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追妻)
‘啪嗒’一聲響, 紅魚手中的毛筆被甩落在地,滾落在門檻邊。
守在外頭的宋淳一瞧了那毛筆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屋內, 蕭既笙垂着眼,望着紅魚在懷中扭頭瞧向自己的那張, 帶着憤怒和驚恐的臉, 擡手抹去她腮邊被濺到的一滴黑墨。
手指觸碰到她肌膚, 感受到指腹下真實的觸感和溫熱,蕭既笙才覺得自己一顆躁動的心稍稍安靜下來。
眼前的魚姑娘,是真的, 不是夢。
他探身拿起另一支筆,在早磨好的硯臺裏沾上幾滴墨汁, 重新握着紅魚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開口:
“魚姑娘不喜歡那只筆, 那咱們就再換一個。”
紅魚僵持着不動。
蕭既笙便勸她道:“放心, 嚴钰一向聽你的話, 你簽了這個,他瞧見了,自然也會簽的。”
他明知道她不是在擔心這個。
紅魚拿來另一張空白紙張,在上頭寫:“為何要我簽這個。”
蕭既笙輕聲道:“魚姑娘不簽這個,我怎麽帶你走?”
紅魚回頭看他,她何時說過要同他走了?于是又寫道:
“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不想到別處去。”
蕭既笙視線在紙上掃過, 手頓了下:“魚姑娘喜歡這裏?”
紅魚點了下頭。
“好。”蕭既笙思索半晌,接着道:“我不帶你離開, 在這裏陪着你,可和離書你還是要簽, 不然叫人家瞧見,對你不好。”
叫人家瞧見,瞧見什麽?
紅魚先開始未曾反應過來,等瞧見他擱在自己肩頭的那只手,才意識到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他要同她像從前一樣做夫妻,成日出雙入對!
紅魚猛地轉身,從他懷裏退出去。
她的動作太快,以至于蕭既笙未能阻止,他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朝她望過去,“怎麽了?”
紅魚看着他,胸口不斷起伏,惱恨自己當初怎麽腦袋發昏,跑到大火裏為眼前男人報仇,以至于壞了嗓子,不然也不至于落到如今連想同他争辯都開不了口的地步。
她拍拍自己,在空中比劃了下。
蕭既笙:“什麽?”
紅魚一把扯過紙筆,在上面寫:“我有丈夫。”
“我知道。”蕭既笙道:“所以我讓你簽和離書。”
他怎得還不明白?紅魚又寫:“我有丈夫,我不和離。”
‘咣當’一聲響,有只白頭鹎撞到窗柩,順着瀑布摔落懸崖。
屋內有一瞬間的寂靜。
蕭既笙直起身子,将身體轉向紅魚,“為何不和離?”
紅魚又将一張紙在自己面前展開,讓他看得清楚明白。
蕭既笙垂眼,朝紙張上看去,半晌之後,他覺得自己大抵是眼花了。
只見那張潔白的宣紙上簡簡單單寫着幾個字:
因為我心悅他。
心悅……
蕭既笙感到喉嚨裏慢慢湧上一股血腥氣,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的魚姑娘,在他面前告訴他,她心悅另一個男人。
是他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想出這樣的法子來報複他麽。
若當真如此,她确實成功了。
他可以容忍她同另一個男人做夫妻,可絕對無法忍受她當真把那人當做她的有情人。
因為做夫妻只需要發生皮肉上的關系,可有情人卻需要兩顆心的碰撞。
他的魚姑娘,怎麽可能把一顆心交給除他之外的另一個男人?
蕭既笙将口中的血腥壓下去,對紅魚笑了笑。
“你騙我。”
為了不跟他走,她竟用這樣的話來騙他。
紅魚靜靜望着他,心裏五味雜陳。
原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為了讨生活,所以才嫁給了嚴钰,并非是因為喜歡他才會如此,所以在他看來,叫她跟嚴钰和離,倒像是叫她脫離苦海。
紅魚輕腳走到他面前,神色鄭重地比劃。
“我是真的心悅嚴钰,他很好,我很喜歡。”
她并不是因為嫁給了嚴钰,才喜歡他,而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了他。
這句話比劃起來并不複雜,因此蕭既笙很容易便瞧得明白。
他嘴唇蠕動,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未幾,一雙手赫然攀上紅魚的雙肩,聲音沙啞:
“那我呢,魚姑娘,你說,我該怎麽辦?”
她曾經,那樣喜歡他,喜歡到為他報仇弄壞了嗓子,成了個啞巴,她喜歡他,不惜進到宮裏等他恢複記憶,她是那樣一個不喜束縛的人,卻為了他在冰冷的宮裏呆了那麽多年。
如今他什麽都想起來了,他們可以回到從前的日子,她卻告訴他,她喜歡上了別人。
那他該怎麽辦,她心這樣狠,要将他一個人孤零零抛下,去跟另一個男人耳鬓厮磨,做一輩子夫妻。
“你是不是還為了五年前的事恨我?”蕭既笙目露祈求之色,“那你就繼續恨,魚姑娘,你跟我走,每天捅我一刀,看着我受千夫所指,被挫骨揚灰,這樣才解氣,不是麽?”
她應該同他一樣,活在過去的痛苦裏,彼此交纏不休,怎麽能就這樣一聲不吭抛下他往前走?
紅魚感覺到兩臂被勒得生疼,可此刻她卻無暇顧及,手按上蕭既笙的一只手臂,試圖讓他鎮定下來。
蕭既笙脊背一僵,神色大恸。
從前在雲陽,她經常對他做這個動作,那時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卻覺得恍如隔世。
他張了張嘴,慢慢松開桎梏紅魚的雙手。
他看見紅魚對自己搖了搖頭,張開口用氣聲說了句:
“我不恨你了,青溪。”
心被什麽東西猛創一下,酸意化作倒刺在蕭既笙身體裏到處亂竄,他想阻止,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那倒刺順着皮肉,将他殺得血水橫流,皮開肉綻。
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原來,他內心裏對五年前自己對紅魚所做的事,一直藏有深深的恐懼。
他在害怕。
害怕他的魚姑娘對從前之事耿耿于懷,怕她記得自己的無情、狠厲和無動于衷,記得昭獄裏臭氣熏天的老鼠、獵場裏冰冷的雪、宮門外高高壘砌進不去的宮牆……
所以他裝作若無其事,什麽都沒發生的模樣,他想,只要他好好待她,她終有一日會忘記從前的傷痛,同他好好在一起。
可是如今,他發現自己錯了,他真正恐懼的并不是這個,而是紅魚抛下她,選擇丢掉他們的過去,無論是同關青溪的,還是同蕭既笙的,轉身奔向新的生活。
“那你,……還愛我麽,還愛,”他費力滾動喉結,聲音飄散在空中。
“……關青溪麽。”
紅魚望着他,兩只手緩緩擡起,放到他面前,随即向兩邊分開,兩只手的間隔越來越大。
蕭既笙瞧明白了,她在說: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青溪。
人,總該向前看,過好當下的日子。
無愛,也無恨,這就是她給他的答案。
蕭既笙手撐在桌案上,指尖發白。
她太狠了,知道什麽才是對他最好的報複,就這麽一刀切斷他們之前的聯系,竟連一點希望都不留給他,直接判了他死刑。
她可以不愛他,可是連恨也沒有,從此在她的生命裏,他就只是一個同她糾纏過,早已毫無瓜葛的過客,提起來也不過感嘆一句:‘那個人啊,從前一起互相扶持過一陣子,後來他失憶了,但又恢複了,最近如何,我不了解,可能還在好好當他的皇帝吧。’
“魚姑娘。”蕭既笙擡頭望向紅魚,輕聲道:“你不能這麽對我。”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她放下他們的過往,把他當個無關緊要之人,留他一人在苦海中苦苦掙紮。
紅魚看着他,仿佛看到曾經那個為了讓他恢複記憶,執意留在宮中的自己,那樣固執、迷惘,緊緊抓着過去不放手,好似這般,自己灰暗的生命就會迎來希望。
可他們都忘了,一直停留在過去,只能讓他們站在原地,永處黑夜之中,只有放開手往前走,才能看見黎明。
直到遇見嚴钰,她才明白這個道理。
或許将來有一日,眼前這個男人也會遇見這樣一個讓他想明白的人,教他放下過去,同他相愛,成婚生子。
可那個人,永遠不再可能是她。
紅魚拉過蕭既笙的手,在他掌心輕劃。
“放下?”蕭既笙将手掌慢慢握緊,手背上青筋畢露,“魚姑娘,我是個一輩子活在過去的人,永遠放不下了。”
紅魚嘆氣。
她曾經也是這樣想的,可後來……
紅魚眼睫微顫。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也許過段時日,他就不這麽想了,他如今只是乍然見到自己還活着,有些鑽牛角尖而已。
這世上,沒有誰真正離不開誰。
在恢複了記憶,以為她‘死’去的這五年裏,他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麽。
紅魚轉身,将桌上那張和離書撕碎,順着窗柩灑向天地間。
那碎片在空中飄飄蕩蕩,順着瀑布飄落崖底,連着她和身後男人的恩恩怨怨,一道徹底埋葬。
–
待紅魚走後,宋淳一進來,瞧見屋內一片狼藉,将手中藥碗遞到蕭既笙跟前:
“陛下,您該喝藥了。”
蕭既笙坐在那裏,臉色蒼白,嘴角慢慢滲出一滴血來。
宋淳一心頭一跳,不知道方才紅魚究竟同他說了什麽才叫他變成這樣,往常蕭既笙發病,可從來未曾出現過嘴角流血的症狀。
他拿來早備好的木條擱在蕭既笙齒間,叫他咬住,以免傷及舌頭,随即拿勺子要給他喂藥。
木條被蕭既笙吐了出來。
宋淳一一驚:“陛下…….”
他們早該回上京的,若非如此,陛下這回發病不會這樣厲害。
蕭既笙手扶床榻坐直身體,拿手随意擦去嘴邊的血。
他低頭看着手上的那一抹紅,心裏浮現一絲後悔。
不該讓魚姑娘這麽早走的,她若是留下來,瞧見他吐了血,說不定會心軟,可憐可憐他,改變主意。
然而轉念一想,覺得還是算了。
她膽小,若是叫她瞧見自己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說不定會吓着她。
他不舍得她害怕。
蕭既笙朝宋淳一伸出手,接過那碗藥來,仰頭喝完,期間,骨頭裏的刺痛感讓他整個手掌不自覺打顫。
這次的疼痛,似乎比以往來得更猛烈些。
蕭既笙喝完藥,手上再沒有力氣,藥碗‘咣當’一聲掉落,砸在裝短蕭的匣子上 。
他神色一凜,連忙俯身,用手掃落上頭的碎片,連手指被紮傷了也未曾注意。
宋淳一連忙又去找藥酒和紗布給他包紮傷口。
藥效上來,蕭既笙就這樣枕着匣子睡去,半夢半醒間,天空忽然間響起一道驚雷,将他驚醒。
他坐起身來,望着窗外的天空,問宋淳一:“我睡了多久?”
“回陛下,半個時辰。”
才半個時辰……
魚姑娘還沒到家,打這樣大的雷,她一個人在路上,該多害怕。
蕭既笙掀開被褥,連靴子都沒穿便下了榻。
宋淳一急了:“陛下要去哪兒,您這時候要休息,不能勞累,更不能見風着雨……”
蕭既笙并不理會他,扶在門邊緩了會兒腦袋中的眩暈,赤腳踏入風雨之中。
飛瓊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早早在院中等候,蕭既笙摸着它的腦袋,輕聲道:
“好飛瓊,帶我去找她。”
飛瓊仰天長鳴一聲,馱着蕭既笙下了山。
蕭既笙預料的不錯,因為大雨,紅魚租借的騾車走的慢,在離山腳下不遠的地方便停下。
他掀開車簾,果然見到紅魚正瑟縮在車廂一角,捂着耳朵輕輕打顫。
聽見動靜,她連忙放下手臂,眼睛一亮,卻在瞧見他臉的那一刻,眼睛裏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她以為是誰?
嚴钰?
蕭既笙只覺得胸腔內那股被壓下去的血再次漫了上來,他滾了滾喉結,半晌才道:
“別怕,魚姑娘,我來陪你。”
就像多年前的每個雷雨天氣那般,他都在她身邊,輕聲安慰着她,叫她別怕。
紅魚看着他,不知在想什麽。
突然,一道雷聲襲來,紅魚下意識攥緊他的手,鑽進他懷裏。
蕭既笙怕身上的雨水蹭到她身上,只輕輕環着她。
或許,魚姑娘方才說的都只是氣話罷了,她心裏對他還是有舍不得的,不然也不會鑽進自己懷裏。
她還是依賴自己的。
蕭既笙手摸着她的腦袋,從懷中掏出那管短蕭,将方才在陀雲觀裏沒吹完的曲子接着吹給她聽。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響,伴随着一聲聲‘姐姐’傳入耳畔。
懷中的紅魚忽然擡頭,一把将蕭既笙推開,從騾車上跳了下去。
蕭既笙脊背一僵,掀起車簾。
只見一片雨霧中,一道身穿大紅衣袍的身影正騎着一匹馬從泥地裏飛馳而來。
那人見着紅魚的身影,遠遠下了馬,飛跑過來,期間甚至險些腳滑摔入泥坑。
他的魚姑娘同那人一樣,飛跑過去,像一只終于尋到另一半的雌雁,一把撲入來人懷中。
那人懷抱着魚姑娘,輕聲說着同他一樣的話:
“姐姐,別怕,有我陪着你。”
一道驚雷打在騾車旁邊的樹梢上,将那棵樹劈成兩半。
蕭既笙望着不遠處那緊緊抱在一起的兩人,緊握着車簾,手中短蕭‘啪嗒’一聲掉落泥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