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五)
阮酥淚眼迷蒙, 還倔強地瞪着詹明德,顯然是很不服氣。
“說什麽女孩比男孩更會學習,更擅長理科, 你們在座的這些, 又有幾個超過了我?”
今天他站在這裏, 就證明老師的話是錯誤的,證明男孩在讀書學習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老師臉上有點挂不住, 女孩們也都讷讷的,詹明德微微一笑,說道:“什麽時候考得過我再說吧, 像你這樣的男生, 不也就只有這麽一個?你只是個特例,不能代表全體。”
阮酥咬牙切齒道:“你別以為你會贏!往前了數個幾十年,科考中舉, 入朝為官的全是男人,根本沒有你們女人的份!”
詹明德也沒被他這話激怒,依舊笑笑:“那你更不應該認為老師是在以偏概全了。”
阮酥愣了, 沒聽懂。
詹明德脾氣很好地同他解釋:“你要往前了數,成, 你說的中舉做官全是男人的時代,不就是只考文科,理科不沾邊嗎?直到姚皇為帝, 朝廷才開設其它學科, 這不恰恰說明男人不适合學理科?你們若是适合, 早千八百年幹什麽去了呢?”
阮酥反駁道:“你這完全是詭辯, 當時只是朝廷不重視理科——”
話沒說完,詹明德打斷了他, 仍然是微笑的表情,但不知為何比斜眼冷笑還要令人惱火:“是女人當政之後,才有的改變,你能否認女人眼界寬格局大嗎?阮同學,慶幸你生在好時代吧,否則你現在說不定還在背八股文呢。”
一位同學笑嘻嘻道:“詹明德說得對啊,阮同學,你說幾十年前中舉做官的全是男人,是不是忘了那會兒不許女人讀書啊。”
又一位同學開口:“現在大曜可是允許男孩讀書的哦,朝中男官少的原因,有沒有可能是你們整體不行呢?”
阮酥叫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氣得不輕,胸脯快速起伏着,可惜他只有一張嘴,完全說不過對面。
老師清清嗓子開始打圓場:“好了好了,這次咱們是要去比賽的,不管有什麽矛盾,都等以後再說,別吵了別吵了。”
阮酥氣呼呼地一屁股坐下,眼眶通紅,他怕被人看見,猛然往前一靠,把臉埋入臂彎,省得叫人知道他被氣哭了。
女生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入他耳中。
“……男的真的很小心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喜歡上綱上線。”
“誰說不是呢,真不敢想象他這樣的以後誰家敢要。”
“萬年老二有什麽好得意的,什麽時候考得過詹明德再說吧。”
這些話一字不差,盡數被阮酥聽了個清楚,他倍覺羞恥,不由得攥起了手,連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沒察覺到疼痛。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
詹明德本來并沒有在意阮酥,但他身體顫抖得厲害,又恰好坐在她左前方,不必刻意去看,眼角餘光便能瞧見他的異樣。
……哆嗦的這麽厲害,不會是得癫痫了吧。
忽地,她表情一變,整個人也坐了起來,身邊的同學被她突如其來的這一下吓到,問:“你怎麽了?”
詹明德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将視線轉移回來,語氣還帶着點遲疑,目光時不時朝阮酥所在的位置瞥。
她這奇怪的表現看得同學一陣茫然,随後對方眼睛一亮,湊近過來壓低聲音說:“阮酥不會是真的在想法子惹你注意吧?”
這年頭的男孩都是很內向的,鮮少有人像阮酥這樣張揚任性,當然人家的确有這個資本,而且他長得确實漂亮,除了總是喜歡針對詹明德外,其實沒什麽太大缺點。
詹明德沒注意聽同學說話,她很快整理好了情緒,掩飾住驚訝,做出一副困倦的表情,實則一刻不停地看着阮酥——
吸引她的當然不是什麽美貌男孩,而是那一行一行如同浮雲般滾動又消失,從無重複的字跡。
那是什麽?
此時此刻,阮酥做夢也想不到,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人看得見這些奇怪的字體。
大概是兩個多月前,他生了一場病,因為從京城搬遷至鄉下,阮酥一直有點水土不服,再加上郁結于心,所以生了病許久沒好,但兩個月前是最嚴重的時候,祖父說他險些就要燒死了。
那場大病過後,阮酥就發現自己眼前老是會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這些字有長有短,看起來就像是不同的人将自己的想說的話寫了出來,阮酥被吓壞了,以為自己中了邪,但大夫給他看過病,卻說他已經痊愈,而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阮酥不敢同祖父說。
大曜的開國皇帝姚聖真在位時,上天便屢降祥瑞,以至于反姚黨對鬼神之說恨之入骨,這原本是他們拿來針對姚皇的手段,結果卻被對面利用了個徹底,偏他們還不能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好在阮酥很快發現,只要自己在心裏默念關閉,這些字就會消失。
阮酥勝在年輕,對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慢慢地,他發現這些字似乎不會對自己造成傷害,而且寫這些字的人也并不知道他看得見,于是阮酥放下了心。
等他仔細去看的時候就發現,寫字的人似乎對大曜很了解,而且時常說一些他看不懂的話……比如他在病好返校後,第一次迎面碰上詹明德時,原本稀稀拉拉不算特別多的話瞬間如同暴雨席卷而過,多的他都看不過來!
可惜這些話既不能暫停也不能倒退,如果錯過了便徹底看不到了。
以前阮酥也讨厭事事壓自己一頭的詹明德,但他沒有表現得太明顯,可誰叫這些字第一眼看見詹明德就跟發了瘋一樣,各種吹捧贊美,而且要是阮酥沒看錯,這些字很确定詹明德以後會是大曜的掌權者!
怎麽可能?
阮酥覺得它們肯定是在胡說,大曜是有朝廷的,當今帝王姓姚,詹明德要是會成為掌權者,就說明她是個亂臣賊子,可若是亂臣賊子,又為何不改國號?
阮酥想不明白,但這不妨礙他讨厭詹明德。
方才他與詹明德對上,如此戲劇化的沖突令彈幕量激增,很多人都在感慨少年時期的詹明德便氣勢不俗,又說她是什麽古往今來的第一人……阮酥一個字都不願意相信。
最令他感到難堪的,是其中一條以為他看不見所以胡言亂語的彈幕:「酥酥現在對家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小心吃苦哦。」
叫他酥酥也就算了,還說詹明德是他未來的家主?怎麽可能!阮酥握緊了拳頭,他是絕對不會賃給女人的,即便是要成家,也一定是要找個能上門的主兒!
被詹明德怼回來後,阮酥便在心裏默念開啓了彈幕器,他對彈幕只有開啓和關閉的權限,實際上即便彈幕器處于關閉狀态,另一端的觀衆也依舊能夠通過直播觀看他的現狀。除非阮酥在睡覺洗澡和上廁所,這類隐私時刻,畫面才會被關閉。
詹明德已經不止一次見識到了大曜的神奇之處,但彈幕器這種玩意兒,目前她也是頭一回看到呢,而且這東西迄今為止她只在阮酥身上看見,也不知究竟怎麽回事。
「這就是歡喜冤家吧。」
「說起來詹明德好像一生只賃了一位夫從,是很少見的專情人了。」
「現在吵得這麽狠,我都懷疑以後她倆是怎麽走到一起的了。」
看得詹明德眉頭緊蹙,什麽意思,她以為大家說阮酥喜歡一號只是在開玩笑,原來這兩人日後竟真的有一段因緣?
伸手戳了戳身旁的同學,指着阮酥所在的方向:“你看。”
她想看看同學能不能看見這些字。
同學一臉茫然:“怎麽了,怎麽了?”
詹明德确認她看不見後便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就是讓你看看窗外,剛才有一棵好粗的樹,怪壯觀的。”
同學:……
樹有什麽好看的!
詹明德想,以現在一號跟阮酥的年紀,即便日後真有什麽,至少也得等個幾年,可這些字如此信誓旦旦,仿佛親眼所見,而且只自己跟瞧得見,阮酥應該也瞧得見,其她人卻對此沒有反應……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因為那些字一直在滾動,詹明德便難免注意着阮酥,這讓同學感到奇怪,從前不管阮酥怎麽挑釁,詹明德可都是不予理睬的。
由于情緒起伏過大,當天到達縣城後,詹明德便與一號聯系上了。
老師給分配的是兩人間,詹明德和另外一位同學共住,這就導致她沒法跟一號對話,只能用寫字方式溝通。
同學以為她在做題,沒有打擾,自然也就看不見詹明德擰得跟麻花一樣的眉頭。
一號的反應完全在詹明德意料之內,就是一堆問號。
「我跟阮酥?開什麽玩笑,我看起來品味那麽差嗎?」
詹明德提筆在紙上寫道:“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頭上出現的那些字,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一號也沒聽說過這種事。
詹明德又寫:“那為何我也能看到呢?”
她和阮酥之間,難道有什麽特殊的聯系不成?
一號斬釘截鐵地表示自己跟阮酥除了是競争對手外毫無關聯,而且這競争對手也是阮酥單方面的,她從來沒把他放在眼裏過,對一個不如自己的人,誰會拿他當對家?阮酥頂多算個下家。
詹明德捏着手裏的筆,忽然想到一件事:“咱們互換之前,你身上有發生什麽不一般的事情嗎?”
這個問題是她倆沒有讨論過的,因為木已成舟,比起思考一些沒用的東西,不如将眼下的生活過好。
一號問:「你呢?」
詹明德想了想說:“我沒有,那天跟以往的每一天都沒有區別。”
一號在另一邊也皺了眉,此時兩人若能見面,恐怕會驚訝地發現彼此不僅長相相同,連表情都一模一樣。
她思索了半天,忽然問道:「那些東西真說我以後會成為大曜第一人?」
詹明德寫了個嗯。
一號此時也很想不通,她的确很想要出人頭地,做一番事業,但她從沒有過謀反的念頭,既然如此,她要怎樣才能成為大曜第一人?而且還得是不更改國號的情況下。
奇怪。
詹明德想了想,又在紙上寫:“我已經打聽過了,托阮酥在學校裏很高調的福,大約是在兩個多月前,也就是咱們倆互換身份差不多的時候,他生了一場大病,請了挺長時間假在家養病。你說……會有關系嗎?”
一號:「生病?他是怎麽說的?」
詹明德一聽這話裏似乎還有別的意思,便追問:“什麽意思?”
一號:「我給他摁水裏去了。」
說完補充道:「就學校那個小水塘。」
詹明德扶額,“原因呢?”
原因很簡單啊,阮酥實在是太煩人了,雖然一只蒼蠅對一號造成不了什麽影響,但總在耳邊嗡嗡嗡的叫誰能不煩?兩個多月前,恰好出了月考成績,阮酥第一次無限接近于一號,因為卷子難度中等。
兩人總分只差了不到十分,雙雙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表揚,出來時阮酥不僅沖一號哼了一聲,還挑釁了一句。
具體說了什麽話一號不記得了,反正她挺不爽的。
詹明德:“……然後呢?”
一號:「然後我特意查了他們班的課表,知道他們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我就跟老師說我肚子疼要上廁所,你知道的,男生喜歡躲懶,京城的大少爺尤其,我就抓住他,稍微教訓了他一下喽。」
很過分嗎?
一號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過分。
她是那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本來阮酥要真能考得過她也就算了,不能還成天像只青蛙似的蹦跶,這就很招人煩了,她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詹明德揉了揉太陽穴:“他沒告訴老師?也沒請家長?”
一號:「我也奇怪着呢,我特意挑了個死角,保證沒人看到,而且還戴了手套,就算他報官也沒用,我都做好準備了,結果整個阮家都沒動靜。」
詹明德想起自己去到學校見到阮酥後,對方那一系列的行為,寫道:「他很可能不記得這回事了。」
一號摸了摸下巴,說:「我下手有數,可能會嗆幾口水,但絕對不致命。」
詹明德:“我打聽到的可是說他生了一場大病啊。”
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想到那群奇怪的字,興許阮酥的病正是跟這個有關。
此時阮酥在房間裏躺着,他不願意跟別人住一起,所以額外開了一間上房,他雙目無神地望着頭頂的帳子,對未來一片迷茫,不知道要往何處走才算正确。
然後他打開了彈幕器。
其實他之所以這兩個月增強了去找詹明德麻煩的頻率,并不單純是為了挑釁。
彈幕器以為他看不到,所以很多話說得肆無忌憚,比如未來詹明德會達到怎樣的頂點,以及關于他的未來——如果說詹明德将是懸挂于高空的烈日,那阮酥大概就是被灑在地上的一滴水痕,烈日随意一曬,便化作水蒸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除了身為詹明德的夫從外,沒有任何多餘的語言。
而且阮家也沒有像阮酥期待的那樣重回巅峰,甚至于他們連隕落都隕落的悄無聲息,約莫是在五年後,阮家會卷入一樁大案——他們正是因此才返回祖籍避禍。
阮家至此不複存在,只剩一個孤零零的阮酥。
至于他為何會與詹明德走在一起,被她賃作夫從,便是發這些彈幕的人都不知曉,這也是這個直播間所存在的意義。
阮酥這個直播間,觀看的人并不多,也只有遇到詹明德的時候場子才會熱起來,阮酥這些天跌跌撞撞的摸索着使用方法,大概知道了要通過足夠多的觀看人數以及贈送的禮物來獲取積分,積分可以在右上的車型小圖标裏兌換物品。
他現在的積分少得可憐。
據說這個直播器,本來應該是綁定在詹明德身上的,結果陰錯陽差綁錯了人,阮酥仔細想過,自己之所以會生那麽一場大病,就是被這個直播器綁定的緣故,因為他并不是它原本選中的宿主。
在看到如此之多的彈幕後,阮酥也逐漸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覺得自己知道了這麽多,對于未來的走向甚至都有所了解,既然如此,為什麽要甘于現狀呢?就像彈幕說的那樣,他完全可以想辦法拉攏詹明德,至少不要與她交惡,這樣的話,阮家東山再起指日可待。
想到這裏,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準備再刷會題。
彈幕見他如此認真學習,紛紛感慨:
「看詹阮氏如此用功,我都不知該誇他還是該憐惜他,沒意義啊……」
「好好學習也沒什麽錯,以後回家相妻教子,正好可以把學識教給孩子嘛。」
「算算時間,距離大曜禁止男子入朝為官,是不是還有二十年啊?」
「前面的,二十年多說了,也就十六七年吧,到時候連皇帝都不複存在了。」
阮酥這下沒法再繼續做題了,他盯着彈幕器發呆,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他有心想問,又擔心被人知道自己看得見彈幕會招來災禍,因此只能忍着,一夜輾轉反側睡不好。如此糟糕的狀态,也就別想着能在考場上超常發揮了。
總之考完試後,其她人精神頭都挺足,只有阮酥眼下一片青黑,一看便知道沒休息好。
他心亂如麻,總是忍不住朝詹明德看,尤其是在知道她未來将是怎樣的一個人物的前提下。
「阮家想要逃過一劫,要是詹明德願意幫忙,難度應該不大。」
「基本不可能,阮家估計是犯了大事兒的,詹明德不是那種會徇私的人,而且她是在阮家倒了之後才跟詹阮氏有關系的。」
「這絕對不是愛情,純粹是心善可憐詹阮氏吧。」
……
阮酥看着這些彈幕,頓覺一陣頭重腳輕,他本來就氣性大,被彈幕一刺激,眼前一黑,一頭往地上栽倒。
這可把帶隊老師吓了一跳,孩子出來時健健康康,怎麽考了個試就跟丢了魂兒似的,回去她怎麽和家長交代?
趕緊把人抱起來去找大夫,出于某種原因,詹明德也跟了過去。
阮酥倒之前沒想着關彈幕器,自然也就不知道詹明德能看見。
果然,詹明德一出現,原本不溫不火的直播間迅速開始上人,詹明德對彈幕所說的,一號和阮酥的故事不感興趣,她提取到了更關鍵的信息:阮家大案。
正常情況下,阮家急流勇退,搬遷至鄉下,便表明了不願相争的态度,在這個前提下,除非皇帝心眼兒真比針眼小,否則有極大可能不會再對阮家出手。
一個已經退出權力争奪舞臺的家族,不足為懼,想要處理他們太簡單了,皇帝甚至無需自己動手。
既然阮家想退,皇帝也允許他們退,那阮家究竟是又做了什麽,才會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呢?
詹明德跟一號相識不久,要說彼此知根知底那肯定不見得,但女人之間總有種說不出的惺惺相惜,她覺得一號不是那種會因女男情長便罔顧事實隐瞞真相的人,假如彈幕說的是真的,一號真賃了阮酥,那阮酥身上一定有某種特殊之處。
可惜這一切都是在未來才會發生的事情,現在想查也無處可查。
彈幕器因為阮酥的暈倒以及詹明德的到來爆發了好幾輪,詹明德發現,也不是所有彈幕自己都能看見的,有一些彈幕明顯被塗上了馬賽克,不知道是說了什麽。
這些字體背後的人又是什麽身份,來自哪裏,有什麽目的呢?難道純粹是将這個世界的人當作熱鬧在看?對于大曜的了解又從何而來呢?
完全是詹明德無法參透的問題,除了一號她還找不到人商量。
看樣子,她得想點別的辦法了。
彈幕不知道詹明德心中在想什麽,它們只知道阮酥暈倒,詹明德竟随同一起來了醫館,這豈不是意味着這兩人當真有私情?怪不得日後會走到一起呢。
遠在源國的一號狠狠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