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第二十朵雪花(十八)
據說羅漢在成佛前, 曾是一位游走人間的苦行僧,他用一雙赤足踏過千山萬水,每到一處, 便會收集一處泥土, 坐化之後, 這些泥土自其手心墜落成沙,便是所謂的羅漢仙沙。
夏娃認為這只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特殊土壤, 能作為藥材,跟什麽羅不羅漢的關系不大,重點在于這土壤中富含的微量元素。
白空空問:“你們怎麽知道善興寺有羅漢仙沙?我都不知道。”
明明她的消息已經夠靈通了。
了了:“去不去?”
白空空毫不猶豫:“當然要去!”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東章山莊敗壞她的名聲, 姑蘇夫人又是姨母絕交的人,她們之間不可能成為朋友。名譽什麽的,比起活命簡直微不足道, 而且只要她在善興寺鬧出一番大動靜,屆時東章山莊的謠言便不攻自破。
戲臺子搭好了,觀衆已就位又有什麽用, 這出戲白空空不想陪着唱了。
不過……
“羅漢仙沙是無價之寶,善興寺裏的大和尚又個頂個的武功高強, 更別提還有個天下第一的無相大師。”不是白空空瞧不起了了,而是她剛吸收三個甲子的內力,短時間內很難徹底化為己用, 打得過無相大師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
夏娃還沒見過無相大師, 但她掃描過不動明王的遺骨, 并根據遺骨模拟出了不動明王的身體數據。無相和尚排在不動明王之前, 身體數據肯定比不動明王更高。
白空空問出了葉挽心裏的疑惑:“你恐怕,不是他的對手吧?”
了了淡定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你?”
打不過就打不過, 她的目的是善興寺內的羅漢仙沙,先将藥材拿到手才是最重要的,其它可以往後稍稍,而且:“你怎地知道我打不過?”
了了所欠缺的只有時間,旁人已經積攢了數十年的內力,天才如她想要達到一流高手的程度,少說需要個一年半載,但不動明王的內力彌補了這一點,尚未動手,焉知誰勝誰負?
白空空語重心長道:“姨母內力深厚自不必說,可無相和尚也是個武癡,據說他心中只有佛與武,而姨母為了我改而鑽研醫術,于武學一道,雖未荒廢,可到底不如從前一心一意。”
所以即便了了已經得了姨母的內力,也未必能夠打敗無相和尚,首先是內力的轉化。
從旁人那裏獲得的內力,哪怕已屬于自己,也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适應,并學會如何将其化為己用。其次便是姨母這二十年業精于勤,無相和尚難道就沒有勤加練功?他的內力如何目前還是個未知數,白空空素來不喜歡橫沖直撞,她總是做好萬全的準備才會動手。
夏娃嘁了一聲:“這你大可放心,甭管什麽樣的武癡,到了這位跟前都得往後站。”
還有誰能比了了更刻苦,即便是必需的睡眠,她也無時無刻不在筋脈中運行真氣,不動明王的內力早已被她完全吸收,無相和尚想做她的對手恐怕不容易。
了了好強,但從不沖動,她總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達成所願又需要去做什麽,這種人不開口則矣,一旦開口,必然是有十成十的把握的。
只能說白空空還不夠了解她。
善興寺距離東章山莊很遠,不眠不休縱馬來回也要半月以上,到時她們恐怕無緣目睹東章山莊的熱鬧了,實在叫人倍感遺憾。
白空空一開始跟葉挽共乘一騎,後來才知道她自己有匹馬兒,這馬兒野得很,本是生在崖底下的野馬,被姨母馴服後才成了白空空的坐騎。
名叫八方的馬兒渾身烏黑透亮,高大健碩,鬃毛如綢緞般順滑,離開東章山莊範圍後,白空空吹響口哨,它便自最近的山林中一路跑來,靈性十足。
不僅如此,它的腳程也遠勝另外兩匹馬,而且十分聰明,不到半天時間便成了馬群中的老大。
白空空很寶貝它,自己出手前都會保證八方的安全,這馬兒也機靈,還會算算術。
接連幾次用石子兒玩兩位數加減法都被八方答出來的葉挽驚嘆不已:“這馬兒成精了!”
白空空驕傲地摟住八方的脖子,與它好生親熱一番:“那當然,八方可是我跟姨母一點一點養大的,剛把它帶回家那會它還不服氣呢。”
八方揚起腦袋咴兒咴兒叫了兩聲,用尾巴甩了白空空兩下,意思是不許說它的壞話。
葉挽喜歡得緊,掏出糖塊來喂它,八方嗅了嗅,确認這個人類是無害的才開始大快朵頤。它似乎知道誰喜歡它,誰脾氣好可以耍賴要吃的,所以總是主動用腦袋碰碰葉挽,但了了對它很冷淡,它便從不敢靠近。
一路上都在趕路,不知道為什麽,白空空跟葉挽都有種了了在趕時間的感覺。
是想快點還了人情從此兩不相欠,還是有什麽別的原因?白空空自己都沒這麽着急,她少說還能活蹦亂跳幾個月呢,不至于死得這樣快。
善興寺有無相大師這位天下第一的武者,香火很是旺盛,附近村子很多,常有外地的人不遠千裏前來祈福,善興寺也比大多數寺廟更加氣派。
據說寺中光是普通僧人便有近千名,無相大師樂善好施,常度化惡人向善,這些僧人中,有許多都是曾經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其中不乏滿手血腥惡貫滿盈之人,如今在無相大師的言傳身教中,也都改邪歸正,一心向佛了。
每當有人講述起此事時,都會流露出對無相大師的崇拜,葉挽卻感覺非常離譜,即便是江湖中人,濫殺無辜沾了人命後,只要潛心向佛願意悔過,便能拜入佛門贖罪?
被他們殺死的人答應嗎?
“怨不得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壞人只要做了一件好事,從前種種便能既往不咎了。”
對于葉挽的嘲諷,白空空告訴她道:“這算什麽,別以為只有你們皇室貴胄玩得花,咱們江湖中人一樣不遑多讓,什麽稀奇事兒都有,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了。”
世上最諷刺的事情往往也正是這樣,越是無恥虛僞,越是過得極好。
一連數日後,她們終于趕到了善興寺附近,比起另外兩匹被拴在馬廄裏的馬兒,八方自由多了。白空空将它身上馬鞍卸下,它甩了甩鬃毛,贊賞地碰了碰她,随後便揚蹄撒歡而去。
“我先去善興寺打探一番,你們可以留在這兒等我。”
她們在一家客棧打了尖,在另外兩人的注視中,白空空的身形開始縮小,脊背凸起,步履蹒跚,除了過于年輕的面容與烏黑的發色,看起來完全就是個老年女人。
她正要易容,葉挽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讓我試試。”
結果白空空讓她試了,葉挽才發現事情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這麽簡單。讓她弄得漂漂亮亮可以,她還能別出心裁地研究出一些新穎好看的妝容,讓她扮醜也行,她能讓皮膚顯得蠟黃五官顯得普通,可讓她将一張年輕的臉變老,自以為無比精通妝容之術的葉挽卻無處下手。
只能坐在一邊仔細觀察白空空是如何用一雙妙手,從年輕女子變成老人的。
用來易容的顏料脂粉,要經得住水洗,還不能有香味,在葉挽目不轉睛的注視中,白空空迅速将自己的臉易容成了老人模樣。
她最厲害的并非這身縮骨功,而是她演什麽像什麽。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葉挽敢發誓,兩人從街頭擦肩而過,她絕對看不出這是個年輕女子!
不僅如此,白空空還換上了藏藍色的一身衣服,包上了頭巾,這樣看起來就是個年過半百,被生活摧殘的老人了。
除了外表,穿着,白空空喬裝改扮時,還會很注意所扮演者的姿态,葉挽覺得她真是太厲害了!
三人結伴而來,白空空一人去做事,讓剩下兩人待着什麽都不做顯然不可能。她們分成兩隊,白空空獨自一人,了了與葉挽一起,共同去往善興寺。
因着香火旺盛,善興寺通往山下的路道修得很好,臺階光滑平整,往來香客衆多,山腳下、半山腰道路兩旁甚至還有擺着小攤的人,大多是賣些吃食及一些與佛有關的物品。
攤主熱情地招攬着路過游客:“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喏,高僧親自開過光的平安符!買回家中包你從此百邪不侵,百病不生!”
葉挽好奇地湊過去看了看,好家夥,所謂的平安符,便是一張黃紙塞在做工粗糙的荷包中,一問價格,居然要二十文!
她心直口快道:“這個價格,你怎麽不去搶?”
以前她常年在宮中,不知柴米貴,離開之後才曉得銀子的重要,二十文買個破荷包,錢多了燒的。
攤主聽她這樣說,立馬反駁道:“姑娘,你這麽說可就不對了,我這平安符,那可是高僧開過光的,那些普通的平安符怎能與我家的相提并論?”
葉挽便問:“高僧開光,你倒說說是哪位高僧?”
當然沒有這回事,一般高僧都很愛惜羽毛,哪裏會随便為物品開光,而且這攤位上所謂的平安符少說有百來個,哪家高僧這樣不值錢?
二十文葉挽當然不可能花,她成功怼了攤主後,又興趣十足地轉去逛其它攤位。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號稱高僧們開過光的不僅僅是平安符,還有什麽狀元符姻緣符桃花符踩小人符……除了符咒,衣食住行什麽東西都有,就連賣的夜壺都開過光。
雖然如此,還是有許多香客會掏錢買。
寺廟裏不賣符咒及檀香,一般想要上香或是抽簽,便需給香火錢,給多給少無所謂,可給得少了,便意味着心不誠,佛祖為何還要保佑你?因此有些拮據之人便會提前買好香帶去,善興寺并不禁止這種行為。
賣得最好的還是能夠寫上心願的佛牌。善興寺院中有一棵百年古松,枝丫上系滿款式各異的佛牌,香客們前來朝佛,誰不求個心想事成?
連葉挽都沒忍住誘惑,花了三十文錢,買了個佛牌。
她還問了了:“你不買嗎?”
了了搖頭。
葉挽一邊把玩手中佛牌一邊問:“難道你沒有什麽迫切想要完成的心願嗎?”
了了依舊搖頭。
她并不喜歡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上個世界,剛有神死在她手中,弑神者從不信神。
很快葉挽就發現自己失策了,因為她只買佛牌不夠,還得買紅線!不然佛牌根本系不上去。
太會賺錢了吧?
最離譜的是,越靠近善興寺,居然還有書生打扮的男人在路邊擺攤幫忙寫心願。善興寺裏筆墨可以随意使用,無需香火錢,這些幫忙寫心願的,竟一個字收費一文!
葉挽震驚不已,與她同樣有疑問的還有一位大娘,但擺攤的書生卻振振有詞,說普通人的筆墨與書生的不同,書生筆墨自有文氣,受儒學庇護,所書寫的文字更容易上達天聽。
——真的有人信。
葉挽忍不住道:“這樣做生意,寺廟裏的和尚就不管管嗎?”
連賣的吃食都比旁的地方貴,關鍵味道還不怎麽好,叫個佛手糕,就敢多收一倍的價。
夏娃啧道:“這善興寺一定很有錢。”
事實證明,她說得果然沒錯,一進善興寺,還未到大雄寶殿,夏娃便驚了:“這些佛像,竟全是純金的!”
這可不是大多數寺廟中鍍金的金身,而是實打實,裏裏外外都是金子的金身!
與夏娃一樣被迷住的還有四處溜達的白空空,她的眼睛一沾到這些佛像便如同黏住的蜜糖,根本不舍得移開,好想全都抱走啊,這得是多少金子?
善興寺的富有程度令人吃驚,廟宇內的僧人倒是都很謙遜正經,其中還有不少小沙彌。無相大師慈悲為懷,他常會收養一些被丢棄的孩子,這些被丢棄的孩子裏,男孩大多身有殘疾,他便将他們帶進廟裏撫養,為他們剃度,教他們念經頌佛。
而身體健全的女孩子們,則生活在距離善興寺不遠的濟世堂中,濟世堂也是用善興寺的香火錢蓋的,據說濟世堂開始收養孩子後,一夜之間,門口便被丢了十幾個身體健康的小女孩。
無相大師對此毫無辦法,只能令僧人們挨家挨戶去找,将有家人的孩子送回去,即便如此,也與村民們起了好些次沖突。
附近的諸多村子都因善興寺的存在而過上了好日子,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繼續丢棄女孩,甚至有些臉皮厚的,還敢大搖大擺問出家人要“接濟銀”。
所以這山道兩旁的攤子,不是善興寺不想管,而是他們管不了。
尤其是近些年,無相大師愈發慈眉善目,甚至不再動武,一心侍奉佛祖,得寸進尺的人也越來越多。
廟裏高手如雲,偏偏身為出家人,又不能傷害無辜,無相大師更是耳提面命,要衆僧不可與百姓計較,潛心向佛才是正經。
葉挽以前在宮裏也去過寺廟上香,但次次興師動衆,她覺得沒什麽好玩,不像現在可以自由走動。
除了僧侶們生活的後院不得随意進入外,善興寺內可以任由香客游玩,人最多的地方還是許願樹,看樣子生活在人間,必有癡念,因此才要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但願能如願以償。
葉挽拿過筆,在佛牌上快速寫了一行小字,了了并未看她,她擡頭靜靜地注視這滿樹佛牌,百年老樹被墜得如此沉重,承受着數不清的欲望。
等她再看葉挽,發現葉挽正在原地蹦蹦跳跳,想把佛牌系得高一點。
越高越靠近天空,越容易被漫天神佛所聽聞。
了了将佛牌接過,往上丢去,已經扣好的圓形繩扣正好挂在頂端,葉挽拍手道:“你功夫真好!”
随後兩人又去求簽,葉挽搖了一根上簽後去問簽筒旁的僧人:“這位大師,不知我可有榮幸,請無相大師解簽?”
僧人連忙雙手合十回禮:“還請施主海涵,無相大師早已不再為人解簽了,若施主不嫌棄,小僧願意一試。”
葉挽并沒有失望,她本來就是試探着問問。
善興寺香客衆多,想見無相大師根本不可能。算算時間,他今年應該已有八十餘歲,是非常長壽的年齡了。
“我覺得,以無相和尚的年紀跟地位,普通人想見他,可以說是難如登天。”
葉挽作下如上結論,“不過好消息是,今天至少把善興寺走了個遍。”
弄清楚了地形,就有辦法混進去。
善興寺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前面供香客拜佛游覽的大雄寶殿,一部分則是衆僧日常生活的後院,後院并不許香客進入,而香客若想投宿,所住的也是前院廂房。
寺廟內僧人衆多,了了細心觀察過,他們大多腳步沉穩,應當都是練家子,但稱得上高手的寥寥無幾。
無相和尚并非是善興寺住持,他本是棄嬰,被老住持撿回撫養,由于一心癡迷武學,所以最終繼任住持的,是他的師兄無我和尚,這位老和尚今日也沒能見着。
晚上白空空回來,她探查過後院,後院中的僧人比前院少很多,但其中不乏高手,只是她也沒能見到無相和尚,僧人們又極為口嚴,甚少多說,羅漢仙沙什麽的更是聞所未聞,根本無人提及。
“會武的僧人太多,如果貿然闖入,恐怕難以脫身。”
白空空如是說道。“我還去了善興寺的藏經閣,本來是想看看裏頭有沒有什麽機關,結果到處都是些經書,守門的胖和尚還在流着口水睡大覺。”
所以她輕輕松松摸了進去,找了一圈後一無所獲,再看那呼呼大睡的胖和尚,真是百般不順眼,于是就躲在暗處用小石子偷偷砸他,胖和尚被吓得從門前臺階上滾了下去,那一副左張右望的慌亂模樣有趣極了。
“別人我不知道,這胖和尚嘛,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白空空存心賣關子,了了不為所動,但葉挽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連忙問:“是什麽,是什麽?”
白空空瞥了眼了了,故意神神秘秘對葉挽道:“你過來,我單獨告訴你。”
葉挽猶豫了下,抱歉地看了看了了,還是被好奇心打敗,湊到了白空空跟前。
然後她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真的嗎?你看到啦?”
白空空搖頭,神色得意:“沒看到,但聞到了,我的鼻子有多靈你還沒見識過吧?”
随即要給葉挽展示一下自己驚人的嗅覺,此時了了忽然道:“既然如此,明日便再去一趟。”
白空空問:“為何要明日再去?等我再打探打探也不着急。”
葉挽不懂了了是什麽想法,沒有說話,她心裏還在想白空空嗅覺的事兒,很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同其誇贊那般厲害。
胖和尚破戒,她光用聞的就能聞出來?
夏娃的本事,白空空跟葉挽都不甚了解,她倆到現在還以為夏娃是會某種神奇的輕身功夫,所以才能神出鬼沒,哪裏知道今天除了她們三人外,夏娃才是那個真正将善興寺建造構成完全摸清楚的人。
不僅如此,她還确定了寺廟內僧人的人數,至于無相和所在之處,也很好推測。像這種大人物,不可能住在犄角旮旯,後院最氣派的中心位置,一定是屬于無相跟無我的。
白空空沒能見到的無相和尚,夏娃可是見過了。
老和尚一個,幹巴巴瘦柴柴,跟普通和尚不同,可能是過于癡心武學,無相和尚的頭發長到了腳後跟,因長時間沒洗糾結成一團灰白交加的亂麻,穿衣也邋裏邋遢,只看外表,說他是個乞丐都有人信。
但高人總是有點怪癖的,這并不稀奇,讓夏娃覺得奇怪的,是老和尚的身體數據。
怎麽說呢,掃描下來,基礎面板毫無高手特征,反倒像個普通人,這就令人很想不明白了,天下第一的高手,怎麽會是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