣樓的那一刻起,闵家的運勢就徹底調了個。
章則庸先是從樓梯上摔下去撞到了頭,送醫途中又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堵車,足足堵了十幾個小時,送到醫院的時候人是還沒涼,但也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到了醫院,當天挂急診的又特別多,本來按照章則庸的人脈是可以直接就診的,但壞就壞在他的左右手,跟他一起幹了不知多少缺德事的心腹趕來的路上出了車禍,正在堵車中。
于是章則庸在醫院裏活活等了四個多小時才挨上號,他的第二任妻子急得要命,巴不得他立刻醒來。
可章則庸一直沒能醒。
他不醒,公司就群龍無首,于是剛好年滿十八歲的了了便以長女的身份名正言順接管,不服她的人很多,但沒多久就通通被她踢了出去,等章則庸跟心腹醒了,公司早已變成了了的一言堂。
當初創業時,章則庸用的全是闵斐的財産,他那時羽翼未豐,還願意哄着闵斐,所以公司是在闵斐名下的,按照原本的計劃,章則庸已經準備開始将公司轉移到自己手裏,誰知剛開了個頭,人就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等他一睜眼,天都變了,可給章則庸氣得要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籌謀這麽多年,最後竟讓大女兒占了便宜。
其實這眼不如不睜,至少天天躺在床上沒意識就沒感覺,可睜開了眼那就不一樣了,随着了了逐漸掌控公司,章則庸又開始倒黴了。
從樓梯上摔下來傷到了大腦,到現在章則庸還沒法行動自如,上廁所都得男護工幫忙,然後不知怎麽回事,他解完手腿一軟,整個人一頭紮進了還沒來得及沖的馬桶裏,男護工給他拽上來後,章則庸腿一軟,跟男護工摔到了一起。
這一摔男護工除了弄髒了衣服沒別的事兒,章則庸卻一條腿骨折了。
之後更是出現了打針時用錯藥險些送命,吃飯時被骨頭卡到不得不躺着被送去耳鼻喉科,晚上睡覺夢游從床上摔下去導致第二條跟着骨折,以及從住院到出院一次大號都沒上出來憋得青面獠牙。
闵家三姐妹可是很孝順的,雖然章則庸對她們不好,但她們不能對章則庸無情。除了最忙的了了外,闵英智跟闵英傑每天必定去醫院看望章則庸一次,而且一待就倆小時往上,走的時候喜氣洋洋。
按照醫生的判斷,章則庸情況嚴重還不到出院的時候,可章則庸待不住了呀!他跟闵家三姐妹不是東方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現在明顯是他處于劣勢,闵英智跟闵英傑每來一次他的黴運就更重一層,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章則庸哪裏還敢在這家醫院待!
就這樣,姐妹三個什麽都沒做,章則庸就主動換了醫院。
可惜這遠遠不夠,甭管章則庸去哪兒,闵英智闵英傑必定随後就到,這麽地說吧,最後章則庸不得不灰頭土臉離開京市時,從頭到腳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只剩倆眼珠子跟倆鼻孔在外頭,渾身上下找不着一塊好肉,骨頭碎了又裂,裂了又碎,已經沒個人樣了。
這還不夠呢。
章則庸靠着跟闵斐結婚獲得了大筆財富,名下有許多不動産,這些都被了了追了回來,連章則庸用自己的錢在老家買的一棟三層小樓,了了也沒給他剩。章則庸回老家,只能住鄉下的老房子,讓他媽爹絞盡腦汁給他湊醫藥費。
至于他那點淩雲壯志,早在痛苦中消磨光了,被派去監視他的人按照了了的吩咐,絕不會給章則庸一點翻身的機會,據說章則庸天天想着自殺,但就是死不了,哪怕身體沒了人樣,那口氣依舊含在嘴裏。
除非哪一天,闵家三姐妹對他的怨恨消弭,或是等到三姐妹壽終正寝,否則以雙方糾纏在一起的因果來看,章則庸還能活上好些個年頭呢。
提到這人闵英傑只覺反胃,她到現在都不懂,為什麽當時她們能倒黴到那個地步,而章則庸如今的凄慘下場,闵英傑始終認為是報應。
豐登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了了,還像模像樣起身,背手圍着了了轉了幾圈,說道:“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體質。”
她認真地說。
不僅她沒見過,她們這一脈留下的各種古書典籍中也不曾有過類似記載,仿佛了了天生便是幽冥的克星,她甚至不需要懂什麽命理,只要存在于此,便能令邪氣蕩然無存。
“是吧,老大是這樣子的。”闵英智說,“通俗點來講,她就像個充電寶。跟她見一面,相處幾天,就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的百邪不侵。”
持續時間到了就回家再充充電,而持續時間以所遇見的幽冥危險程度來計算,越是危險,持續時間越短,但像這種危險的幽冥很少見,所以見一面維持幾個月問題是不大的。
豐登眨着眼睛,回想起師母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說她的家人在十五年前有個大劫,但不知為何後來被化去,直到眼下又有劫難來臨,豐登也正是為此回來的。
她在山上沒了親人,如果不回家就無處可去。
闵英傑:“……所以幽冥究竟是什麽?”
闵英智:“你不是相信科學嗎?相信科學的人不用知道這麽多。”
豐登以手握拳放在嘴邊清清嗓子:“咳,讓我來解系……我來解釋。”
“你可以将幽冥當作沒有神智的鬼怪來理解。”
幽冥是負面情緒與怨恨集合而生的産物,它們似人而非人,越是黑暗血腥之處越容易滋生幽冥,但大多數情況下,幽冥頂多讓人倒黴一點,并沒有屠殺人類的力量。
“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存在的僧道之家,他們會用誅邪與超度的方式處理幽冥,存在于人間的玄學之術也大都為了鎮壓幽冥而存在。幽冥與玄學,就像光和影,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但是……”
豐登那雙淡淡的小眉毛直接擰成了麻花:“如今太平盛世,幽冥卻前所未有的活躍,而且較之從前更為兇悍,甚至隐隐有了神智,就好像從小樹苗,長成了成熟的大樹一樣。”
闵英傑問:“那以前它們就沒有成熟過嗎?”
豐登搖頭:“往往在成熟之前,它們就會被正義之士鎮壓了。師母說,幽冥非常危險,所以世間的玄門人士不會給它們成長的機會,要除掉它們,必須趕早不趕晚。”
闵英智忽然道:“但你不這麽認為,是嗎?”
豐登不好意思地撓撓小光頭:“……嗯。”
她把背後無論到哪兒都要背着的銅錢劍抱到懷裏,解開最上面的紅繩扣,捏着一枚銅錢,稍稍使力,登時便有一股黑霧自方孔中冒出,在空中形成人形,吓了闵英傑一跳。
闵英智早對幽冥有所了解,因此不那麽驚訝,了了更不必說,她是從不知道害怕二字怎麽寫的。
“你不要怕。”豐登安撫道,“它不會傷害你的,它很聽我的話。之前它還幫我把你帶到我身邊呢。”
闵英傑:……
闵英智興致勃勃地問道:“我之前見過一些玄門中人,他們施展起法術來都需要媒介,畫符前還要沐浴上香虔心禱告,使用法器也要掐訣念咒,你難道不需要嗎?”
她親眼見過一位德高望重的男大師鎮壓幽冥,雖然沒有跳大神那樣誇張,但架勢跟電影裏演得也不差多少,據說這是對天地法則的尊重,如果不夠虔誠,就使不出法術。
豐登歪歪腦袋:“我不知道。”
對她來說,使用法術和吃飯喝水一樣容易,根本不需要前搖。
闵英傑覺得這黑霧靠得太近了,忍不住往旁邊移了兩個身位,臉上的表情還有點呆滞,因為難以相信這世上真的有科學解釋不了的事情!
豐登繼續道:“剛才說到幽冥成熟,它們成熟後就是會殺人吃人的惡鬼,不過幽冥本身想要成熟并不容易,但最近,它們不僅數量在急劇增加,成熟速度也越來越快,這是很危險的。”
闵英智不由得想起章則庸。
當初她們姐妹三個接連出事,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闵英智不像闵英傑那麽頭鐵,她對于非自然現象抱有一種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态度,而發生在自家的事,讓闵英智很難相信這一切都是巧合。
先是身子骨硬朗的姥爺突然癌症晚期去世,再是母親闵斐也離開了她們,接着三姐妹一個一個生病,偏偏在這過程裏,身為闵家一員的父親章則庸什麽事都沒有!
不僅沒有,他還運勢越來越好,甚至于在三姐妹生病時,連醫院都不讓她們去,将一切歸咎于“中邪”。
可惜章則庸嘴裏撬不出什麽有用信息,他所得知的一切都來自一位神秘大師的指點,據說在章則庸小時候,那位大師曾路過他們村子,看到了章則庸便說此子必成大器。
後來章則庸成年,考入京市大學讀書,意外再次與這大師重逢,并得了他的批命,在大師指點下結識了闵斐,之後與闵斐迅速墜入愛河,順風順水當上了闵家女婿,從一窮二白的山村小子搖身一變成為京市新貴。
大師說,他跟闵家人的命運乃是水火交融之勢,若與闵家人相處和睦,那麽此生只能小富難得大貴,可若水吞沒了火,或火蒸發了水,那麽得勢一方便能青雲直上,一飛沖天!
章則庸對闵斐有感情,要是沒有更好的途徑,他當然願意跟闵斐好好過日子,畢竟闵斐溫柔美貌家裏還有錢,可他有更好的選擇,又為何非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呢?
闵家人越多,章則庸能奪取的氣運就越多,于是在闵英傑闵英智出生後,章則庸主動表示讓這兩個女兒也跟闵斐姓,他假惺惺地說孩子跟誰姓不重要,反正都是他的女兒,這話将闵姥爺跟闵斐感動得夠嗆,從此愈發信任他。
闵家人越信賴他,越依靠他,章則庸的運勢就越強,除此之外,他甚至什麽都不必做,闵斐就會心甘情願為他奉獻。
無論是回歸家庭做主婦,還是想盡辦法當他的賢內助,為他的事業添磚加瓦。
誰讓他是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親呢,這幾重身份加在一起,別說闵斐,連章則庸的親媽還有親姐姐,都以他的利益為重。
本來随着闵英華的死亡,闵英智跟闵英傑也難以逃脫,可闵英華的執念令了了降臨在本世界,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可惜章則庸是個沒用的,連大師的長相姓名都不記得,只記得那人在他幼時和成年後的兩次見面,外表沒有絲毫變化。
他将兩家運勢交纏在一起,也就導致如今闵家越是勢大,章家就越要倒黴,其它人還能幹脆利落地死了,惟獨章則庸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能躺在土炕上忍受痛苦。
他的第二任妻子聰明多了,一見他落魄當場便跟他離了婚,因此竟然沒受什麽連累,至于那兩個小男孩……只有章則庸以為是親生的。
闵英傑從來都不知道這裏頭還有那麽多彎彎繞繞,她呆滞地問:“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們為什麽都不跟我說?”
闵英智反問:“你确定我們沒說嗎?”
是她們沒說,還是她沒信?
闵英傑想起每次老大老二提到類似話題自己都會反駁,甚至有時候還反過來嘲笑她倆搞迷信,額頭就多了滴冷汗。
她對豐登請求道:“能不能把你這好朋友收起來?看着怪瘆人的。”
黑霧看着像個人形,但卻沒五官,而且不停湧動,害得闵英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簡直就是精神污染。
豐登把幽冥收回自己的銅錢裏,再将紅繩扣綁好,闵英智看她這把銅錢劍,好奇地問:“這些銅錢裏,都有幽冥嗎?”
豐登點點頭。
闵英智沉吟了幾秒鐘,最終做了個決定:“豐登,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不知道可不可以?”
豐登是想跟三姐妹搞好關系的,因此立馬點頭:“行。”
也就是小孩兒了,才問都不問幫什麽忙就答應。闵英智快速跟豐登講了碎屍案的大致經過,“……我認為兇手有很大的可能不是人類,但這話我沒法跟重案組的同事說,而且我沒有當大師的天賦,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放心,你害怕的話,我們不進解剖室。”
闵英傑欲言又止,這可是三歲小孩,讓她幹這些合适嗎?
誰知豐登卻很興奮,握着小胖拳頭幹勁十足:“我可以,我不怕!我能幫忙!”
她下山來除了保護家人,還有濟世的職責!哪怕孟婆一脈只剩下她一個人,遇到歪門邪道也決不容忍,須得挺身而出!
闵英智吹了聲口哨,朝她伸出手:“那我抱你去睡覺吧?今晚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明天幹活!”
豐登想了想,也朝闵英智伸了雙手,她看着胖嘟嘟的一個,抱在手裏的分量卻意外地輕,闵英智還詫異了一下。
闵英傑恍恍惚惚地問:“就沒有靠譜的大師可以找嗎?你這是壓榨童工,身為執法人員還知法犯法,老二你太堕落了。”
闵英智才不管那麽多,她對幽冥了解得多了,愈發覺得外面那些大師一個賽一個的名不副實,連她們家老大都比不上。
可老大是個工作狂,而且也不懂如何鎮壓幽冥,把老大帶過去什麽妖魔鬼怪都被吓跑了,上哪兒找線索?
闵英傑扭頭問了了:“大姐,你就這麽看着老二這麽搞?”
了了:“你可以出去了。”
闵英傑:?
她氣呼呼地起身往外走,關門時不忘沖了了做了個鬼臉,然後生怕被打擊報複,火速撒丫子逃離。
為了明天的正義之行,豐登認真準備了一番。
她的大包袱肯定是不用帶的,裏頭沒吃完的大餅已經被拿去喂了小鵝,剩下的衣服啊孤本啊什麽的也都整理好了。曹姨是管家,不能讓人家拿一份薪水幹兩份活,所以今天早上就來了一個專業照顧小孩的孫阿姨,孫阿姨很尊重豐登,沒有把豐登這些亂七八糟的行李扔掉,而是讓豐登決定怎麽安置。
銅錢劍是一定要帶的,至于別的……豐登思索片刻,從新的小箱子裏找出了一個造型古樸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