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四)
詹明德其實沒怎麽過過普通人的生活, 她生來錦衣玉食,但也知道人間自有疾苦,她以詹家貴女的名義做過許多善事, 自然知道平民百姓的日子究竟是什麽樣。
說來可能很殘酷, 但身居高位的人比起關心底層百姓, 他們更在意手中擁有的權力,連詹明德自己也是如此。
于是大曜的普通人就顯得更加幸福了, 別的不說,光是村子裏通了電,家家戶戶都有電燈, 就是源國頂層人物都沒見過的了。
大曜是個經濟文化農業科技醫學都遠超源國的國家, 然而詹明德看過歷史書,百餘年前,大曜也曾與源國一樣, 男帝當權,男官橫行。
她忍不住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那就是假如大曜可以用一百餘年的時間來蛻變, 源國是不是也可以呢?
心煩意亂之時,詹明德會主動出去溜達。村子裏的水泥路修得平整, 兩岸又一片翠綠,能夠讓她起伏的心情慢慢平靜。
要說哪裏不好,那就是民間沒那麽講究, 家家戶戶的男人因着要幹活做事, 不像大戶人家那樣養在家中不出門, 這也造就了他們聚集在一塊便喜歡嚼舌根的特性, 詹明德在村子裏是出了名的有前程,因此雖然才讀中學, 但已經有許多人想将自家男郎推銷給她了。
過了十六不好找啊,就連城裏的配子館,人家也只收二十以下的,到了年紀說不着主兒,連帶全家在村子裏都擡不起頭。
詹明德假裝心無旁骛從村頭的大樹旁經過,免得又被拉住說話,她臉皮薄,不好意思推拒,所以還是避得遠些比較好。
不管看多少遍,詹明德都對這群穿着五顏六色長裙,簪花抹粉的男人感到震驚,不過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審美正在被大曜同化,興許過不了多久就能徹底融入,比如她現在想起自己那個魁梧高大的親爹,已經有點接受無能了。
夫從們望着詹明德路過,沒能攔住人,就又開始數落自家的小孩,他們一邊說話一邊幹活,要麽是摘菜,要麽便納鞋底織毛衣,這是身為男人必須會做的事,家主在外闖蕩養家糊口,男人就得守好大後方,天經地義的事兒。
誰要是掐尖要強,那才讨人厭呢。
一號之前報了個數學競賽,初試拿了第一,成功入圍縣試,沒想到中途來了源國的詹明德,但哪怕換了人,競賽該參加還是要參加。
大曜的各科競賽都是以所在地的轄區為準,一輪一輪往上升,各鎮組織初試,初試過了便是以縣為單位的縣試,往上便是州試,再是府試,一般普通競賽,到府試便終止,但一號報的是全國性質的大競賽,所以府試過了還要參加國試,假如國試成績名列前茅,她就可以選擇進入國家學院,專攻自己喜歡的學科。
像林承嗣這樣的普通人就得按部就班的往上考,這年頭大曜已經沒幾個不識字的了,哪怕是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也大多讀過掃盲班。
生活水平的提高增強了人的精神需求,大曜是個詹明德夢都不敢夢的國家,這裏犯罪率很低,她甚至可以大晚上在路邊躺平睡覺,不必擔心會被壞人盯上抓走,這在源國是絕無可能的事。
詹明德幼時相識的一位貴女,便是在元宵燈會上失了蹤跡,迄今杳無音訊。
如果她還活着,如今應該也有十四五歲了。
被詹明德想起的這位貴女,此時正是源國京都的大新聞。
因為這位失蹤多年,連其家人都早已放棄的貴女,竟平安無事的被找了回來!只不過……與府裏其她姑娘相比,顯得粗鄙許多。
她運氣還算是好,那抓走她的拐子見她生得可愛,原想将她賣個好價錢,誰知半路上她發了高熱,拐子不舍得花錢給她看病,見她燒得稀裏糊塗,眼看是救不回來了,幹脆找了個隐蔽之處将人就地丢棄。
一位老人恰好路過,便将她撿了回去,随着年歲增長,女孩越長越開,一次進城賣貨時恰巧叫一位目睹過其母長相的管事瞧見,這才将人找回來。
詹家三姑娘心細如發,人多的時候她從來不愛出風頭,但記憶力極佳,旁人說過的話聽一遍就能記住。
一號覺得這是個很厲害的優點,便教她如何從混亂無序的言語中分辨和提取有效信息,意在拓寬三姑娘的眼界,讓她別再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悲春傷秋——這倒黴孩子生在二房,詹家二房在生了她這個姑娘後,好些年肚皮沒有動靜,五年前詹家二夫人再度懷有身孕,并如願得了個男孩,自那以後,三姑娘便不受什麽重視了。
她的娘爹一心撲在後面的弟弟身上,要是從前沒得到過母愛父愛,三姑娘興許不會這樣難受,偏偏她得到過。
因為心思細膩,喜歡想東想西,但滿腔郁結無處排解,三姑娘隐隐有點抑郁的兆頭,随便一句話就能令她心情低落,一號跟她處得蠻好,這孩子重情義好忽悠,正好給她做幫手。
失蹤的岳家貴女一事,便是三姑娘跟一號講的,她給一號提供了很多關于源國及詹家的信息。
三姑娘與原本的詹明德一向要好,所以雖然覺得姐姐性格似乎有了點變化,但也沒往心裏去,姐姐未來是要當皇後的,太過和善好說話,就容易讓人欺負,冷點兇點不是壞事。
一號最近都致力于發展同盟,她不會傻到逮着個人就抓着對方說嘿你現在的日子沒前途不如跟我混保你榮華富貴之類的蠢話,而且也不是什麽人都會站到她這邊,比如府裏其她姐妹,就頗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意思。
岳家貴女被老人撿走撫養,一老一少相依為命,現在被岳家接回來她還不願意呢,許多人都說她不識好歹。
“我是沒見過,但聽說撿她的老人以前是獵戶的女兒,所以岳家這位姑娘打得一手好獵,要不是她進城賣野豬肉,那管事也見不着她。”
一號微微颔首,覺得有必要見一見這位岳家姑娘。
結果很巧,岳家将姑娘認了回來,看樣子也不打算苛待,特意為其準備了一場洗塵宴,還将請帖送到了詹家。
一號當下便決定去看看。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外頭傳的什麽形容普通舉止粗鄙,通通都是胡言亂語。
要不是一號确認這裏是源國不是大曜,還以為岳姑娘跟她一樣是從大曜來的呢!瞧瞧那高大挺拔的身材,輪廓深邃又犀利的面容,還有毫不忸怩爽朗大方的氣勢!
被認回來的岳姑娘在旁人看來,那是打扮的不倫不類,衣服料子是好的,卻是男裝,頭發束作馬尾,連根簪子都不用,只以一根發繩綁着,說真的,這岳家當年走丢的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岳姑娘活脫脫一副潇灑俠客的模樣嘛!
說她舉止粗鄙,其實她只是不講究那些破規矩,走路大跨步,笑怒自由,坐姿跟一號頗為相似,大馬金刀的,雙手還分搭在膝頭,一看就不好惹。
岳家也愁呢,他們本是武将之家,好不容易生了個嬌軟可愛的小閨女,也如珠如寶的養着,誰知沒多大便被拐走,好不容易找回來……卻變得比家裏男娃還要有“陽剛之氣”,換誰誰受得了?
岳風才不管她便宜家人是怎樣想的,要不是姥姥勸她回來,她才不願意相認呢,這裏的日子遠不如在山上快活,到處是規矩處處要體統,煩都煩死了。
沒人跟她搭話她也無所謂,身子往後一靠,兩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冷眼瞧着這出熱鬧宴席。
都沒人關心主角的喜怒,算什麽洗塵宴?
“你好。”
岳風懶洋洋地擡起頭,看見是一對陌生姐妹,沒見過,不認識,她連回應都提不起勁兒,随意哼了個鼻音權當回了禮。
一號說:“我看你下盤挺穩,會功夫嗎?”
岳風驚奇地跟她對視,心想這看起來嬌滴滴的貴女,居然還能瞧出自己下盤穩不穩?
确認過眼神,是能聊得來的人。
茫然的三姑娘茫然地看着姐姐跟岳風聊得熱火朝天,說到激動之處,岳風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她力氣可真大啊,好好一張桌案,直接應聲而裂。
一號在源國搞了什麽事,詹明德并不清楚,反正等她們再度聯系上時,一號沒有隐瞞地跟她說了。
兩人都在有意識地互相交換信息,不管是過去與現在,還有未來的計劃。因為她們都是性格謹慎之人,做事滴水不漏,需要考慮到所有突發狀況。
在得知一號與岳風成了朋友之後,詹明德思索片刻道:“岳家頗得聖寵,手中又有兵權,你與岳風交好,是否有所打算?”
一號半點沒有猶豫:“正是。”
但她不認為這是利用,岳風很不想回到岳家,卻又不得不回來,而她不喜歡詹家也不得不待,雖然這兩家都讓她們不喜,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岳家還是詹家,都是能在源國排得上名號的大家族。
是以一號從沒想過要和詹家一刀兩斷,她也建議岳風不要這麽做。
「你不想要你爹手裏的兵權嗎?」
一號這麽問岳風。
岳風是個不喜歡彎彎繞繞的直腸子,說話做事都直來直去,一號摸清楚了她的脾性便對症下藥,兩人很快打成一片。原本岳風只想甩開岳家,讓岳家知道她根本不是他們想要的乖乖女,然後回到山上繼續當她的獵戶。
可一號卻提醒了她,岳家好不容易将她找回,無論出自真心還是為了顏面,都不可能再放任她回去當獵戶了。
哪怕她有手有腳不偷不搶能夠養活自己,在大家族看來,女獵戶都是低賤的身份。
「你難道想他們給你挑個丈夫,決定你的婚事嗎?就算你現在學習如何做個合格的貴女,我想也還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你。」
岳風皺眉,她從來沒有瞧不起別人,當然也不希望被別人瞧不起。
「既然已經是異類了,那不如做個最厲害,最讓人無法忽視的異類,你覺得呢?」
詹明德在聽完一號講述的過程後,不由得真心道:“你不去做傳銷都可惜了。”
一號其實蠻喜歡跟三姑娘還有岳風這樣心性單純的人來往,反倒是二號這種心機深沉的最讨人厭……因為她自己也是這樣嘛。
「跟你說這些,其實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詹明德忽地警惕起來:“是什麽?”
一號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問了個問題:「假如皇後換個人做,你介意嗎?」
詹明德不假思索地答道:“不介意。”
一號哦了聲:「不介意啊,那就算了。」
詹明德:……
一號:「你那個排行老四的妹妹,一直想取而代之,你曉得吧?」
詹明德聞言,輕哂:“這是自然。”
三房的四妹一向與她最合不來,原因也很簡單,詹明德是未來皇後,她嫁得再好也越不過詹明德去,但歸其根本,還是因為三嬸的教育。
三嬸是詹家出身最低的一位夫人,其父只是個七品書吏,三嬸憑借自己的能力嫁入詹家,又将三叔管得嚴,在老太君恨不得給三個男兒塞一堆姨娘的前提下,三房還能幹幹淨淨,就看出三嬸的厲害來了。
她還很有生意頭腦,唯一一點不好,就是她自己通過婚姻實現了人生逆轉,因此便認為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長得好出身好,通通不如嫁得好。
在這種情況下,被她教養大的四妹,自然也是同樣的想法,天底下還有誰比皇帝更尊貴呢?
不過詹明德與四妹雖然合不來,但到底是一家姐妹,老太君又成日說什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偶爾掐尖要強,也都是關起門來才做,到了外面,還是會彼此相護。
聽到一號這麽說,詹明德倏地皺眉:“你不會是要讓四妹代我入宮吧?這絕對不行。”
她确實不想當這個皇後,但不代表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妹妹推入火坑。詹明德太了解她這個四妹了,被寵愛得無法無天,任性驕縱,這不算什麽大毛病,詹家護得住,可這種性子入了宮,說句難聽的,被人連骨頭啃了可能都不知道為什麽。
皇帝雖未立後,卻已有妃,四妹自小便看到父親只有母親一個,小時候連吃個橘子都不願與人同分,入宮去做什麽?等着被愛男如命的太後削嗎?
一號:「那你放心好了,我不會把她推出去的。」
詹明德沉吟片刻,緩緩道:“不管咱們兩個何時換回來,假如你想對那位出手,請務必做得不動聲色,勿要被人察覺。”
一號心說士別三日真該刮目相待,詹明德居然都敢暗示她可以搞死皇帝了,但她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
「我心裏有數,對了。」
短短兩個字,讓詹明德生出一股極為不祥的預感,“還有什麽事?”
「我把皇帝的書房炸了。」
詹明德緩緩的張嘴,“啊?”
一號語氣歡快且愉悅:「跟推妹妹入火坑相比,是不是這件事一下就很好接受了?放心,皇帝活蹦亂跳,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呢。」
詹明德:……
她現在明白這人為什麽要先提四妹了,合着是給她點緩沖時間,真正要說的事兒在後頭呢。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原因呢?”
一號笑了笑:「晴天霹靂,蒼天震怒,是為人間帝王不慈,讓他寫封罪己诏,清心寡欲一段時間,不過分吧?」
詹明德:……
為了這個,一號特意挑了個好天氣呢,而且爆炸效果并不嚴重,只是看起來威力大些。
至于詹明德所問的原因,很簡單,太後召一號入宮,畢竟是她認可的未來兒媳,日後是要母儀天下的,怎能跟岳家女那般不着調的為伍?
太後的話讓一號很不高興,但她素來尊老愛幼,不好對老人家出手,只能去折騰老人家最心愛的男兒,給皇帝一點顏色看看。
你娘說胡話,上天就降雷劈你,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詹明德想起家裏那滿滿一櫃的各種獎杯,其中化學占據半壁江山,對一號的動手能力也就毫無疑問了,“吓吓他就行了,別太過分。”
一號:「我心裏有數。」
結束通話後,詹明德感覺腦仁疼。
她在這邊過得很好,幾乎沒有煩心事,所以一心一意只用學習,但源國那邊……即便那是生養自己的世界,詹明德也不得不承認,比起大曜來要差遠了,一號會惱火是正常的,總之只要不嚴重,随便她去吧,大不了自己回去後再處理也就是了。
回家時發現家裏有客人,都是村裏的幾個叔伯,詹徐氏同他們坐在一起,一邊勾毛衣一邊說些閑話。
詹明德跟衆人打了招呼便回了房,窗戶開着,他們說話聲音也沒有刻意遮掩,大致能聽出是在八卦鄰村的一戶人家。
“那家的哥兒我瞧了,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全家只剩男的,沒個女人撐門楣的情況下,愣是靠着繡品養活了家裏人。”
“就是性情太要搶了,男兒太強勢可不是什麽好事,我教育我家哥兒時就說,男兒是泥,要軟要柔順,這樣以後日子才能過得好。不然你看像那哥兒,都沒人上門說親。”
“他可過十六了吧,我看是賃不出去了,只能招個上門家主。”
“誰家姑娘願意到男方家裏過啊,這不丢人現眼嗎,自家香火還能不要了?說出去姑娘面子挂不住,兩口子還怎麽過日子?”
說來說去,最後話題又落到詹明德身上,這幾位是真羨慕詹徐氏,不僅有個好脾氣能賺錢的家主,還有個出息姑娘,福氣都在後頭呢。
詹明德寫了兩張卷子,下星期她就要去參加縣試,可不能再考個五十開外,不然跟一號聯系時她都不敢大聲講話。
詹徐氏笑得特別開心,嘴上還謙虛地說孩子還有進步空間。
這群男人聚在一起,宛如幾千只鴨子嘎嘎不停,總有嚼不完的舌根子。詹明德聽了會兒便關上了窗,還是學習更重要。
林承嗣這段時間老老實實的,知道詹明德在備考,上課時都不敢說小話了。其實她不笨,就是懶,被家裏鞭策過一陣子,就板正一段時間,成績噌噌上漲,她娘要是沒時間顧她,成績就呲呲下滑,十分彈性。
跟詹明德一樣參加縣試的還有七個人,加上她一共八個,會有專門的老師負責帶隊,八個人裏七個女孩,只有一個是男孩。
就是阮酥。
別的不說,他的成績确實是很不錯的,到底是大家族出身,曾經的學習環境師資力量,都不是鎮學能比的。
阮酥好強,出發參加縣試的路上,帶隊老師為了幫助學生們緩解緊張,就跟她們說話,無意中說了一句“女孩天生邏輯思維能力比較強,所以很适合學習理科,男孩在這一塊上就比較欠缺……”,話沒說完呢,阮酥噌一下站了起來,黑着臉說:“男孩怎麽就欠缺了,我不就學得很好?我家裏的兄弟成績也都不差,老師也太以偏概全了吧?”
大曜一向堅持女男平等,并不限制男子讀書做官,但不知為何,男官就是越來越少,連讀書的男孩也是。
阮酥相信他所看到的,朝廷所宣揚的平等不過是假象,實際上男人得到的并不多,且一直處于權力邊緣,就連眼下僅有的這一些,朝廷也在想方設法收回去,目的就是将男人趕回家庭。
祖父不正是因此,不得不返回家鄉避禍嗎?連帶着自己也必須離開繁華的京城,跟這群普通人混在一起。
他氣得臉色發紅,眼裏還有淚花打轉,老師哪裏好意思欺負個小孩,旁邊的女孩們也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麽一句話就能讓他敏感到這種程度——至于嗎?想太多了吧,老師也是出自好心才這麽說安慰他的呀,又不是故意瞧不起他。
要她們說,這都算是一種特別待遇呢。