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朵雪花(十一)
在了了平靜冷淡的目光中, 六公主開始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叫什麽,她在腦海中拼命搜尋有關名字的記憶,絞盡腦汁也依舊無跡可尋。
于是她像迷路的孩童般朝了了求助:“我、我叫什麽?”
了了沒有回答她, 小雪人裏的真儀可以保存記憶多年, 是因為修仙界的人壽命長久, 而且最終她尋回本性,所以不會像太離那樣被“修正”。但在這個世界, 失去本性的六公主只會漸漸忘記一切,小雪人徹底融化之際,便是她被“修正”之時。
六公主忽地靈光一閃, 她大叫:“我叫小六!”
母妃這樣叫她, 父皇也這樣叫她,她叫小六!
了了看着她。
“不,不對。”六公主自言自語, “我不叫小六,那……那我叫,我叫妹妹?”
“我叫可敦!”
“我叫公主?”
“我叫女兒……”
“我叫、我叫、我……我究竟叫什麽?”
六公主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姓名都已忘卻,那麽還有什麽是值得記憶的呢?她是誰?她叫什麽?她活在這世上有什麽意義?
——與這些問題相比, 母妃是否惦念自己,要怎樣才能回去豐國,是不是能在隴北活下來, 怎樣争取弘闊可汗的寵愛, 肚皮要多争氣才能一舉得男……這曾經困擾着六公主的過去, 頓時不值一提。
最終, 她流着眼淚告訴了了:“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 自己叫什麽了,我是誰?了了,我是誰?”
小小的雪人因這份熱淚逐漸融化,了了将其重新加固,眉眼低垂:“忘記姓名而已,你還有年輕美貌。”
了了的眼睛幹淨清澈,黑白分明,當她看向六公主時,六公主甚至覺得自己的心髒在這一瞬間已被寒冰凍結。“這對你來說就夠了,不是嗎?”
“不,不是!每個人都有名字,我也有,我也要知道!我要記起來!”
“你父親是皇帝,你哥哥是皇帝,你丈夫也是皇帝,他們都有,你怎麽沒有?”
六公主放聲大哭,兩只手不停捶着腦袋,似乎是想要把名字記,可無論她怎麽想怎麽問,了了不回答,自己也想不起來。
了了說:“很快,你會忘記更多,最後徹底消失。”
六公主的眼淚模糊了視線,“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你放棄了自己的人生,你忘記了嗎?”
了了把加固好的小雪人放回遠處,不帶絲毫感情地說着,“你認為自己的人生悲慘凄苦,沒有改變的可能,那麽你就應該承受這個選擇所帶來的後果。”
六公主下意識就想反駁,卻是張口無言,好一會她才對了了說:“我不是你,你不要站着說話不腰疼,你那麽厲害,才能做到這樣多,我不能……我不能!難道我受的苦不算苦嗎?為什麽你還要這樣說我?”
“你的苦難并非由我造成,我難道還要憐惜你?”
了了彎下腰,視線與小雪人中的六公主齊平,“你需要弄明白一件事,你曾經有無數次機會改變人生,是你自己放棄,怨不得任何人。”
六公主被當做和親工具固然倒黴,但她的确有能力改變現狀,世上比公主更凄慘的女人數不勝數,難道還能不活了?可笑得是迄今她尚認不清現實,一味沉浸在悲痛裏自我安慰,好像只要自己足夠凄慘,就能吸引旁人憐憫,而憐憫恰恰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早在來和親的路上,了了便教過她練武,是她自己不願,說人都死了練也沒用,了了亦不強求。
六公主所能看見聽見的人,就只有了了一個,除開了了,她找不到任何人訴說心中苦悶,一個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那還有什麽應該被記住?
了了沒有理會六公主的心情變化,話少些才好,不怎麽聒噪,現在了了已喪失與六公主對話的興趣,無論六公主再說什麽,她都不會再理她。
“公主,我方才從前頭回來,好像瞧見大可敦帶着人騎馬出去了。”
秋霞帶着幾個人進了營帳,神秘兮兮地向了了禀報。“還有人攔着她呢,大可敦二話沒說直接甩了一馬鞭,這可真是稀奇,她不是從來不出王宮的嗎?”
小雪人裏的六公主被暫時轉移注意力,大可敦騎馬出宮?這天都黑了,往外面跑什麽?真不怕大晚上的遇到狼群啊?
此時海月花正與阿麗并肩前行,與六公主截然相反,海月花忘記的是身份,記起來的是名字,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弘闊可汗知道此事會作何反應,她只知道,少年時期遍尋不着的泉眼,一定正在草原的某個地方靜靜地等待着她!
不過騎了一會兒,海月花便遺憾地停了下來,她望着依舊神采奕奕的阿麗,羨慕地說:“你比我還大一歲,怎地一點不累?”
阿麗說:“我跟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海月花想不明白,按說阿麗雖與自己情同手足,但可敦與侍女的待遇決不相同,自己養尊處優大魚大肉,怎麽身體卻比不得阿麗好?
“我沒有生過孩子。”
海月花咦了一聲,阿麗補充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海月花,你生了三個孩子,你的身體永遠都不可能恢複到年輕的時候了,孩子吸走了你的生命力,你忘記了嗎?你生大王子時,險些喪命。”
阿麗的話将海月花自興奮中拉回現實,她望着天空,今天晚上有很大很圓的月亮,皎潔的月光照在昏黃的草原之上,令她想起自己生頭胎時的經歷,過去這麽多年,她以為自己忘了,現在想想,那時真是自欺欺人。
“我阿媽生了我跟迪哈爾兩個。”海月花沒有因阿麗直白的話語生氣,“現在回想起來,阿媽的身體也不大好,她小解很頻繁,月事也不規律,陰天下雨時,她總是腰疼。”
“阿麗,我那時是很害怕的,大汗允許阿媽進帳子來陪我生産,阿媽安慰我,每個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生了頭胎就好了,最好還是個男孩,這樣我就能徹底站穩腳跟……我,我之前也是這樣跟豐國公主說的。”
阿麗說:“我見過母馬下崽子,從那之後我便發誓,不成婚,亦不生子,那太可怕了。海月花,我卻不敢跟你說這樣的話,如果你沒有生過孩子就好了。”
“是的,阿麗,你說得對,已經失去的人生不能重來,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少年時期,我不好意思同你說,其實這長槍……我拿了這樣久,已經有些累了。今天晚上若是再遇到熊跟狼,我恐怕無法獵殺,因為我……我……”
海月花說着,雙手輕輕顫抖,“我錯過太久了。”
阿麗難過地看着海月花,就在她以為海月花會選擇回去,重新做可敦的時候,海月花卻擡頭看向月亮:“但今天晚上,與那時也不同!就算失去太陽,月亮依舊會散發光芒,而我,我也一樣!”
“駕!!”
阿麗一個不留神,便被海月花甩下老遠,她高興地甩了一馬鞭,毫不猶豫向前追趕,這一刻她們仿佛回到當年,一切凡塵俗世都已抛開,母親也好父親也罷,沒有什麽比自己重要。
王宮中的弘闊可汗很快便得知大可敦帶人深夜帶人出行一事,最近他被那豐國公主搞得焦頭爛額,做夢都在想要怎樣才能将其拿下,一聽說大可敦做出這等荒唐事,立時大怒,親自去了大可敦營帳中等待,這一等,就等到了天大亮。
海月花跟阿麗直到日上三竿才回來,說來也巧,還沒到營帳,路上先遇到了了。
了了肩頭有一個小小的雪人,看着還怪可愛的,海月花多看了兩眼,順口一問:“什麽時候下的雪?”
阿麗疑惑:“昨兒晚上沒下雪啊。”
那這雪人是哪裏來的?
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問題,了了就不說話,海月花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腦後,眉飛色舞向了了講述昨晚她跟阿麗是如何尋找到的泉眼,那曾經讓她魂牽夢萦,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天神之泉,居然真的存在!
“這樣冷的天,到處都結了冰,那處泉眼卻是熱的!手伸進去暖和極了!”
海月花滔滔不絕,她忘了丈夫跟兒子,滿腦子都是那極美的神之溫泉,“等下次有機會,我帶你一起——不,不用有機會,就今天,就現在!只要你想去,什麽時候都可以!”
等下次要等到什麽時候?想做什麽現在就去做!
天神之泉勾不起了了的興趣,此時她已随同海月花跟阿麗到達營帳口,一進去,就看見了怒氣沖沖的弘闊可汗。
海月花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弘闊可汗正要尋她麻煩,一聲斥責沒來得及出口,就與了了對上。
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海月花雖不明白發生何事,卻先認錯:“大汗恕罪,昨天晚上我心血來潮想要騎馬出行,這才帶着侍女阿麗擅離王宮,還請大汗寬恕。”
弘闊可汗一點都不想寬恕,他想指責大可敦很久了!這個平日最體貼、最會看他眼色的女人,怎地如今這樣不懂事?豐國公主來隴北一月有餘,她非但不想着幫他壓制,反倒跟豐國公主走得近!她想幹什麽,她想造反不成?他還沒死,塔木洪也還不能夠獨當一面!
了了就在面前,弘闊可汗連個屁都不敢放,最後只能表情扭曲地說:“……我只是記挂你,所以來看看。”
話說完,海月花卻不像他想象中那樣感動,甚至還有點尴尬。
海月花想,真的記挂她,怎麽也不該是這副模樣。
能記挂她的時候多了去了,迄今她都沒有忘記,生下塔木洪後,弘闊可汗的第一句話,是問孩子的性別。
弘闊可汗在這裏待不下去,有火沒處發,可就這樣走了,他臉上又挂不住,費半天勁兒,哼哧哼哧跟海月花說:“很快就是隴北年,年宴你打點得如何了?到時我要宴請所有的勇士,此事定要上心,不可糊弄。”
“大汗放心,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得到這個回答,弘闊可汗總算覺得自己顏面添了幾分光彩,未免在大可敦面前露怯,他還得表現一下,否則讓大可敦看出來,自己怕豐國公主,那不是前功盡棄?
于是他佯作大方,從了了身邊走過要離開時,“随意”道:“你也別到處亂跑,待在營帳裏好好休息。”
了了心想,他在說什麽?
“宴會,我要參加。”
這話一說,弘闊可汗立馬有點惱,他無法表現出來,只能寄希望于最最知他心,一個眼神便能讀懂他想什麽的大可敦,盼着大可敦說點斥責了了,讓了了安分守己的話。年宴是隴北男人的狂歡,一個女人跟着瞎摻和什麽?
誰知海月花非但不想阻止,甚至還想跟了了一起參加,她想,憑什麽只有男人能參加,女人就不能?隴北勇士保家護國,可要是沒有隴北女人,他們憑什麽建功立業?
弘闊可汗等半天沒等到海月花開口,他總不能這樣答應了了,于是搪塞道:“到時再說吧,我還有要事在身。”
剛要走,卻被了了攔住,她冷淡地說:“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弘闊可汗在她手中吃過虧,知道不能這樣死犟,但讓他當着海月花跟阿麗的面屈服,實在為難,海月花又遲遲不圓場,要是可以,他真想拔腿就走!
“知道了。”
最後,弘闊可汗只能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如蚊蚋,離得遠點的阿麗甚至沒聽清。
了了沒有過多糾纏,弘闊可汗這一走,海月花問:“我怎麽感覺,大汗有點怕你?”
了了反問:“你不怕嗎?”
“我有什麽好怕的?你還能把我吃了不成?”
小雪人裏的六公主坐着發呆,她剛才把弘闊可汗的全部神态動作都看在眼裏,在她記憶中,弘闊可汗是高大強壯無堅不摧的男人,他像山陵,也像暴風,哪怕是哥哥也怕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有軟弱的時候?
可剛才他跟了了說話,甚至不敢看了了,他的語氣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都颠覆了六公主的記憶,是這樣嗎?看似鐵骨铮铮,天塌下來都不會跪地的男人,其實這樣強悍只是因為天沒有真的塌下來?當他面對比他自己更可怕的敵人時,他、他表現的,就是那麽的、那麽的……
六公主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詞,回去的路上,她碎碎念:“其實你剛才不用那麽說的,隴北女人跟豐國女人不一樣,她們的地位還是很高的……”
已經很久沒理她的了了冷不丁問:“地位高,是指可以上桌吃飯?”
六公主:……
了了沒有看出隴北女人地位哪裏高,能出門就算高,還是丈夫不納妾就算高?如果那樣的話,任何一個男人地位都比女人高,這麽“高”的地位,還是他們自己留着吧。
“年宴我沒參加過,但我知道,都是男人聚集的地方,一點都不好玩,你要去幹什麽呢?”
了了沒回答,六公主想不明白,嘴裏不停嘟哝。
時間轉瞬即過,很快便到了年宴之時,在營帳裏捂了好久的塔木洪再度現身,事實證明海月花說得沒錯,捂一捂好處多,現在他上半臉跟下半臉的色差減小不少,天色稍黑一下便完全看不出來,塔木洪自己對着鏡子照了半天,心情很是愉悅,還特意來找海月花,希望她能給自己一點建議。
誰知半路遇到努爾提,兄弟倆又是一頓唇槍舌劍,塔木洪諷刺道:“看樣子,二可敦的教育并沒有讓你的修養上升哪怕一點點。”
努爾提正打算出聲嘲諷,聽了這話一頭霧水:“什麽?這跟我阿媽有什麽關系?”
塔木洪見他這反應不大對,拉和公主若真的批評了努爾提,努爾提再見自己應該氣個半死,不該是這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努爾提冷笑兩聲:“我倒是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居然想當小白臉了,既然這樣,何必在營帳裏窩着呢?直接去當豐國男人不就好了,隴北瞧不起你這種懦夫!”
塔木洪立刻道:“誰是懦夫?我看連個胡子都不敢剃的你才是!人人都不要胡子,單單你留着,你以為自己很好看?”
“男人要好看做什麽?!”
“你分明就是不好看,才瞧不起好看!”
一言不合,兩人險些掐起來,幸而邊上有人給拉開了,最後雙方都十分不滿,悻悻然朝對方狠瞪一眼,然後鄙夷地啐了一口,轉身離去。
塔木洪很快找到母親,海月花聽他問努爾提的事,一拍腦門:“這幾天忙得很,我給忘了!”
塔木洪嘆了口氣:“阿媽,你要是再不管管,下回努爾提就能跟我直接動手了。”
海月花白他一眼:“你也真是的,好歹是個哥哥,讓他一下怎麽了?這種小事自己不能解決,二十歲的人了,遇到事兒就知道找阿媽,我把你生下來已經很對得起你了,你還要我給你當牛做馬,我欠你的不成?我還等着你還我的生養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