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十一)
詹明德沒有添油加醋, 将阮家的事情快速講了一遍。
阮家在京城犯了什麽事,為什麽能夠全身而退,之後又将如何……這些詹明德不在意, 她只知道, 自己得在跟一號換回去之前處理掉阮家, 阮家如果不複存在,那些彈幕自然也就不會再将阮酥與詹明德湊成對了。
不過在彈幕所透露出的消息中, 阮家最終仍舊是走向了終結,只不過阮酥以某種方式成了漏網之魚。
荀教授從開始便很認真地在聽詹明德說話,沒有因為她年幼便将她的話不當一回事, 當詹明德表示自己已經說完時, 荀教授想了想道:“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複,如果你相信我的話,今天晚上咱們再見一面, 怎麽樣?”
詹明德點頭:“當然。”
之後兩人便跳過了阮家這個話題,開始探讨一些題目,荀教授還請詹明德去了她的辦公室, 她認為詹明德在數學上很有天賦,如果專攻數學, 将來一定成就非凡。
但詹明德自己清楚她是沒有這個機會的,除非她徹底留在大曜不再回源國,但那樣對一號太不公平, 她并不想搶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荀教授很能理解這個年紀的孩子, 少年嘛, 總是活潑又大膽的, 年輕就意味着有很多次嘗試和容錯的機會,她不覺得這是什麽弱點。
中午荀教授甚至跟詹明德一起吃食堂, 不過下午她就沒法跟詹明德在一起了,一直到晚上,才有人來接詹明德,說是荀教授讓來的。
詹明德跟大老師說了一聲就上了前來接自己的車,荀教授居然也在車上,詹明德便覺得奇怪,這是要去哪裏嗎?
荀教授安撫她道:“別怕,我帶你去個地方,見個人。”
詹明德點點頭。
車子行駛了許久,詹明德看着外頭的霓虹失神,漸漸地周圍行人變少,道路卻愈發開闊。詹明德朝前看去,眼神訝異。
“這裏是工部研究所。”老太太笑着對她說。
詹明德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麽,只得全程保持沉默,聞言也只是點頭表示了解。
工部研究所戒備森嚴,即便是荀教授的車也必須經過篩查,第一次來的詹明德還得下車拍一張大頭照用作記錄,随後才上車繼續前行。
工部研究所主要分成三個部分,主院自然作研究用,剩下的地方分為住宿區和後勤區,這裏幾乎彙聚了大曜所有的頂尖人才,所以安全性極高。
下車後,荀教授示意詹明德跟着她走,住宿區分為兩種,一種是高樓宿舍,一種是獨立的三層小樓,像荀教授這樣德高望重的存在,便住在小樓中,年輕些的研究院則住宿舍。
“一會兒進去了不用緊張,将你今天跟我說的事,再如實說一遍就行。”
荀教授這樣叮囑詹明德。
這棟三層小樓的院子被打理得非常漂亮,她們進門時,院子裏正有個人在嬌花,荀教授輕車熟路地打起招呼:“小羅,老師在嗎?”
小羅笑着說:“荀教授來啦,姚老在書房呢,她說您要是來了,直接上去就行。”
詹明德跟在荀教授身後往裏走,一樓的布局簡潔又整齊,荀教授顯然不是第一次來,她告訴詹明德:“這是我老師的家,她是工部研究所的負責人,目前就住在這兒。”
詹明德想問為什麽阮家的事情要來見這位長輩,但荀教授沒開口,她也不知道要怎麽問,便按捺住了。
書房的門是開着的,但荀教授還是敲了敲門板,詹明德一眼就看見了裏頭坐在書桌前,戴着一副金框眼鏡的老人。
她看起來年紀很大,面上皺紋遍布,可一雙眼睛卻仍舊鮮活,有一種特殊的生命力。
“來了?”
她的聲音有着老年人獨特的微微沙啞,但聽起來很溫和,應該脾氣很好。
荀教授把詹明德叫到身邊:“老師,這就是我下午跟你說的那個孩子。”
姚老伸手摘下眼鏡,詹明德這才注意到她的眼鏡鏈是搭在脖子上的,不知道為什麽,詹明德以前在源國面見太後都沒這麽緊張過。
她連忙對老人說:“您好,我叫詹明德,是從征旗府前來參加數學國試的考生。”
姚老指了指旁邊的沙發,意思是讓她倆坐。
她先是語氣輕柔地關心了一下詹明德的學習進度,又問詹明德吃過晚飯沒有,餓不餓累不累,詹明德都一一回答了,然後姚老才提到阮家,讓詹明德細說一遍。
詹明德便又說了一次,這次比上午跟荀教授敘述時更加詳細,包括她是如何通過林承嗣家的配送服務進入阮家,如何跟阮家三位夫人相處,又是如何産生懷疑的……
姚老安靜地聽着,當詹明德說完,小羅正好送了茶水進來,荀教授順勢給詹明德倒了一杯。
詹明德說了不少話,确實有點口渴,剛端起來喝了一口,就聽見姚老問:“大曜像阮家這樣的,雖然不多,卻也不是沒有,你為何只懷疑阮家呢,是因為所在的環境接觸不到類似的人家,還是有某種特殊原因?”
詹明德沒想到姚老問得這樣一針見血,誠然,她原本是不會關注阮家的,但誰叫憑空多出個彈幕器,而且這彈幕器最初還綁在阮酥身上,這讓詹明德怎麽可能不去注意他?
只不過按照彈幕器的意思,她的這種注意,原本會發展成愛情,但誰讓詹明德跑偏了呢。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嗎?”
詹明德抿着嘴唇,不是不好回答,也不是她不信任眼前這兩位老人,而是彈幕器此刻就在她身上,雖然她能夠随意關閉或開啓,實際上除了上廁所睡覺洗澡之類的隐私時間,彈幕器後面的人都能全天候的看着她。
姚老等了會兒沒等到詹明德說話,忽地笑了,說:“不用擔心,從你進入研究所那一刻,就沒有誰能監視到你了。”
說完就看見詹明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于是姚老又仔細說了一遍:“我說的就是你想的那樣,你身上有某種不屬于大曜的能量場,這個我們是可以檢測到的。”
詹明德驚訝極了,她試圖打開彈幕器,結果卻沒有反應,這下不信也得信,但是……為什麽?
從彈幕器的語氣跟透露出的信息來看,彈幕器所在的世界,科技水平遠超大曜,而大曜在它們眼中是極為落後的時代,既然如此,大曜的研究所為什麽能夠檢測到彈幕器?
荀教授看着她這副驚訝到瞪眼的樣子,忍不住笑着說:“這會兒倒真有點小孩兒模樣了。”
詹明德聞言,連忙咳了兩聲,努力擺出一副鎮定沉穩的姿态,看得兩位老人止不住發笑。
荀教授跟詹明德解釋道:“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機密,你太小了,還不适合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關于你身上的這個特殊能量場,朝廷一直都很小心。”
姚老則問:“如果你願意,可以在研究所內與能量場進行解綁,我保證不會有任何危險。”
詹明德:“你們可以做到将我和它解綁?”
姚老輕輕點頭。
這也太厲害了吧……不管怎麽看,都和彈幕器所說的落後不一樣,是彈幕器說錯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詹明德:“那阮家……”
“這個你可以放心,阮家的動向朝廷始終都有關注。”姚老說道。
怕詹明德不信,荀教授特意告訴她說:“老師是當今聖上的姨母,不會騙你的。”
詹明德早就猜到姚老身份不凡,但當今聖上的姨母,那豈不是先帝的姐妹,曾經的大長公主?
詹明德欲言又止。關于彈幕器的事情,她沒什麽好隐瞞的,因為它就像寄生在她身上的病毒,無時無刻不讓她警惕,只有徹底剔除才算安全。重點是她跟一號的靈魂互換,詹明德很擔心被查出來,當事情關系到自己,謹慎的天性令她不願說實話,更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裏。
“我可以配合将能量場解綁,但是……”詹明德想了想,要求道,“關于阮家,我想參與到其中,可以嗎?”
兩位老人都沒想到詹明德居然會提這麽要求,荀教授跟姚老對視一眼,見姚老微微點頭,她便對詹明德道:“這個我們可以答應你,不過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應該報考國學院,來當我的學生了?”
說完,趕在姚老開口之前,荀教授先發奪人:“老師,您歲數可不小了,精力有限,我年紀也大了,您總不能再找個小我五六十歲的關門學生吧?”
姚老一聽就知道荀教授這是怕自己搶她學生,“你問過小同學自己的意思了嗎?萬一人家更想拜我為師呢?”
于是詹明德瞬間收獲兩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她瞬間語塞,半晌讷讷道:“那個……不如等能量場解綁之後再說,我還是想先考慮一下。”
能量場解綁不急于一時,今天已經很晚了,姚老幹脆讓兩人留宿,期間還親自打了通電話回詹明德住的賓館,告知兩位送考老師,她将孩子留下了,過兩天給她們送回去。
大老師跟小老師面面相觑,為了讓她倆放心,姚老還特意派人帶着自己的證件走了一趟,确保自己不是人販子。
結果詹明德剛在姚老的安排下跟荀教授在她家吃晚飯,就聽見門口傳來汽笛聲,之後大門敞開,又來了位頭發雪白的老太太。
這位老太太看着氣勢就跟荀教授還有姚老不一樣!
“平安姨母!”
別看老太太年紀大,卻是聲若洪鐘擲地有聲,人未至聲先到。
她的排場很大,身邊跟着五六個高大的侍衛,侍衛們穿着黑底紅邊的制服,而且都有配槍,最關鍵的是,這位個高矯健的老太太,叫姚老姨母!
哪怕早已知道大曜的皇權已被逐漸削弱,但在源國長大的詹明德還是在意識到皇帝親臨的一瞬間丢掉了手裏的筷子,當場表演了個原地起跳。
荀教授起身主動打招呼:“聖上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這麽大的事兒,我能等到明天嗎?”皇帝先是回了句嘴,然後眼角餘光看見了詹明德,問道:“這就是你們電話裏說的那個孩子?”
詹明德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行禮,大曜早已廢除跪禮,可詹明德的印象中見了皇帝哪有不跪的。
皇帝卻是個極為豪爽的性格,手一揮道:“不必多禮,你是個好孩子。”
恰好姚老從書房裏探了個頭出來:“在下面吵吵鬧鬧的像什麽樣子,有話上來說。”
皇帝別看年紀大,身手卻不輸年輕人,上樓梯直接一步三級,眨眼便消失在了樓梯口。
荀教授拍拍詹明德的肩膀,讓她別慌,繼續坐下來吃飯。
詹明德哪裏還吃得下去……荀教授見她這麽緊張,笑着說:“聖上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別看她這麽靈活,你猜猜她今年多大了?”
還真挺難猜的,看雪白的沒有一根黑色的頭發,還有面龐脖頸與雙手的皺紋,都說明皇帝年紀很大了。史書上也說,當今武帝十四歲繼位,迄今為止……在位已有八十年,詹明德從沒見過這樣長壽的老人。
此時書房裏,皇帝與姚老正在談論詹明德身上的特殊能量場。
皇帝問:“當真是檢測到了?”
姚老點頭:“這還能有假?”
皇帝:“看樣子,那人果然沒有說謊,竟真有這樣的怪物,試圖颠倒黑白,奪取力量。”
姚老:“算算時間,咱們也等了好些年了。”
這二人言語間,竟是對詹明德身上的“彈幕器”早有預料,甚至早早做好了應對準備。
“既然如此,我待會便聯系上那人,樓下那孩子是否答應了與能量場解綁?”皇帝又問。
姚老還是點頭:“是個聰明的孩子,若是不解綁,一時半會,她興許還能維持意志堅定,可時間一長,精神上少不得被侵襲甚至洗腦,到那時便晚了。”
皇帝頗為欣慰道:“看模樣便挺機靈的,聽說成績也不錯。”
姚老笑着說:“都讓小荀擔心被我搶走了,能力肯定是不用懷疑的。等解決了這事兒,咱們也就能毫無顧忌地放手去做了。”
次日,詹明德被送上實驗臺。
因為這并不是手術,也不需要開刀,用姚老的話說,彈幕器甚至并沒有寄生在她大腦中,只是在這個世界與她的腦電波靠近,因此像攝像頭一樣貼在她的身體上,所以解除綁定的途徑很簡單,只要切斷聯系,幹擾對方的能量場即可。
比割闌尾還要輕松。
不得不說,詹明德被安撫到了。
她躺在實驗臺上,因為她年紀很小,姚老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說:“不要害怕,很快就會結束了。”
奇怪的是,實驗室內除了姚老,就只有皇帝,她們三個人。
這就夠了嗎?不需要其她助手了嗎?
皇帝走到詹明德身邊,伸出一只手貼住詹明德的額頭,這只手涼飕飕的,又很柔軟,是一種說不出的,像海水一樣的柔軟,詹明德莫名開始犯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她努力撐了會兒,終究是閉上了眼睛。
見詹明德已然失去意識,皇帝對姚老點了下頭。
姚老彎腰按下了實驗臺上的一個按鈕,實驗臺上瞬間生出一個透明罩子,将詹明德整個人罩入其中。
“你好。”
皇帝最先發出問候。
等了幾秒鐘,當實驗上的透明罩子開始流動起異樣的光芒後,一道女聲的回應随之而來:“你好,魏紫。”
皇帝問道:“五十年前,我們第一次聯系時你說過的那件事果然已經應驗了,現在你還會遵守承諾幫助我們解決這個麻煩嗎?”
那道女聲帶了點笑意的回答道:“當然,不過你應該也沒有忘記我的條件,公平交易,對吧?”
姚老皺眉,抓住了皇帝的手腕,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但皇帝卻沒有聽她的,而是說:“我答應你的要求,等到我死了,願意将靈魂奉獻于你。”
“不不不,你誤會了。”女聲連連否認,“準确點來說,我是要你成為我的員工,你知道的,你的體質很特殊,而我需要像你這樣的特殊人類來完成我的實驗設想。”
姚老問道:“為什麽一定是魏紫,而不是我?可以的話,請讓我代替她。”
皇帝一把抓住姚老的手腕,大聲道:“別聽她的!”
“我當然不會聽她的。”女聲的語調很生動,“因為她根本不符合我的條件。”
連接在實驗臺的罩子上,光芒流動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當這些光點濃密到了一個程度,又開始漸漸淡去直至消失,最後罩子重新打開,而詹明德依舊沉睡。
皇帝試探着問:“這樣……就可以了?”
女聲:“沒錯,不過我發現了一點小意外,因為能量場紊亂的關系,這具身體原主人的靈魂,現在正處于另一個低等文明世界。”
皇帝跟姚老雙雙愣住。
“你們所在的世界已具備建立防火牆禁止病毒入侵的條件,但在病毒徹底清除前,這兩個靈魂還需要一點時間進行緩沖。”
皇帝這下眉頭也蹙了起來:“什麽意思?”
女聲像是被她的愚笨為難到了,很人性化的嘆了口氣:“意思就是這具身體原主人的靈魂無法立即回歸,因為身體受到過病毒能量場的侵蝕。”
“那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姚老問。
“嗯……主要看她們自己。”
說完這句話,女聲便再也沒有回應過,姚老等了好一會,确認實驗室內只剩下她跟皇帝是清醒的後,她立馬變了臉色:“魏紫,你跟我說清楚,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瞞了我什麽?”
皇帝心想自己這皇帝當得也太沒氣勢了,母皇跟了了在位時,阿姐可不敢這樣揪着皇帝的領子算賬。
但誰讓她是妹妹呢,更別說她現在連妹妹都不是,直接成晚輩了,所以再無奈也得老老實實舉手投降:“你別着急,姨母,你聽我說。”
姚老盯着她看了好一會,松開她的衣領改為雙手抱胸,那表情那眼神,活脫脫就是“我看你怎麽編”的意思。
皇帝整理了下衣服,說:“這事兒得從五十年前說起……”
姚老:“給我長話短說,把我知道的都略過。”
皇帝:……
好兇哦。
“我之前跟你說,有人一直在盯着大曜,時刻可能入侵的事情,并不是在開玩笑。”
姚老:“你是說剛才那個聲音?”
皇帝:“不,那個聲音不是。”
姚老:“你怎麽知道她不是?你為什麽這麽信任她?”
皇帝想了想,解釋道:“我不是信任她,我是信任了了。”
聽到了了的名字,姚老的情緒逐漸變得平靜,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她的妹妹繼承了母親的皇位,卻又在為皇第八年傳位給了魏紫,此後便銷聲匿跡再無音訊,“這跟了了有什麽關系?”
皇帝遲疑了幾秒鐘,問:“我要是告訴你,了了不屬于這個世界,你會相信嗎?”
果然,姚老立刻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盯着她,皇帝伸手撓撓頭,那家夥走得頭也不回,以至于自己得絞盡腦汁地給她找理由,“總之剛才的那個聲音,她說她叫夏娃,與了了是舊識。”
姚老:“她這麽說,你就信了?”
皇帝沒法跟姚老解釋自己信任的原因,她在跟了了的相處中早練就了一顆大心髒,而夏娃最開始只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兩邊的聯系斷斷續續很不穩定,一開始皇帝也不信,可夏娃給出了她與了了相識的證據。
哼,這倆認識的時間可比跟她久多了。
姚老盯了皇帝好一會,最終沒有繼續為難:“好吧,就當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為此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皇帝愣住了,她突然意識到姐姐最關心的不是這些話的真僞,也不是入侵者的來源,而是自己的安危。
這麽多年的互相扶持,并肩同行,即便身為巍鈭的過去已不複存在,但魏紫仍舊在平安的心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占據着極為重要的位置。
因為,就只剩下她們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