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起(虐男開始)
不。
一陣更加劇烈的疼痛襲來, 恰似千軍萬馬在腦海中不斷奔騰,人人拿着一根長槍,在朝他不斷挑刺, 那長槍極其鋒利,挑斷他的筋骨, 刺穿他身軀, 将他心肝脾肺挑出來抛在空中捅穿, 最後丢在地上,被馬踏成爛泥。
不,他不是什麽青溪, 他是蕭既笙,他從小長在上京, 被師傅們教着如何學習為君之道,從來未曾去過什麽道觀, 也不認識喜歡杜鵑花的小姑娘。
他有從小到大全部的記憶, 他如何長大, 如何同周芸書相遇,如何跟着宋蒙、尹公明兩位師傅學習治國之道,如何侍奉父皇于病榻前,如何在登基後一步步整治朝綱……
他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然而……
他望着自己衮服上的龍紋,有什麽一直被他忽略的東西一閃而過。
多年前的那場病,叫他身上遍布傷痕,他醒來時, 禦醫只說是風寒,可什麽樣的風寒能叫一個養尊處優的人身上, 有這樣多的傷疤,即便大內最好的藥也難以叫它消失?
那場病之後, 宮中無端消失了許多宮人,給他治病的禦醫更是一個都不剩,全都被換,問了只說那些人醫術不精,宮裏從外頭招了更好的進來服侍。
宮人們都說他從前愛蹴鞠、鬥蛐蛐兒、寫詩詞歌賦,可他發現自己并不喜歡,亦不擅長這些。
當時只以為是自己膩了,又或者時間久了,手腳上生疏。
還有對周芸書每每親近自己時的無感和下意識推拒……
蕭既笙擡眼,望着站在不遠處丹陛上的周芸書,眸光深沉。
那是他記憶中的所戀之人,他怎麽會對她如此陌生,如此抗拒?他又如何與宮人口中從前的‘他’性情相差如此之大?
除非——
他腦海中的某段記憶,是假的。
蕭既笙腦袋‘嗡’的一聲響,腦海中閃現出一副從未見過的畫面。
他的四肢被鐵鏈牢牢鎖在榻上,殿宇內門窗緊閉,瞧不見一點光亮。
側門‘吱呀’一聲響,有個穿着古怪,一身黑衣,披散着頭發的男人手持一柄蠟燭進來。
他将蠟燭擱在桌上,從随身的塔鏈裏掏出一個小匣子,又從匣子裏拿出幾根銀針,走上前來,将它們一一插進他的腦袋。
他腦袋裏立即升起一股劇烈的疼痛,像是有人在拿刀在剜他的肉,又或者拿鐵釘在腦袋裏不斷攪合。
鐵鏈被扯得‘嘩啦啦’作響,他渾身不斷冒汗,将身下被褥打得濕透。
這已然不是第一次了。
那黑衣男人見他這樣不配合,似乎很是苦惱:
“殿下還真是頑固,過去的人和事,就是一堆腌臜之物,對您來說毫無用處,還是盡早忘記為好。”
他臉上的骨頭早錯了位,喉嚨也被灌了藥,喊叫之時,臉上紗布松動,終于發出聲音。
可那聲音卻不是自己的。
他正在被眼前的男人改頭換面,變成另一個人。
他想逃。
可他的身體已然千瘡百孔,渾身爛掉的皮肉還未長全,再不能如從前那般輕易将捆綁在四肢的鐵鏈掙開。
最終,那人端了一碗藥給他灌了下去,“這回比上回倒是短了半個時辰,殿下,別掙紮了,再掙紮下去,您的手腳都要斷了。”
藥效很快,他不再掙紮,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一枚墜子開始在他眼前不住晃動,男人的聲音在殿裏不住回蕩:
“您名喚蕭既笙,是當今太子……”
随着男人的描述,他腦海中開始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生軌跡。
将要屬于他的人生軌跡。
蕭既笙,他是蕭既笙……
他不斷重複着這三個字,忽然,他似是想到什麽,又猛地掙紮起來:
“魚姑娘……關青溪……”
他是蕭既笙,這兩個人有是誰?
男人又給他紮上一針,他徹底安靜下來。
“這些都是假的,他們壓根就不存在,太子殿下,忘記他們。”
……
蕭既笙臉色發白,抱着紅魚坐在雨中,渾身冰涼。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他是蕭既笙,那青溪是誰?
雨還在下,天色一片昏暗,他被雨砸得渾身又泛起疼痛。
“少俠,你跑錯方向了。”
懷中人忽然睜開眼,變成了十幾歲摸樣,她一身白襖湘裙,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手中扯着他衣袖,轉身提醒他。
蕭既笙垂頭,這才發覺自己正同她坐在同一匹馬上,她前他後,那馬通體發白,身上編着小辮,正在不耐煩地踢橛子。
飛瓊…..
他腦海中忽然蹦出它的名字。
而自己身上被小姑娘扯住的衣裳,通體大紅,那樣張揚熱烈,是身為皇室子弟,不被允許喜歡的顏色。
他再次朝身前小姑娘看去,或許是剛經歷過一場混亂,她略帶嬰兒肥的臉上帶着明顯的惶恐和急切,身上的白襖上還沾着血。
見他發愣不回答,她又将話重複了一遍。
他看見自己從她袖中扯回衣袖,輕輕拍拍馬兒的腦袋,說:
“沒錯,就是這兒。”
她一臉訝然,仿佛他瘋了,“你知不知道這裏是——”
他聽見自己再次開口,語氣悠然:“我知道,但是你餓了。”
這是她和自己初見的場景。
蕭既笙喉間腥甜,眼前畫面一轉,發現自己滿身是血地趴在方才那匹馬上,渾身疼痛,剛從昏暗中蘇醒。
睜開眼,見小姑娘正在街道上牽着缰繩,月色下,她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辰,身上的白襖子已經被換成了一身舊道袍。
許是見他直直盯着她瞧,她努着嘴将臉湊過來,“醒了?”
他半晌不吭聲,最後道:“姑娘怎得也跟着下來了,你大好青春年華——”
她拿東西打他,他定眼一瞧,發現那是她進宮後珍之若寶的那管短蕭:
“呸呸呸!我活得好着呢,少咒人!”
蕭既笙只覺渾身一片冰涼,就要掉下馬去。
小姑娘牽着飛瓊,還在喋喋不休:
“先別高興了,等養好了傷,你要給我做護衛,幫我打山上的豺狼,修道觀,給我洗衣做飯……”
蕭既笙終于落下馬去,墜入一片虛無的黑暗之中,身體的疼痛也随着時間越來越輕,等再睜開眼時,他人正着一身破舊道袍,頭探出窗外,同不遠處喂飛瓊的小姑娘說話。
小姑娘許是聽不清,側過臉随意朝他這邊喊:“什麽——”
芭蕉蔽日,蟬鳴聲震耳欲聾,日頭照在院子外的紅豆杉上,明亮翠綠,一切仿佛在夢中。
一陣清風吹來,将兩人的發絲吹起,在陽光下顯出耀眼的金色,就如同他們一同向往的人生,溫暖、熾烈。
他聽見自己胸腔裏的那顆心在不住跳動,鼓點一樣‘咚咚’敲着,滿心滿眼的快活像是要從他身體裏溢出來。
連風也感受到他的喜悅,在為他高興。
“青溪——!”
他在喊,“我叫青溪!關青溪——!”
‘轟隆’一聲巨響,天空開始電閃雷鳴,雨水将一切都沖刷幹淨。
世界開始天塌地陷,破舊的道觀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紅牆黃瓦的高大宮殿和一堵堵越不過去的高牆。
相依為命的少男少女被時間吞噬殆盡,從中生出的,是一個無情的帝王和一個被他廢棄掉的妃子。
她那雙眼睛就那樣靜靜望着他,仿佛在問:
青溪,你怎麽就不理我了呢?
蕭既笙雙手不住打顫,就要抱不住懷裏的人,險些要将她丢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是替身,他是她的情郎,可是他卻忘了。
青溪,青溪。
那是他替自己取的名字,為了配她,取的名字。
她是魚,他是水。
他想要她永遠離不開他,可是最終,卻是他最先抛下了她。
雨越下越大,好似要在世間掀起滔天駭浪,将天地重塑。
蕭既笙垂頭看着懷中人那安靜的面龐,手指冰涼。
她長大了。
鼻梁還是那樣高挺,眼睛卻不似從前滿是野性,看着自己時,滿是平靜,可是平靜之下,卻是無盡的哀傷與痛苦。
明明那樣顯眼,然而他卻視而不見。
等後來瞧出來了,也只以為那哀傷和痛苦是為了旁人所生,對她愈發惡劣。
哪兒有什麽旁人,一直是他,只有他。
可他對她做了什麽?
對她做了什麽…..
蕭既笙将紅魚整個圈在懷裏,輕輕搖晃着,然而因為手抖得厲害,好幾次,紅魚都差點掉在地上。
他想說些什麽,喉嚨卻似被人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才在她耳邊道:
“……沒事,別怕,別怕。”
紅魚皮膚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豆大的雨點砸在她眼睫上,也毫無反應,就像是睡着了。
他擡手擦掉她臉上的血,替她理好被雨水打亂的發絲。
她從來是個不省心的,這次定然是因為生他的氣,所以故意在吓他。
額前晃動的十二道旒叫他看不清她的面容,蕭既笙擡手,随手将它掀掉,裏頭的頭發随着動作散落在肩頭。
那象征皇權的冠冕‘啪嗒’一聲,滾落在地,上頭的旒與地面上的花崗石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滿朝文武瞧着這一幕,面面相觑,瞠目結舌。
陛下在做什麽?
先是突然丢開皇後娘娘,絲毫不顧及皇帝威嚴,從丹陛上瘋一樣跑下來,抱着被處死的廢妃不撒手,緊接着又如同丢廢物一般将象征九五之尊的冠冕扔掉。
陛下這是……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