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小姐小姐,您走慢些,奴婢都跟不上了。”青枝氣喘籲籲地跟在宋折香身後。
宋折香揚起笑,轉過身來:“快些跟上,祖母說了今個要早些回去呢。”她笑着小跑到前邊的攤販那兒,墜着流蘇的長簪随着她的動作而搖晃,在滿街花燈的映照下格外明豔。
青枝長舒了口氣,提了步子趕上去,順帶掂量了下懷裏的錢袋,免得這位小祖宗看上些金貴物件還得着人回去取。
宋折香細細打量着挂着的花燈,指着其中一個玉兔形狀的:“這個怎麽賣?”
商販笑盈盈地看着她:“小姐,這個一兩銀子。”
“青枝取錢來。”
“喏,給。”
宋折香接過商販遞來的花燈,笑得眼睛都彎了,只是一擡頭,便撞進了俊秀男子深邃的瞳孔裏。
宋折香莫名被他看得有些臉紅,急忙垂下腦袋來,帶着青枝往一旁走。
“陛下,陛下?”
周煦緩過神來:“在外叫我少爺便好了。”
“是,少爺,那現在咱們可是要去與喬家的公子一同用膳?”
周煦點了點頭:“走吧。”只是剛走了兩步,又忍不住的往後頭看,卻已經見不着那個方才叫他心裏悸動的少女了。
“不要,不要…”
宋折香眼角銜着淚,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淪落到這個處境。壓着她的男人身上龍涎香氣撲鼻,落下的吻帶着小心翼翼,卻又有着讓人無法掙脫的強勢。
“對不起,對不起…”
随着炙熱的吻落下的,是一句一句道歉。
宋折香眼神飄忽,落在了跌落在地上還被踏了幾腳,火光已經微弱了的花燈。
撕裂一般的痛感讓她忍不住的将自己蜷縮起來,嗚嗚的哭聲傳到了江面上,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宋折香進宮了,因為那個男人,是當今聖上,那個風光霁月的陛下。
世人不會怪罪陛下,卻會鄙夷她。
“那個今天進宮的小主兒,聽說是錯過了選秀才勾引的陛下。你瞧,進了宮也只是一個區區的低位嫔妃,若是不得陛下的寵愛,怕是連咱們都不如呢。”
“對對對,我還聽說啊,她可是勳貴之女,怎麽如此放蕩。”
“哼,瞧她那副樣子,我打賭,陛下絕對不會喜歡。”
閑言碎語如同刀子一般戳進宋折香的心,她攥緊了拳頭挺直腰身一步一步往殿內走去。
侍女們看見她進來了,不由止住了話頭,生怕自己觸上了這個小主的黴頭——畢竟再怎麽樣,她們為奴,宋折香為主,這是一輩子都翻越不了的大山。
“你,跪着。”餘美人趾高氣揚的看着宋折香,眼底的嫉妒藏都藏不住。
“你欺人太甚!”青枝忍不住站了出來,宋折香蹙了眉,拉住了她。
“臣妾跪。”
宋折香掀起了長袍,就往地下一跪。刺骨的寒叫宋折香打了一個哆嗦,霎時,她嘴唇都發白了。
餘美人見她識相,冷哼了一聲,留下個侍女就往自己寝宮走。
“沒到兩個時辰,不準起來。”
“是,奴婢會好好看着的。”
宋折香抿着唇,攥緊了拳頭,長舒着氣。
青枝在一旁有些幹着急,想等待時機叫一旁的侍女請人過來。
雪下的愈發大了,宋折香臉色有些發白,身體搖搖晃晃的。
“這是在做什麽?”一陣清冷的聲音響起。
宋折香擡頭:“淑儀娘娘?”
喬知韞皺着眉頭:“扶她起來。”她看向侍女:“你是哪個宮的?”
侍女朝她請安,支支吾吾道:“奴婢是餘美人宮裏的。”
喬知韞冷呲了一聲:“餘美人?好大的膽子。你回去同她說,宋折香,本宮護着。”
青枝将宋折香扶起來,急忙拿衣裳裹着她:“小主可還好?”
宋折香哆嗦着握了握青枝的手,反過身來向喬知韞俯了身:“謝過娘娘。”
喬知韞看着她的神色有些複雜,卻還是點了點頭:“不必多禮,回去喚太醫來瞧瞧吧,免得落下病根了。”
宋折香咳嗽了兩聲,朝她福了福身:“臣妾曉得,多謝娘娘。”
喬知韞微微颔首,就由宮人扶了往自己宮裏去。
青枝遠遠瞧着她,輕聲對宋折香說:“這位娘娘,好似是個好心人。”
宋折香順着她話:“對啊,瞧着像是個大善人呢。”
宋折香得寵了,一下子就被晉為婕妤,先前那位叫她罰跪的餘美人早就在宮裏尋不到了。
“嬌嬌,朕…”
“陛下,臣妾有些不舒服,怕是不能伺候陛下了。”
她語氣生硬,好似絲毫不擔心惹怒面前人一般。
周煦虛握了拳頭,卻又松開,有些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無事,嬌嬌同朕用膳便好。”
宋折香蹙了眉,擡頭看他一眼,眼神裏的炙熱灼燒地她忘了說話,等到回過神來,她已經坐在了周煦對面。而周煦正在笨拙的向她碗裏夾着菜。
等她看過來時,他才讪讪一笑,收回了手裏的玉著。
“嬌嬌多吃些。”
宋折香皺着眉頭盯着他好一會兒,才拿起玉著來往嘴裏送了口菜肴。
因着周煦來了,禦膳房格外用心,平日裏她避之不及的鵝肝都好吃的叫她舌頭都險些咬掉。
宋折香胃口小,沒用幾口膳便放下了玉著,只是對着滿桌子的珍馐有些感慨——下回吃也不知道是哪時候了。
周煦仿佛看懂了她內心所想:“日後朕便在館娃宮用膳,可好?”
宋折香擡頭看了看他,等了半晌都沒說話,卻忍不住的點了點頭。
周煦見狀,牽起笑意,一不留神,又吃多了。
“折香,你可知道,宋将軍和宋小将軍,是被先帝處死的嗎?”
“啪嗒。”宋折香擡眸看着喬知韞,手裏的茶盞滑落,濺了一地的水。她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由什麽東西撕裂開來一般。
“姐姐說的可是真的?”宋折香有些不可置信,緊緊抓着喬知韞的衣裳,這是想從她口中聽見別的答案。
喬知韞面帶憐惜地看着她:“折香,皇家無情,你可要照看好自己才是。”
宋折香長舒了口氣,壓下心中難抒之情,朝着她點了點頭:“多謝姐姐,折香,曉得的。”
喬知韞拍了拍她手背,從一旁端起茶來小啜一口,掩飾住了唇邊的笑意。
宋折香垂着眸子,心裏複雜。
如今周煦待她極好,她也曾心動過,可是…父兄的慘死,宋家的落寞無一不是她心裏的刺。
先帝昏庸無能,這是衆人都曉得的事。可用如此陰毒的手段去殺害自己盔下兩名武将,這是宋折香着實沒有想到過的。
宋折香緩了緩神色,起身朝喬知韞福了身:“臣妾先回宮了,改日再來拜見姐姐。”
喬知韞喚住了她:“欸,等會。”
“給宋婕妤那份新出爐的糕點。”她轉過頭來對着宋折香:“這是本宮這兒的廚子新學的花樣,嘗着不粗哦,你也帶些回去。”
宋折香提起笑,叫青枝拿上,就往館娃宮走。
殿內,宮女笑着同喬知韞說道:“娘娘,藥已經下好了。”
這是宋折香封為貴妃的第二年,蘇弦洗因病去了。
只是叫宋折香疑惑的是,周煦仿佛心情更舒坦了些。
她忍不住嗆他:“怎麽,蘇賢妃斃了,陛下便如此開心?倒叫臣妾覺得,日後若是臣妾先行一步,陛下巴不得再納嬌妃。”
周煦面露詫異,卻笑得彎了眼:“嬌嬌這是,吃醋了?”還未等宋折香說話,他一把将她撈入懷中,不顧她的掙紮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蘇弦洗如今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宋折香皺眉,将他推開,頗為嫌棄地擦了擦臉。
周煦壓下嘴裏的苦澀,一時無話。
“朕還有政務在身,嬌嬌便先休息吧。”
宋折香一聽這話眼睛亮了亮,行雲流水地朝他俯身:“臣妾恭送陛下。”
周煦抿了抿唇,轉身走了。
“暗一,給蘇弦洗準備的東西好了沒?”
“回陛下,蘇小姐已經到了江南,宅子金銀都給她備好了。”
周煦面色這才舒緩了些,擺了擺手叫他退下。
只是等再次拿起奏折時,又見朝臣們催他立後,還對宋折香說三道四。
周煦一下将桌面上的奏折一掃而盡。“這些個大臣,利國利民的事不去鑽研,盡盯着朕的後院了。”
少卿走上前,将桌面下的一沓奏折一一撿起放在桌案上。
“陛下,莫要着急。等事成了您自然能将前朝那些爪牙一一拔去。”
周煦長舒了一口氣:“他們根基深厚,還要等待幾時啊。”
少卿俯身勸慰道:“勾踐尚能卧薪嘗膽數年,陛下您是成大事者。”
少卿藏了話沒說,可周煦卻也曉得他話裏的意思:“朕知曉。”不過,他卻想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名正言順的冊為皇後。
他嘆了口氣,擰緊眉頭又将奏折一本一本打開,用赤字批閱。
戰火蔓延到宮中來了,宮女們張皇無措的四處逃竄。
“陛下斃了!”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消息,驚動了後掖大大小小的宮殿。
青枝聽到消息,默默的開始收拾細軟:“娘娘,咱們也逃吧。”
宋折香有些恍惚:“陛下呢?逃去哪兒,為何要逃?這是周家的天下。”
青枝跪坐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手哽咽:“娘娘…”
她微微阖上眼睛,聲線突出起來的平靜:“青枝,無事。你先出去吧。”
青枝伸了伸手:“可是…”她擡頭看了看宋折香,終究是妥協了。擦了擦眼角的淚出了宮殿,想替她守住這館娃宮。
宋折香一步一步走到梳妝臺前,對着面前的銅鏡仔仔細細梳妝,還從妝奁中取出周煦第一次送她,她極為喜歡的步搖戴在頭上。
墜着碎玉的步搖随着宋折香的動作搖搖晃晃,她看着鏡子中依舊如同十六七歲時的自己,兀自笑出了聲。
“宋折香啊宋折香,你這是何必呢。”
她手裏執盞,嘴裏喃喃道:“你說,你這是何必呢。陛下在之時,你心心念念着查了十年卻毫無所獲的案子。”
“你以為自己恨他,恨不得食他肉啖他血。”
“可為何如今,他死了,你卻連笑都笑不出呢?”
宋折香問着自己:“你,喜歡上他了啊。”
她将杯盞中的鸩酒一飲而盡,又随意擲了它在一旁:“既然如此,那便随他去吧,也算是,我能為他做的唯一的事了。”
宋折香看着燭光搖晃,像極了那日花船上她眼裏銜着淚花:“原來,從一開始便是錯了。”
“你錯了,我亦有錯。不過湊成一對,共赴陰間,那,也算是良緣罷。”
宋折香眼睛慢慢地阖上了,胸口撕裂一般地痛感讓她止不住的咳出血來。
她聽見有人在身邊哭喊着。
“娘娘,娘娘…”
可她卻什麽都聽不見了,從混沌中來,最終也歸之于混沌。
周煦斬殺完最後一個逆賊,擦了擦臉上被濺的血漬,心中不由一緊。
“貴妃呢?”
旁邊侍從回話:“估摸着在館娃宮罷。只是後宮如今兵荒馬亂地,陛下不如先稍作洗漱?”
周煦搖了頭,兀自走向前:“不了,直接擺駕館娃宮。”
“朕,念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