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
一般情況下, 縣令都住在縣衙的二堂後院,方便處理各種事務,四周更有官差把守, 尋常百姓不得靠近,以确認住所的安全, 可嚴钰卻并非如此。
他住在離縣衙不遠處的一道僻靜巷子裏, 房屋也不是什麽幾進幾出的大宅子, 只是尋常宅院,沒有官差守着,若非特意打聽, 誰能想到裏頭住的是縣官老爺?
紅魚牽着那頭租來的驢子小心避開巷子裏的水坑,跟着嚴钰走到宅屋門前, 木門上上了鎖,有些生鏽, 門框邊還長着些許翠綠的青苔。
嚴钰拿鑰匙将門打開, 側身站在一邊。
紅魚覺得牽一頭驢子進人家家門着實有些失禮, 便想着将它拴在一旁的槐樹上,卻被嚴钰主動接過牽驢的缰繩:
“無事,叫它一同進來,家裏也有一顆槐樹,把它拴在那兒。”
紅魚一想,也是,這驢是租的, 一會兒還得還回去,若是在外邊被人偷了, 她還賠錢,着實不劃算, 只是……
紅魚掀起眼簾朝嚴钰望去。
成安縣最大的官老爺,走到縣裏任何一個地方都要被人小心翼翼供着的人,如今卻身穿官服、頭戴官帽,站在一個小巷子裏給她牽驢。
這畫面,多少有些滑稽。
嚴钰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慢慢泛起紅暈,但見她嘴角微微翹起,便知她心情比方才已然好上不少,心下一松。
她能高興,便什麽都是好的。
兩人終于進去,嚴钰拴好驢子,帶着紅魚到正廳坐下,自己則去換衣裳。
紅魚坐在正廳交椅上,擡眼望過去,發覺這宅子比她和秦岩住的沒大多少,攏共也就四間屋子,正屋、東西廂房還有如今所在的正廳。
正廳不大,卻收拾得十分幹淨亮堂,北面牆正中間擺長案,上頭擱着兩盤瓜果,一盤石榴,一盤枇杷。
長案南邊兩側分別擺兩把交椅,交椅只是用尋常的榆木做的,不值錢,卻擦得十分幹淨。正廳東邊擺一高高的書架,被各種書籍塞滿,有些書擺不下,就随手堆在書架旁的書桌和地上,顯得有些淩亂。
紅魚拿過石榴掰開,随手往嘴裏扔石榴籽,然後走到書桌邊,正要看嚴钰這些時日在瞧什麽書,剛彎下身子,一只白淨修長的手忽然伸到身前,将她面前那本書飛快合上。
紅魚下意識回頭,只覺得唇角微癢,像是擦過了什麽東西,随即視線便撞進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
那雙眼睛原本有些慌張,突然之間,那些屬于少年時代的慌張在頃刻間褪去,随之而來的,是巨大的震驚。
‘轟’的一下,嚴钰耳邊響起巨大的鞭炮聲,炸得他整個人開始發懵,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何事。
“我……”
嚴钰望着懷中人那張臉,只見她眉如遠山,目似秋波,烏發濃密,一縷青絲盈盈墜在耳畔,随着轉頭的動作,那青絲随風掃過他臉頰,帶來陣陣癢意。
視線往下,她唇瓣上還銜着一顆将将咬破的石榴籽,叫人腦海中不自覺冒出秦少游的那句詩來: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绛唇。①
‘啪嗒’一聲,一本書從書架上掉落在地,嚴钰猛地驚醒。
他方才……在想什麽?
虧他還自诩正人君子,竟如此唐突她!那是關姐姐,便只是想想,也不可以。
嚴钰猛地将手收回,快速從紅魚身邊往後退,羞愧地五體投地,“我……”
虧他讀聖賢之書,竟對關姐姐如此不敬,當真是……
罪不可恕。
他閉了閉眼,不敢瞧紅魚,轉身出去。
紅魚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就是她的嘴唇不小心擦過他下巴麽,做什麽一副痛心疾首,好似被蛇咬的摸樣?
紅魚也沒心思吃石榴了,将剩下的半塊石榴擱在桌上,打算離開,剛擡起一只腳,便見嚴钰去而複返,手上還拿着一根藤條。
紅魚懵了。
做什麽?她用眼神詢問。
嚴钰将藤條塞到紅魚手中,轉身半跪在地上,沉聲道,“我唐突姐姐,加上前幾日惹姐姐生氣,兩罪并罰,開始吧。”
開始什麽?
紅魚拿着藤條,蹲到嚴钰跟前,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人不會是病了吧,他還真想她打他?
然而面對她的觸碰,嚴钰‘轟’的一下耳根全紅,竭力将頭扭過去不看紅魚,“我對姐姐不敬……”
紅魚着實有些心累,不敬什麽,他又哪裏唐突她了?那只是個意外。
“姐姐被迫與我有了肌膚之親……我該罰。”嚴钰繼續說道。
紅魚不禁睜大雙眼。
他到底知不知道真正的‘肌膚之親’是什麽?方才只是不小心親到下巴而已,而且嚴格來說那根本不算親,只是嘴唇輕輕擦過去罷了!
這人,真是氣煞她也,怎得比小時候還古板。
本不想搭理他,但她見他認真半跪在那裏,不知怎得,一顆心忽然便軟了下去。
這小古板是認真的,他是當真把方才那事放在了心上,亦或者說——
把她放在了心上。
若不搭理他,他怕是會一直半跪在這裏也未可知。
念及此,紅魚慢慢揚起手臂。
嚴钰心下一松,斂眉垂眼,滿臉肅然地等待着落下的第一道疼痛。
然而下一刻,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下巴被人輕輕擡起,緊接着,一股暖香撲面而來。
‘吧唧’一聲,紅魚結結實實在他下巴上親了一口。
嚴钰瞳孔驟縮。
扔下藤條,紅魚轉身走到書案邊,很快,又走回他身前蹲下,将一張紙在他面前展開。
嚴钰滾滾喉嚨,一滴汗從他喉結滑下,落到衣領裏。
好半晌,方才擡眼,朝那張紙望過去,只見上頭寫着:
“是我唐突你,對你不敬,小古板,可明白了?”
見他雖仍舊半跪在那裏,卻沒有再強迫她打他,或是再說些告罪的話,紅魚心中松了一口氣,拍拍他肩膀,将另一張紙拿出來。
“我餓了,你這裏有肉吃麽?”
–
紅魚坐在飯桌前,拿筷子夾了一塊炒肉,這肉是用鮮筍炒的,鮮香可口,甚是美味。
紅魚吃得眉眼彎彎,因為秦岩的事兒,她從昨晚便滴水未進,原本想到嚴钰家裏歇歇,順便蹭口飯吃,沒成想被嚴钰這小古板耽誤到現在。
不過,他倒也有心,回來時便叫家裏唯一的廚子開工,好叫她早早吃上飯。
紅魚擡頭望了嚴钰一眼,他坐在對面,一身素羅斜領交襟褙子,端得是清雅端正,容顏如玉,不負他探花郎的美名,最要緊的,是他有一副潔白的皮肉,陽光下看下去,好似玉般光滑溫潤。
或許是因為方才的事,他微垂着腦袋,并不看她,可發紅的耳根卻洩露了他的情緒,手拿着一雙竹筷,卻半天也不夾菜。
這是相遇後,紅魚頭一回将他當一個成年男子來審視,從前,她只當他是記憶中那個只會跟在身後,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的小弟弟。
見嚴钰一副想看她又不敢的摸樣,紅魚不禁失笑,她方才竟将他吓成這樣麽?
正打算再逗他一逗,卻聽聞有人敲門,嚴钰聞聲連忙起身出去。
紅魚趴着窗戶,聽他與來人談話。
來人是個老者,見着嚴钰先行禮,問,“大人,今日的學習可還繼續?”
嚴钰搖頭,“今日有事,老伯明日再來吧。”
老者點頭。
紅魚有些感慨,嚴钰都考上探花了,竟還要請先生教授功課,當真是難得,正要回去繼續用飯,卻見那老者忽然又返回來提醒嚴钰:
“大人,啞人之言可不好學,您不必急在這一時半刻,其實您不必特意找來老朽,只要跟那位娘子多相處,時間長了,不用人教,自然也就會了。”
嚴钰下意識往西廂房看去,見紗窗幽靜,槐花掉落滿地,裏頭并沒動靜,他們說話聲很小,想來并未驚動裏頭的人。
嚴钰沖老者行了個禮,送他出去。
回去時,紅魚面前的米飯已然快用完,嚴钰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她擡頭沖他笑了笑,他才終于過去。
被那老者打了一回岔,嚴钰才覺得自己同紅魚之間的氣氛稍微輕松些。
他知道紅魚在等他的解釋,于是便道:“對姐姐隐瞞身份,是我的錯,但确實事出有因。”
紅魚停下筷著,擱在印有蝙蝠紋的瓷碗上,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在江南,在成安縣,并非看上去那樣順利,我将來要在這裏做的事,會得罪很多人,所以,”
他擡頭,望向紅魚,“與我親近之人,越少越好。”
‘啪嗒’一聲,窗外又一朵槐花墜落,興許是砸中了那頭驢的腦袋,惹得它狠狠踢了槐樹一腳,叫喚出聲。
驢子的叫聲,着實不大好聽,原先落在槐樹枝上的喜鵲被幾聲驢叫吓得撲閃着翅膀飛走。
紅魚起身出去。
面對她的離去,嚴钰沒有阻止,只微微垂下眼,随即閉上眼睛。
然而他心中的傷懷并沒持續多久,不到片刻的功夫,屋內便重新響起細碎的腳步聲。
嚴钰猛地睜開雙眼。
紅魚已然從外間走了回來,正好好坐在座位上。
她比劃着,“放心,它安靜了,不會再叫。”
嚴钰都有些驚訝自己這次竟能如此快速的明白紅魚的話,他望着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激動還是後怕,嘴唇微微抖動,末了,終于扯起唇角,用力對紅魚點了點頭。
“嗯,好。”
他想,她怎麽能那麽好。
他這樣對她,她都不生氣,他以為……嚴钰收緊拳頭。
他以為她會不理她了,沒成想她還會回來。
嚴钰長久未曾吭聲,紅魚敲了敲桌面提醒他,他的話還未曾說完。
嚴钰笑起來,“姐姐是想問我,既然如此,我為何還要去幾次三番去尋你?”
紅魚點頭。
“因為,”嚴钰覺得接下來的話頗有些難以啓齒,“我放心不下。”
“姐姐,我放心不下你。”
紅魚不由一愣。
久藏的心裏話說出口,嚴钰終于徹底輕松,給紅魚倒上一杯清茶,“姐姐,這些年,我一直在尋你。”
那幾天,他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同她一起放風筝的日子,那時候多惬意。
半夜醒過來,卻再也睡不着,總惦念着她的腿還疼不疼,上山挖草藥又是得了什麽病,翻來覆去直到天亮。
處理完衙門裏的事務,他告訴自己,只是去遠遠看一眼,卻還是忍不住買了藥,到了房子外頭,他又告訴自己,将藥擱在門外便回去,可等反應過來時,手已然敲上了她家的門。
可這并不應該。
“不過往後……”嚴钰輕聲道,“我絕不會再打擾。”
紅魚長久地沒有吭聲,她定定地注視着他,不知在想些什麽,末了,‘噗嗤’一聲笑出來。
自重逢後,嚴钰從未見她笑得這樣高興。
那笑容好似撥雲見日,有什麽東西忽然被她尋到了答案一般。
嚴钰竟有些看癡了。
紅魚笑夠了,擡手比劃,“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兒,就為了這個?”
嚴钰一時有些不解,紅魚拿來紙筆,寫,“你怕他們麽?”
嚴钰知道紅魚所指的‘他們’是那些世家大族,定了定神,答道:“不怕。”
“那便是了,我相信你。”紅魚繼續寫道,“我相信你可以保護好我,保護好成安縣的所有百姓。”
重逢後,她對他在政務的了解并不多,但她知道,單單只是迫使縣裏所有藥鋪背後的世家松口,讓藥材降價,便絕非易事。
他一定,在背後做了很多努力。
“若為了不被連累這樣的理由,同你斷絕往來,那也太可笑。”
嚴钰久久不能平靜。
他滾了滾喉嚨,只覺得一顆心被熱水澆灌着,有什麽東西從他心上鑽了出來,被眼前的女子養成了參天大樹。
–
“你想不想成親?”
即便已然過去快半月之久,嚴钰依然處在震驚之中。
那日紅魚離去時留下的這句話,至今叫他憂思難眠。
關姐姐究竟是何意?想給他說親…..亦或者——想自己嫁給他?
若是前者,他自然是沒有興趣,可若是後者……
嚴钰起身,拿起燭臺去正廳,翻出那日那本被他阖上的書,擡手翻到其中一頁,那一日,他剛好看到這首張懷素的《燕子樓詩三首》: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②
情急之下怕她瞧見,沒成想……嚴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她說,要考驗一下他,又是在考驗什麽?
他一顆心七上八下,難以入眠。
外頭忽然電閃雷鳴,‘轟隆’一聲雷響,晃似劈開了一棵樹。
嚴钰打開窗,狂風裹挾着豆大的雨滴往屋裏鑽,将書架上的書吹得‘嘩啦’作響。
他在那裏站了會兒,很快,猝然轉身,來不及穿戴蓑衣,打開門出去,家裏的廚子出來,在他身後喊 :
“老爺!外頭危險,趕緊回來——!”
然而話音還未傳到嚴钰耳中,他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
……
等紅魚裹着被褥,瑟縮在床角裏,聽到外頭風雨之中,隐隐傳來嚴钰的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今日大雨,秦岩多半同往常一樣睡在學堂,因此家裏就剩她一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到了梅雨季,今日的雨格外大,雷聲更是分外可怖。
紅魚窩在床角,将自己死死蒙住。
或許是久不見人開門,外院的叫喊聲停了,正當紅魚以為外頭人走了時,屋外窗下卻赫然響起嚴钰的聲音,“姐姐?”
紅魚微微一愣,下床開門。
只見嚴钰一身單衣,渾身濕透,整張臉被雨淋得微泛青白之色,連聲音都仿佛在發顫:
“姐姐,我記得你怕打雷,所以過來。”
紅魚滾了滾喉嚨,沒有吭聲,聽見他接着道:“我在外頭守着,你別怕。”
紅魚張了張嘴,在風雨之中,緩緩擡手,将嚴钰臉上的雨水抹去。
嚴钰站在那裏,絲毫不敢動彈。
紅魚慢慢扯起唇角,對他比劃,“你想不想成親?”
“和誰?”嚴钰聲音沙啞。
紅魚反手指向自己,“和我。”
別怕,別怕。
原來,能守護在她身邊的,并不一定只有那個人而已,只是她從前執拗,鑽進了死胡同,沒明白過來這個道理。
如今醒悟,也算不晚。
……
與此同時,一艘看起來十分尋常的貨船悄無聲息停泊在成安縣外的碼頭,船上一人拿着油紙傘,遮在甲板上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頭頂。
“陛下,打雷了。”
蕭既笙仿似全然未曾注意到拍打在身上的雨水,只望着茫茫夜色中那一點光亮,輕聲開口:
“是啊,打雷了。”
‘轟隆’一聲雷響,天空裂成無數片,晃似人世間糾纏不休的癡男怨女,碎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