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四朵雪花(十八)
黎成周誠懇之極, 他一整個下午都在陪陶晴好布置四樓,還與她一起挑選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同時不用陶晴好操心, 他便主動打電話讓人送來女孩子的新衣服與各種生活用品, 聽陶晴好說想教了了彈鋼琴, 二話不說就規劃出了房間做琴房。
陶晴好深感自己沒有嫁錯人,眼見了了下課時間将至, 黎成周特意換了身正式西裝,緊張地對鏡自照,還問陶晴好:“怎麽樣, 我看起來應該沒有很奇怪吧?晴好, 你說我跟你一起去,這樣好嗎?會不會讓孩子不高興?”
陶晴好說:“你還是先別去了,等我接她回家, 有你們見面的時候。”
黎成周颔首:“好,那,那我開車送你?”
陶晴好:“……都說了讓你先別去, 你開車送我,那不還是會先見着?”
黎成周略顯尴尬地摸了摸後腦, 沖她笑,陶晴好莞爾:“行,那我先出門了, 回見。”
黎成周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親眼看着她上車才放心, 回到客廳後他問蔡姨:“黎深這幾天有回過家嗎?”
蔡姨搖頭:“說是這段時間挺忙的, 沒空回來,先生, 你看這……”
“沒事,我去給他打個電話,你先忙你的吧。”
另一邊,陶晴好已經出發到了路上,她想起以後能跟女兒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便感覺很高興,這種幸福感從她十年前離開通頭村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母女之間錯過的時光,她一定會全部找回來,從今以後,再也不和女兒分開了。
當她見到了了時,就看看了了只背了個書包,陶晴好問:“是不是不會收拾?媽媽給你帶了行李箱來,走,咱們去宿舍,媽媽幫你整理。”
了了搖頭,“我東西不多。”
書包裏只有書,連生活用品都沒有,陶晴好下意識以為了了并不想跟自己長住,她心裏着急,又不敢直截了當說出來,畢竟多年不見,她不想表現的太急促,免得讓女兒以為她純粹是愧疚心作祟,更怕分開太久母女之間變得生疏,過分親熱會讓了了不适應。
了了不是第一次坐四輪轎車,但卻是第一次坐這樣好的車,陶晴好給她系上安全帶,帶着讨好地問:“今天晚上,媽媽跟你一起睡好不好?新地方你會不會認床?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了了搖頭。
她不怎麽跟陶晴好說話,也不怎麽回應,陶晴好一旦安靜下來,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便只有沉默,直到車子駛入住宅區,在一棟四層洋樓面前停下,陶晴好先下車,給了了拉開車門:“囡囡,到啦。”
了了一下車就看見站在雕花大鐵門前面等待的黎成周,他穿了一身鐵灰色西裝,長相英俊身材修長,看起來性情溫和儒雅,但在見到了了時,明顯流露出緊張之色,在陶晴好的眼神暗示下,他局促抿唇,上前兩步,原本是想要幫忙拎行李,可手剛伸出來,發現就一書包。
陶晴好忐忑地給兩人介紹:“囡囡,這位是……是黎叔叔,他是我的……”
當着女兒的面,她有些難以啓齒,黎成周接過話頭,柔聲對了了說:“我是你媽媽的丈夫,我叫黎成周,如果你願意的話,叫我黎叔叔就好。”
了了點了下頭,并沒有打招呼,這出乎黎成周的意料,原本他已做好了被這個孩子讨厭的準備,想到這裏,他迅速看向陶晴好,不過陶晴好眼裏只有了了,沒注意黎成周,她熱情洋溢地領着了了進家門,同時向她介紹了蔡姨。
蔡姨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女人,矮胖和藹,一張圓臉笑起來格外親切,她對了了說:“陶老師特意讓我給你烤了蛋糕,不過一會兒就可以吃晚飯了,蛋糕要不要先放冰箱,等你明天起來再吃?”
陶晴好說:“先放冰箱吧,等會吃完晚飯再說。”
緊接着她帶了了上到四樓,這棟四層洋樓,頂層還有一層玻璃閣樓,做成了花房的模樣,四樓平時沒有人住,只一個下午的功夫,整個四樓已經大變樣,尤其是四樓主卧,換上了嶄新的四件套,窗簾地毯桌布一并更換完畢,整體風格清新粉嫩,衣帽間也挂滿了新衣服,看得出來,準備房間的人花了不少功夫。
不需要帶任何行李就能拎包入住,不僅如此,陶晴好還給了了準備了書房,書架是空的,電腦卻已經送了過來,了了只在學校機房見過這東西,她對環境還算滿意,畢竟跟四人宿舍比起來,這裏可以安靜獨處。
陶晴好全程小心翼翼噓寒問暖,晚飯時見了了不怎麽動筷,還以為是蔡姨做的飯菜不合她胃口,了了一停筷,兩個成年人也跟着停,汪香留說:“這人對媽挺好的,對你也挺好的。”
陶晴好正想問了了是不是不喜歡,客廳門被推開,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人,前面那個身高腿長膚白貌美,五官與黎成周有七八分相似,但更加年輕,看着也就二十出頭,後頭那個則不陌生,他一邊叫着表哥表哥一邊追在前面那人進門。
“舅舅舅媽晚上好——你,你怎麽在這裏?!”
面對了了陌生的目光,男生相當不滿:“咱們好歹在一起當過一年同學,這才過去多久,你就把我給忘了?是我,我啊!”
陶晴好稀奇地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藝博,你跟囡囡是同學?”
“……囡囡?!”
方藝博實在難将這樣可愛的昵稱跟大魔王放在一起聽,他正想說話呢,就看見他表哥已經擡腿上樓,忙不疊有去追:“表哥表哥!你等等我啊表哥,咱們有話好好說——”
黎成周皺眉:“黎深,你的禮貌呢?”
已經快走到二樓的黎深冷淡回頭,“爸,陶阿姨,晚上好。”
方藝博揉了揉臉,目光在兩邊轉來轉去,大氣不敢喘一下,黎深問候完,安靜站在臺階上等待黎成周發話,黎成周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好些天不回家,一回家就跟人甩臉色,這個家裏誰欠了你不成?”
陶晴好說:“好了好了,別說這些了,黎深跟藝博晚飯吃了嗎?沒吃正好坐下來吃點。”
方藝博機靈打圓場:“還是舅媽好,我都快餓死了,從今天中午到現在,我一粒米還沒吃呢!表哥,你不是也沒吃飯嗎?走啊,一起吃點。”
說着他拉住黎深胳膊,死拉活拽,總算是将人拉了下來,兩人去洗了手,到餐桌前剛坐下,黎成周臉色剛剛好轉些許,了了站了起來。
別看他對兒子黎深很是嚴厲,對了了卻是另一副态度:“囡囡怎麽了,是不是今晚的菜不合你胃口?你喜歡吃什麽跟蔡姨說,以後讓蔡姨按照你的口味來做好不好?”
了了沒有理他,上樓去了,陶晴好叫了她好幾聲她也沒回應,于是陶晴好推開碗筷追上去,餐廳內就只剩下黎成周、黎深還有方藝博三個人。
方藝博夾在這對父子之間真是有苦難言,舅媽不在,誰要跟舅舅還有表哥一張桌子吃飯?他感覺自己已經完全不餓了,跟這倆人同桌而食,吃三頓就得胃潰瘍。
他幹笑兩聲,說:“舅舅,那個大——了了同學怎麽會在你們家啊?舅媽還那麽緊張她?”
黎成周對外甥很溫和:“她是你陶阿姨的女兒。”
方藝博聞言,眼睛瞪得滴溜圓:“真的假的,她跟舅媽一點都不像!”
不管是長相還是氣質,壓根找不到相似之處,這兩人居然是母女?
“你又是怎麽認識囡囡的?”方藝博抖了抖雞皮疙瘩,求饒道:“舅舅,求你別這樣叫她成嗎?她在我們這一屆的外號是大魔王,你叫囡囡我聽得渾身難受。”
黎成周:……
方藝博看了眼黎深,說:“舅啊,我知道你一直想跟舅媽再要個女兒,但大魔王她不适合,要我說,你最好少讓舅媽跟她在一起,反正我是親眼所見,在軍校訓練時,跟大魔王在一起的女生,一開始個個都溫溫柔柔含羞帶怯的,稍微逗逗她們就一片臉紅心跳,後來一個個把我們男生摁在地上揍,彪悍得要命!”
黎成周:“……這麽厲害?”
“那可不。”說起了了的豐功偉績,方藝博真是滔滔不絕,“你是不知道,她在軍校名聲大振,教官們都說她天生是當兵的料,我們這一屆分到東圖軍校的有五六百人,其中男生占一多半,但你知道嗎?直到軍訓結束,十幾個班的班長全是女生,有些一開始不是的,後來也被競争下去了。”
黎成周挑眉:“這說明女孩們有能力有手段,有什麽不好?”
“當然不好了,你也知道,軍校文化課大多靠背,我們男生就是不擅長文科啊!要是全理科,她們才不是對手呢!每次比試,不是比文化課就是比拳腳,一個個下手還賊狠,我身上的淤青上個月才好全乎!”
方藝博真是越說越傷心,越說越難過,從小到大,他才是出盡風頭的那個,成績名列前茅,家世長相一流,這樣的他,想當然進入大學也是佼佼者,但一年,整整一年,他被一個女生壓得喘不過氣,好像有她在的地方,其它人都黯淡的失去了光芒。
這種女生一點都不招異性喜歡!
黎成周沒想到了了居然這麽厲害,他告訴方藝博:“她比你小,以後就是你的表妹了,你這當哥哥的,要多多照顧她,不要這麽小家子氣。”
方藝博差點一口涼氣抽死過去,這時始終沉默不語的黎深放下筷子起身,黎成周皺眉:“不要做出如此沒有家教的行為。”
黎深諷刺道:“很抱歉,畢竟我有媽生沒媽養,不知道家教兩個字怎麽寫。”
方藝博只覺四周溫度将至冰點,他捏着筷子吃也不敢吃,恨不得鑽進桌子底下隔絕這父子倆的針鋒相對。
樓下父子劍拔弩張,氣氛僵硬,樓上的母女倆雖然也稱不上其樂融融,但總體更加溫馨,彼此能說得上話。
陶晴好怕了了誤會,就把自己跟黎成周的事仔細講了一遍。
她回城後,因為流産後身體虛弱,在家足足病了兩個月才下床,後來進入首都大學讀書,由于成績優異,畢業後留校返聘,期間經由陶家二老介紹,認識了黎成周,但陶晴好短時間內沒想過再婚,她人雖然回來了,心裏卻還挂念着留在鄉下農村的女兒。
汪家雖然說不至于打罵虐待女孩,但要說對女孩多好,也不見得,她想過回去看看,卻又沒有勇氣。
“……媽媽真的怕了,囡囡,我下鄉的時候才十幾歲,什麽都不懂,那時候覺得回城無望,因為你姥姥姥爺他們是知識分子,成分不好,我在農村過得也艱難,幹再多的話都拿不到足夠工分,村裏還有些人……”
陶晴好別過臉,悄悄用手指擦去眼淚,“你爸那會兒跟我說,他不嫌棄我成分不好,願意娶我,這樣的話我至少不用再被人欺負了。我想了很久,答應跟他結婚,我那時就想……別那麽累,別那麽苦,別再被人用那種異樣的眼神看着……我真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我當時已經認命了。”
尤其是當她生下女兒後,對于新生命的喜悅,陶晴好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灰敗塵埃落定的絕望,都有孩子了,她這輩子就注定了,她跑不了了,她就得家裏地頭來回轉,永遠留在汪家,當一名農村婦女。
并不是歧視農村,更不是嫌棄農村婦女,而是她不甘于那樣的生活,她不喜歡下地,她讨厭插秧時卷起褲腿赤腳踩在泥水裏,一腳一個坑的黏膩冰涼,她害怕貼在皮膚上吸血的螞蟥——她喜歡鋼琴,喜歡讀書,想要與父母團聚。
她在鄉下連個能說話的知心人都沒有,沒人理解她,沒人願意聽她傾訴,汪老三對她的确很好,可那不是陶晴好想要的。
她按部就班認了命,像其餘很多知青一樣嫁人生子,但她始終有些不甘心,她不想一輩子困在鄉下寸步難行!
“我不敢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要是回去了,你爸他肯定不讓我走,還有你,我走的時候,你奶說,我要是敢走,就再也不是你媽——”
陶晴好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汪香留也不禁流下淚來,了了安靜地聽着,沒有說話。
汪老太知道留不住這個心比天高的兒媳,她一直認為陶晴好不安分,遲早得跑,可她沒想到,陶晴好不僅跑了,居然還把肚子裏的孩子給打了!
那孩子都足月了,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是個男娃啊!汪老太恨死陶晴好了,她敢走就別再回來!
而陶晴好在打掉第二個孩子時,只有短暫的猶豫與不舍,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輕松。
她迫切想要逃離通頭村,與那貧窮破舊,總是有着數不盡瑣事的汪家,她沒有辦法為了女兒留下。
“是媽媽對不起你,囡囡,是媽媽對不起你——”
汪香留流着淚水對了了說:“我能理解她,了了,我能理解,我在葉向陽家時,也有這種感覺,但我不敢跑,我也沒勇氣跑,我怕我爹被人指點,我怕人家背後說汪家教不好閨女,我還怕我跑了,以後再也沒人要了……如果我也有逃走的勇氣,不需要媽媽保護,我也能憑借求生本能自己活下去。”
在首都的這一年多,汪香留見識了太多太多,只要能跑,只要沒被鐵鏈鎖住雙腳,到哪裏不能活呢?外面的世界的确會有壞人,也有惡意,可留在原地,難道就很安全很幸福?
陶晴好哭得不能自已,這些年,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心裏話,因為她其實也清楚,她根本不是大衆意義上的好媽媽或者是好妻子,她自私到只想自己過得好,哪怕是親生的孩子也能割舍。
“我不敢回去,你姥姥,她因為我嫁給你爸一直很不滿,她覺得這段經歷是我的恥辱,所以也不許我回去,我就求着他們按照我給的地址寄錢寄東西給你,直到後來我開始工作,才有膽量給你寫信。”
“囡囡,你應該怨我恨我,因為我不是個好媽媽,我,我——”
“沒關系。”
了了的語氣沒有喜怒,陶晴好則一愣,淚珠從她臉頰滑過滴落,了了看着她,又重複了一遍:“沒關系。”
她不覺得陶晴好這樣做有什麽不好,原因很簡單,“我姓汪。”
陶晴好怔怔流淚,了了一直覺得人類女性很奇怪,她們的孩子不随她們姓,但最被人類稱頌與追捧的是母愛,占有冠姓權的父親卻毫無存在感。
一切的根本出在“婚姻”,最初的統治者們建立婚姻制度,令每一個男人都可以通過婚姻獲得後代,在這個過程中,女人作為擁有生育能力的主體被刻意忽視與抹滅,與此同時,卻又要求她們必須為丈夫孩子奉獻終生。
汪香留眼睛通紅,其實很簡單,她怨恨母親勝過父親,無非是因為她知道陶晴好愛她。
從出生到八歲,她得到了陶晴好全部的關懷與愛意,所以才無法面對母親放棄自己選擇回城的事實,如果真的要恨,她更應該恨與她同姓的父親,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陶晴好吸了吸鼻子:“嗯?”
“你說你開始工作後,給我寫了信。”
陶晴好點頭:“是的,因為你姥姥姥爺不同意我帶你回來,我自己……也不敢就這樣回去,所以直到我開始工作,經濟獨立,才開始寫信,我想問你,想不想我,願不願意跟我一起生活。”
了了問:“你每次都寫嗎?”
陶晴好又點頭:“嗯。”
了了想起兩人初相認時,陶晴好那副很忐忑很不安的模樣,好像她早已知道女兒不會原諒她,當了了表示自己對她并無恨意時,她甚至沒有感到輕松,而是更加悲傷。
“……我給你的回信,你收到了嗎?”
這一回,陶晴好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強點頭。
事實上,了了聽汪老太跟汪老三說過,趙春梅也在嘲諷她時笑話過,說你媽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捎回來,她不要你了!
而陶晴好寄回來的東西都被汪老三扣住,大部分送到汪老太手中分給了汪家的寶貝男娃,少部分錢則留在汪老三手裏買酒,汪香留一得不到母親的音訊,二拿不到母親寄來的東西,想當然便認為自己已經被抛棄和遺忘。
現在了了不大明白,這信,汪老三到底是收到了還是沒收到。
想到這裏,她告訴陶晴好:“我沒有見過你的信。”
說着,又補充一句,“一封也沒有。”
陶晴好直接傻眼,她寄了六年的信,女兒居然一封沒有收到?
她結結巴巴道:“可,可我收到過你的回信……”
說話間,她起身就往樓下走,了了跟在她身後,看陶晴好沖進二樓書房,從抽屜裏拿出了一沓收拾齊整,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信封,那些都是了了的回信,她急切地拿過來給了了看:“你看,你看,這都是你的回信,雖然你一年只給我寫兩三封,但、但我确實是收到了,而且這就是你的字跡——”
了了接過信封拆開一看,裏頭歪歪扭扭的,還真比較像小孩的字,但她确實沒寫過回信,不僅她沒寫過,汪香留也沒寫過。
“我哪有寫什麽回信?”汪香留震驚了,“我連媽寄來的信都沒看到過,怎麽會給她寫回信?我連她住在哪裏都不知道!”
陶晴好給女兒的信裏,不敢附上地址,怕汪家人找來,所以留了電話號碼,而地址寫的則是娘家。
每次的回信,都由陶家二老幫忙收取,然後通知她,交給她。
母女倆分隔十年,一個以為媽媽不要自己,一個以為女兒怨恨自己,結果陰差陽錯,還真就錯過這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