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之內并無戰事,昔年無有敢犯者的君主已然被逼至江南一隅開始休養生息地構築他的偏安小朝廷,容清行想,他也是時候回洛陽了。
他說着起身出了軍營,楚墨昔追出去攔在他身前深深一揖,他忙止住她大異道:“你這是幹什麽?”
她擡眼看他,眉目清和一如既往,潛藏于最深處的一點慌張無人可見:“若無其他要緊事,主上就不要急着回去了。”
“我軍內部相争,這不是要緊事是什麽!”容清行壓下心頭焦躁,和緩了聲音道:“我初起兵時,你正在陳韶那邊沒能親眼看見,我們收編農民軍有多困難,他們與南疆舊部矛盾又何等深重,當時也曾有諸多沖突,全仗蘇晉從中斡旋,挾持壓制,恩威并施,其于當今的局面功不可沒。如今到了他都撐不下去需要求援的地步,形勢自然不許我再行遷延。”頓了頓,他又問,“你去嗎?”
距萬乘之主只差一步之遙的男子向她和煦展顏,這于他人是堅冰于她卻如暖玉的面孔此時褪去了往日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只覺滿心的惶惑快要溢出,如頭頂的厚重濃雲快要兜不住的雪。她再次開口:“主上聽我一言——祁雲歸自負意氣風骨,縱于皇帝心存怨望也絕不會做出降敵的事。此事疑點重重,主上還是謹慎些好。”
“祁雲歸……他一介知州,手上全無兵權,他降與不降,重要嗎?蘇晉于朝臣有怨,他願意宣揚什麽随他去就是了。”容清行依舊不解她的憂心從何而來,信口笑言:“和我同去吧,江陵這邊若無變故,我們至少可以待到來年開春,看過滿城牡丹再考慮回來。”
楚墨昔面沉如水,聲線微寒:“主上當真信任蘇先生至此?”
“他這些年所作所為我看在眼裏,自有分寸。他當初見棄于逢朝,書生襟抱無從施展,我最初收他不過是想添個起草文移的中原才子,孰知他感于恩遇屢獻奇謀,亦視我如君父,我尚不至于對他起疑。”他愈加難解其中緣故,“你疑蘇晉,卻信祁雲歸?”
她自知再勸無益,遂轉了目光悵然道:“那主上且速去速回,江陵初平,江南富庶,那邊難保不會借機壯大反撲回來,主上親臨總會穩固些。我就不随行了,有我在,也方便時時調動軍隊,以備萬一。”
這向來盡在掌握的風雲局勢,她第一次有些看不清了。
她用力搖頭,試着将諸多顧慮悉數抛出腦海,平靜笑着任他握了自己的手鄭重許諾:“好,那我盡早回來。”
于時濃雲蔽野,于雲間遲滞了良久的小雪,終于零星地落了下來。
抵達洛陽時正當破曉,黯若流螢的微光不足以照出城池間起伏的洶湧暗潮,是以展露于他面前的依然是一派幽谧祥和之景。容清行遣人将軍隊于城外駐紮遙相鎮守,自己攜了數十親兵進城。
騎馬相迎的軍官向他颔首致意後再難掩焦灼之色:“農民軍素來只認他們自己的主将,不服我們管轄,先前斬了幾個帶頭作亂的,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時,現在趁我們南疆部曲大多奉命南下平江陵,又開始興風作浪……雖還不至于傾覆軍權,長此以往總也是禍患。蘇先生于軍報中刻意言重了些,就是希望主上親來料理一回,亦未雨綢缪之意。”
容清行聽至一半神色驟變,耐着性子聽他講完方道:“江陵平定是多久之前的事,怎麽到這時候還去增兵?留下那些農民軍守城,他們不亂才怪!你們奉誰的命?讓他來見我。”
軍官聞言大驚:“這不是主上親下的旨意?!”
容清行冷笑:“好,你們已經敢捏造我的敕令了是吧?那你告訴我,是何人率先總兵南征的?走的哪條道?”
“傳令發兵南下者,是……是孟将軍。”時當臘月,又是一日中最冷的時辰,那軍官卻只覺通身出了一層薄汗,隔在皮膚與鐵衣間,經風一吹寒入骨髓。他硬着頭皮繼續道,“孟将軍說此事危急,從下令到大軍開拔不過半個時辰,無暇與旁人相議,故而屬下并不知道行軍路徑……”
“孟韬?!”向來委以重任的親信之名入耳,容清行開始隐隐覺出吊詭的氛圍,他不再理會旁人,驅馬直入城中營寨,點點火光映入眼中,和着嘈雜吵嚷聲逼至面前。
大片空地為手持重器的百餘名褐衣人所據,當中一個衣着獨特頗為乍眼之人奮臂而呼,聲色俱厲,似是在威脅什麽人:“我等別妻子,背鄉曲,棄生死,聚而起兵,所求者不過誅暴君,還我萬億生民一個公道!投于将軍麾下,也是慕将軍之義,誠心來投的。我等沖鋒陷陣,攻城略地,幾曾畏死?幾曾有二心?如今大業已定,我等本該分得一份功勳以享富貴,豈料處處受制于人,刑律嚴苛更逾往日?今日之事,将軍若不答應,我等立刻縛了将軍,去降我故國!”
走近些方才注意到。一群人團團圍住的正是三五名舊部軍官。容清行一面吩咐左右喚軍隊入城,一面松了馬缰緩緩行至人群前,悠悠問道:“今日之事,是何事啊?”
剛才高呼之人轉頭見他,先是大駭至面如土色,接着森然笑了:“主上既聽見了也不需要我再解釋,事态已到了此種地步——”那人說着舉起馬鞭指向他斷喝一聲,“殺了他!殺了他天下就是我們的!”
此時青黑色的天幕自東邊浮出一道金紅光線,照亮一城農民軍因這句話而興奮異常的面容,照亮他們向自己主君亮出的森森刀戟。容清行沒回應亦沒有躲,他只是于馬背上無聲淺笑,閑雅一如騎馬賞花的風流少年。他帶來的軍隊此時已揮戈而上,于是鮮血築就的妖冶花朵當真于眼前一簇一簇綻放,順着深褐色的衣角流播在土壤間。須臾後馬蹄踏過之前叫嚣之人的屍骨,他收去笑容居高臨下望向驚喜而惶恐的方才被脅迫的軍官,淡淡道:“沒用的東西,自己去領五十軍棍。”
曉風将血腥味飛快掠去,他在清冽寒氣間悚然意識到,這是怎樣的危險。他大略了解過情況後入營,急拟了一道敕令,命孟韬及其餘幾名将領攜軍趕回。他素來不易輕信他人,所倚重者大多相随多年,如此雖是出于審慎,卻不免有任人唯親之嫌。這種于南疆舊臣過分明顯的偏袒,引起農民軍廣泛而日益強烈的積怨也是事實。他先前一直壓制着,稍有微詞者皆殺之,然而他從未真正想過的是,若這零散的反抗勢力擰成一股,将是何等局面。
但這甚至不是最危險的。更重要的是,他先前對洛陽的重視是何等欠缺。銳意南征乃至操之過急,後方風浪屢起,比如剛才,若南人趁此深入北伐,他們可有招架之力否?
是時候安頓休整些時日了,下次再有勸進者必須黜一級以示警,孟韬急于邀功擅自南下也決不可寬宥,江陵近日更是回不得——他神思凝重間如是想着,為自己回來得尚算及時稍覺寬慰,由此發覺遲遲不見早該見到的那人身影,遂攔下一城中守兵問:“蘇晉現在何處?是他作書與我,眼下緣何不來相迎?”
那守兵見他一驚之下慌忙行禮,口中嗫嚅着含糊其辭。容清行此日所見變故太多耐心本就所剩無幾,見他如此形态更覺膩煩,當即呵斥了他幾句。那兵丁不斷叩首連稱死罪:“屬下該死,不該欺瞞主上。”
他斷斷續續地惶恐道:“孟将軍來領兵南下時,手下将士于農民軍多有輕慢。他們憚其人多忍氣吞聲多時,待孟将軍一走,便都跋扈了起來。他們一腔怨氣,除了方才如主上所見洩向幾個留守的南疆将領,其餘的……矛頭都指向了蘇先生。就在昨日……昨日衛都尉深夜入營找先生說有要事相商。我們并未警覺都于帳外守着,只聽裏面有争吵聲,接着便動起手來……先生說主上曾贊過一句衛都尉之才,不欲因此使君臣生嫌隙……是以先生雖為衛都尉所傷,卻嚴令屬下不許上禀主上……”
部下滋事一樁接着一樁,幾成沸反盈天之勢。容清行惱怒之下越發為洛陽城的疏于管制而自責,同時亦焦心道:“帶我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